“又是他?”
江隗看到槐樹下的少年,馬上想起顧府門前恍惚看見的身影,立刻凝聚精神,誰知不等他仔細查看,那里的一切都消失了。
樹不見樹,少年不見少年。
唯有一圈斑駁泥土,證明此處栽過樹。
“這里陰氣很重。”
李清川聲音忽然響起,喚醒了出神的江隗。
“難怪你能出來。”
江隗心中與李清川交流,言語遲疑:“剛剛我便覺得此間有點陰冷,像是骨灰堂,原來是真的,連你都可以自由出現。”
李清川同樣遲疑:“此處的陰氣不如骨灰堂重,我恐怕不能在這附近出劍,可以活動的范圍也小些,方才我看了一眼,此地陰氣濃重的源頭……應該就是那片泥土。”
“泥土的下面,藏著東西?”江隗猜測。
“我不知道。”
李清川搖頭:“你打算怎么做?”
江隗知道對方是在問什么,又嘆一聲:“我們在人家的地盤,總不能直接殺出去,看看情況吧,而且我感覺有個與你差不多的特殊骨灰就在附近,說不定他是陰氣濃重的原因?”
“隨時叫我。”
李清川身影消失。
江隗環顧一周,目光微閃。
有些意思……
這處別院乃是顧安母子當年居住的地方,卻陰氣濃郁,偶有幻象,甚至李清川都可以自由活動,如此種種,無不證明當年之事另有隱情。
顧安之母當真是死于意外?
顧安當真是離家出走?
江隗思維敏捷,早已聽出韓京那番言語必然還有隱瞞,只是沒有多問。
如今看到各種異象,心中已有猜測。
等到入夜,自見分曉。
江隗表面不露痕跡,招呼兩個丫頭。
“你們別忙了,先去收拾房間。”
“是。”
素云和碧月言聽計從,手腳麻利,片刻便收拾出一間主臥。
江隗入門一瞧,頗為滿意,吩咐二女繼續打掃,又鎖緊房門,轉身查看,漸漸發現主臥干凈歸干凈,陳設卻尤為普通陳舊。
當然。
倘若與骨灰堂相比,主臥已經算不錯,關鍵在于此間位于顧府……
那就有些太普通了,像是尋常人家。
家具陳舊平凡,木制地板處處龜裂,而且方位也并不向陽,位置較差,整體甚至比江隗剛剛沐浴更衣的房間都差了許多。
自家公子居住的地方比客房還差?
明顯不對勁。
江隗走過整個主臥,發現墻邊有個書架,書架上陳書眾多,大多書封老舊,似乎被翻看了無數遍,他特意拿下幾本,翻了幾頁,不由驚奇,因為這些書大多居然是兵書。
那位三夫人一介女流,又出身貧苦,不太可能對兵書感興趣。
也就是說。
這些書,都是顧安看的?
當時的顧家小公子,也就十來歲吧?
江隗很難想象一個十來歲少年會對兵書感興趣,一時更加好奇顧安是何等人物,他看了眼門外,模模糊糊看到兩個丫頭正在打掃院子,小聲道:“幫我盯著點,有人來便叫我。”
“好。”
心底傳來李清川的回應。
江隗不再遲疑,取出召魂鈴,他本來打算等入夜之后,陰氣濃重之時,再做嘗試,架不住心中好奇,所以想立刻查看。
“如果你還在,那便讓我看看吧……”
他呼出一口氣,眉目認真,輕輕搖晃召魂鈴。
鈴聲響,眾生現。
頓時。
一陣陣白霧遮蔽了江隗的視野,再次睜開雙眼,卻見眼前朦朧,厚重的白霧好似水波蕩漾,勾勒一片奇異而真實的光景。
“果然在這。”
江隗心中微動,目光凝聚。
某人的一生形同畫卷,緩緩展開。
原來這正是顧安平生,說那少年生在顧府,卻被顧府上下視為異類——
事實遠不如韓京所說那般美好,記憶中的顧南天總是那般高高在上,神情漠然,每次見到顧安母子都沒有好臉色,這對母子看似身份高貴,實則被安排在一處陳舊別院,輕易不被允許外出。
少年以為他跟兩個哥哥并無不同,直到他看見了兩個哥哥眼中的厭惡。
出生在顧府的顧安生活并不榮華富貴,吃穿仿佛都是顧府的施舍,顧母早已接受現實,全部重心放在少年身上,顧府不讓少年上私塾,顧母便設法求來各種書籍,盡量讓少年念書;
顧府不讓少年外出,顧母便將所知有限的見聞,全部講給少年聽。
然而這改變不了局面。
顧安從未見過一般大的同齡人,漸漸沉默寡言,每天唯一的樂趣便是看書,他最愛看的是兵書,時常靠在院內唯一一棵槐樹下,搖頭晃腦看那些晦澀難懂的兵法,偏不覺得乏味。
七歲那年。
少年看到書上說世有仙獸,奇特玄妙,頓時心生向往,吵著鬧著想看,顧母屢次拒絕,卻在少年那年生日,送了一串骨牙項鏈,稱是仙獸牙齒,少年開心得兩天兩夜睡不著。
那一年,他終于有可以炫耀的寶貝了。
只是年少的孩子又怎知一個被禁足的凡人母親,根本見不到所謂仙獸?
