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官員俸祿大致有三大組成部分:其一,正俸,什么官、什么級別開多少薪水;其二,津貼,如祿粟、職錢、職田(根據(jù)職位高低分給田地不等)、馬料(類似車補、油補)、茶湯錢、公使錢(類似招待費)等;其他福利,如冬春工作服、隨從人員衣服、綾、絹、冬棉、茶、酒、廚料、柴火、米面、牛羊等。《宋史·職官志》載:包拯(時任權知開封府事,相當于首都的市長)年收入為大米2180石、小麥180石、綾10匹、絹34匹、羅兩匹、綿一百兩、木炭15枰(每枰15斤)、柴禾240捆、干草480捆。這些實物折算成錢,包拯年薪約為21878貫銅錢,相當于人民幣大概1000多萬元。北宋官員工資已經非常高,但每逢過節(jié)、皇帝生日、大臣致仕或死亡、皇帝駕崩等等,朝廷會額外有所表示,總稱“郊賜”,其中包括賞錢、恩蔭等等。錢財不定額,有多有少,但趙官家出手絕不會寒酸。
趙匡胤喜歡在御花園打鳥,玩得正興頭上,大臣有緊急政務稟報。趙匡胤急忙召見,結果是一件平常事,龍顏不悅。大臣認為這事遠比打鳥重要。趙匡胤抄起隨身攜帶的玉斧打掉大臣兩顆門牙。大臣不聲不響地找到門牙揣在懷里。趙匡胤問他,你撿牙齒難道要起訴我嗎?大臣答道,臣不能起訴陛下,自有史官書之。趙匡胤“轉怒為喜”,賜金帛若干。
《涑水紀聞》記載的這則故事說明了皇帝對個別臣子的賞賜充滿隨機性和不確定性。然而大型郊賜每三年一次,時間固定,錢財非常豐厚,猶如單位發(fā)放福利。郊外祭天樞密使賞賜銀帛四千兩、宰執(zhí)三千,以此類推。李符為三司使,賜銀三千兩。李沆、宋湜、王化基初為右拾遺(皇帝顧問),各賜錢三百萬。楊徽之遷侍御使,賜錢三十萬。魏廷武為轉運使,賜錢五十萬。宋摶為國子博士,賜錢三十萬等。真宗時雷有終平討四川王均之亂,賞錢兩千貫。
北宋歷史中曾有七次財政記錄,三次盈余、三次赤字、一次盈虧持平,其中郊賜費用占了很大的比例,這是官員合情合理又合法的拿錢機會,絕不怕監(jiān)察機構盤查,拿得絕對心安理得,沒有人會拒絕白給的金銀財帛。正所謂天下熙攘利來利往,讀書人入仕的初級目標正是發(fā)家致富。京城的繁華,有著得天獨厚的政治優(yōu)勢,《宋史·食貨志·會計》:至道末,天下總入緡錢二千二百二十四萬五千八百。三歲一親祀郊丘,計緡錢常五百余萬,大半以金銀、綾綺、絁綢平其直給之。天禧末,上供惟錢帛增多,余以移用頗減舊數(shù),而天下總入一萬五千八十五萬一百,出一萬二千六百七十七萬五千二百,而贏數(shù)不預焉。景德郊祀七百余萬,東封八百余萬,祀汾、上寶冊又增二十萬。丁謂為三司使,著《景德會計錄》以獻,林特領使,亦繼為之。凡舉大禮,有司皆籍當時所費以聞,必優(yōu)詔獎之。皇元年,入一億二千六百二十五萬一千九百六十四,而所出無余。治平二年,內外入一億一千六百十三萬八千四百五,出一億二千三十四萬三千一百七十四,非常出者又一千一百五十二萬一千二百七十八。是歲,諸路積一億六千二十九萬二千九十三,而京師不預焉。
吸引著所有人前來闖蕩碰運氣。新科進士自然明白這一點。見的人多,識的人廣,思維開闊,對待仕途的看法也為之一新。一名新科進士,只有在中央工作才有可能趕上官方發(fā)放的巨額福利。在地方工作,年節(jié)時候組織上最多給幾斗米意思意思,難有如此闊綽的紅利。上述表格中顯示太宗時郊賜錢財已達到了國庫收入的四分之一。大員因此缽滿盆圓,分到新科進士頭上屬于杯水車薪,但這點“薪”足以令新科進士們歡欣鼓舞,令在外為官的同事們垂涎三尺。