顧安本想跟兩個哥哥炫耀,試圖用這種方式拉近關系,但是見多識廣的兩位顧氏公子一眼便看出那串項鏈的骨牙并非源自仙獸。
那顆骨牙,至多是顆犬牙。
少年經受嘲諷與屈辱,不愿相信,質問其母,卻得知其母真是拿了一枚犬牙,只為哄得少年高興,他哪里明白母親苦心,頭一次發了脾氣,憑什么都出身顧府,只有他不一樣?
他也頭一次不聽母親阻攔,沖出顧府,扯下代表羞辱的犬牙項鏈,扔入滾滾乾元江。
他瘋了似的大喊,像是反抗命運的不公。
顧安賭氣一般鉆入乾元城的大街小巷,卻捱不過饑餓,悄悄返回顧府。
那一夜的顧府尤其吵鬧,燈火通明。
他想返回別院,途中卻撞上了顧家主。
他不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么事情,唯獨聽見滿臉冷漠的顧家主說了一句:
“你母親,不會再回來了。”
江隗透過重重白霧,清楚看到這一幕,呼吸不由一窒,他是成年人的靈魂,最清楚“不會再回來”這幾個字的含義。
不知不覺皺緊眉頭,有些不忍。
他剛想繼續看下去,心下突然有陣陣感應,瞬間反應過來,抽離意識。
入目是陳設簡單的臥室,窗外昏黑。
“這么久了?”
他看到外界的天色,微微一愣,再看門前,隱約站著一道身影。
“小公子。”
“晚宴馬上開始了,夫人叫您過去呢。”
門外響起少女清脆好聽的聲音,似有疑惑。
江隗聽出聲音的主人是素云,馬上收收心,出聲回應,推開房門,果然看到素云和碧月兩個丫頭站在門口,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眼看有人回應,二女才松了口氣。
碧月慶幸道:“方才叫了許久,小公子總不應,又不見燭火,嚇得我們還以為小公子出事了。”
“不許胡說,小公子能出什么事?”
素云馬上瞪了碧月一眼,然后小聲道:“夫人叫小公子快些過去,今夜老爺和兩位公子還有小姐他們都在,一家人都盼著您回來呢。”
“剛剛睡了會,多謝你們了。”
江隗輕聲一笑,眼中卻泛著微微冷意,方才所見的一幕幕揮之不去。
全都盼著我回來么?
或者說,盼著顧安回來么?
“你們候著,我這就去了。”
他表面不露痕跡,昂首出了庭院,不料韓京仍然站在門口,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
韓京馬上見禮:“小公子終于醒了。”
“倒是叫你久等了,走吧。”
江隗壓下心中悸動,微微一笑。
他跟在韓京身后,直赴晚宴,尚未入正廳,便見四野寒風蕭瑟,燭火幽幽,大門恰在眼前,分明燈火通明,卻如一張大口。
他腳下微頓,隨后坦然步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