當然,有的官員選擇寧做雞頭不為鳳尾,寧可在偏遠地區(qū)做一個說了算的“雞頭”,也不在京師做毫無實權的跟班,大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魄。這句話放在官場里完全行不通,雞頭終究是只雞,什么時候才能飛上枝頭變鳳凰?終老閭里,造福一方,恐怕不是士大夫們的理想,更不是為官的終極目標。鳳尾雖是尾巴,但畢竟長在鳳凰身上,象征高貴的身份不會改變,留在朝廷的優(yōu)勢顯而易見。就好像籃球場上的得分后衛(wèi)通常選擇突破,殺入籃下上籃得分,距離籃筐愈近命中率愈高,得分也就愈高。因此,留在朝廷無論在政治上與生活上都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
所以,郊賜才是官員寧可留在中央做“鳳尾”的首要原因。
4.新科進士是最好的政治出身
北宋有四個首都:東京汴梁開封府(今河南省開封市)、西京河南府(今河南省洛陽市)、南京應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市)、北京大名府(今河北省邯鄲市大名縣)。開封是首都,其他三座城市為陪都。當時開封人口超過100萬,是名副其實的國際大都市,世界之最。十萬以上人口的城市有今洛陽、杭州、揚州、成都、廣州、福州、商丘。其時,歐洲最大的城市也不過十幾萬人口。《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夢粱錄》等史料記錄了北宋開封和南宋臨安的高度繁榮情況,今日現(xiàn)代社會的很多生活都可以在宋朝找到源頭,譬如城市格局、商業(yè)信貸、商品一條街、博覽展銷會、夜市、二十四小時夜店、演藝廣場等等。
繁華自不必細說,單說《水滸傳》第七十二回“柴進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鬧東京”,鄆城縣刀筆小吏宋江來到京師,覺得“東京果是天下第一國都,繁華富貴”。又逢元夜花燈,宋江這廝頭一回來到大城市,沒見過世面,“遍玩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風和,正好游戲。轉過馬行街來。家家門前扎縛燈棚,賽懸燈火,照耀如同白日”。逛街偶然進入李師師府上,宋江哪里見過如此尤物,“酒行數(shù)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點點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來”,強盜本性顯露無遺。足見開封的富貴繁華與風土人情,令江湖老大頭暈目眩。很多人喜歡去大城市打拼,是因為那里機會多,誠如處在中央地緣優(yōu)勢明顯,處在權力中心“補缺”的機會更多,京城諸多方面的優(yōu)越性,多數(shù)新科進士對此難以拒絕。
生活在首都有優(yōu)越的一面,自然也有艱辛的另一面。面對巨大的政治優(yōu)勢,留在中央對新科進士來說無疑是第一選擇,但能否留在中央并非個人說了算,得看進士的出身。
宋代科舉進士科分為五等(明、清為三等),第一、二等賜進士及第,第三等賜進士出身,第四、五等賜同進士出身。前三等通常授國子監(jiān)監(jiān)丞(太學的高管)、大理評事(司法部門科員)、秘書省校書郎(國家圖書館編校)等官職。如果本人不愿意留在朝廷的,去地方工作則授簽判某州、知縣事等。
四、五等授主簿(秘書)、縣尉(縣公安局局長)等職。
通過出身可見,一、二、三等的進士有留在朝廷或者下地方的選擇權利,而四、五等完全沒有留在京城的資格,新官上任的頭三年磨勘必須下地方工作。出身折射出來的是官場等級,俗稱“規(guī)矩”。孟子曰,無規(guī)矩無以成方圓。規(guī)矩是一個概稱,放在民間是社交禮儀,放在官場那便是官場禮儀。如果超出了本官職的禮制叫“僭越”,屬于斬立決的大罪。
宋代官場等級森嚴,主要表現(xiàn)在工作范圍、薪金待遇和出身幾方面。宋代政府部門機構重疊嚴重,工作范圍相互沖突,譬如刑部、大理寺、御史臺、審刑院主管全國司法,但是中書省(政務院)、樞密院(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三司使司(財政部)也有參與司法的權力。三司使司有個小監(jiān)獄,專門管理經濟案件。具體到工作中,如翰林學士和中書舍人、知制誥,屬于“兩制官”,前者為內制,后者為外制,工作內容相同,都負責起草文件。外制為中書門下正規(guī)機構所撰擬的詔敕,內制則是由皇帝直接從宮廷發(fā)出的誥諭,區(qū)別在于一個辦公地點在辦公室,另一個在寢室。薪金待遇方面,有的致仕(退休)的“寄祿官”待遇也不錯。所以,最能區(qū)分官員等級的即是出身。
最簡單地來說那就是穿的官服了,人靠衣服馬靠鞍,我們總是善于通過穿著打扮去判斷一個人的社會地位。
宋承唐制,三品以上紫袍、五品以上緋袍、六品以下綠袍,連僧人身披的袈裟同樣能夠區(qū)分等級。南北朝以后紫衣為高干公服,故有“紫衣朱冠”之說。唐末著名詩人鄭谷世稱鄭都官,有“逐勝偷閑向杜陵,愛僧不愛紫衣僧”詩句。《歸田錄》記載太祖趙匡胤有一次去相國寺上香,猶豫良久,問旁邊的贊寧和尚,拜還是不拜?贊寧說不拜。趙匡胤問為什么?贊寧說:“現(xiàn)在佛不拜過去佛。”太祖甚嘉,龍顏大悅。歐陽修所寫的《六一詩話》里稱太祖將贊寧晉升為“通慧大師”,賜予紫衣。贊寧大師身份地位今非昔比,出入成群結隊的,排場挺大。儒生安鴻漸,文詞雋敏,看不慣他的做派,某次兩人在路上相遇,安鴻漸出口譏諷:“鄭都官不愛之徒,時時作隊。”贊寧反唇相譏:“秦始皇未坑之輩,往往成群。”
禪院尚且如此,官場就更加邪乎了。如《涑水紀聞》載:“宰相謂之禮絕百僚,見者無少長皆拜,相少垂手扶之,送客未嘗下階。”不管你是多大歲數(shù)的官員,見到宰相都得行禮,哪怕宰相是你兒子,你也得照樣行禮,這是朝廷的規(guī)矩。官員去宰相家串門行禮時,宰相垂手扶之。說完事兒走人,宰相送送你,但只是走兩步意思意思,不下臺階為止。就跟去領導家串門同樣的道理,最多給你送到電梯口。若是說完了事兒還不走,沒完沒了的,宰相不好意思說,則由家仆大喊一聲“相公尊重”,就是給官員下了趕緊滾蛋的逐客令,官員遂“而退”。
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年)庚辰科,蘇易簡與父親蘇協(xié)同榜進士,全都考中了。但蘇易簡是狀元,父親名次靠后。后來蘇易簡晉升翰林學士,老父在京城任低級科員。爺倆一見面,小蘇要給父親行請安禮儀,到了朝堂上老蘇要給小蘇行官場禮。老蘇感嘆道,父參其子,本末倒置矣(《事實類苑》)。沒辦法,這就是官場規(guī)矩,這就是等級制度。在辦公室里議政時,等級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京官以上的升朝官坐著,京官以下的都站著。頭頂兩個或兩個以上官銜的,如包拯,曾為尚書省右司郎中、龍圖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事,郎中是官,直學士是職,權知開封府事是差遣,才是他的實際工作。這種官員在辦公室議事有茶喝,天熱了有專人給扇風,天冷有熱寶。其他官員無此待遇。
綜上所述,新科進士的政治出身決定了他的去留。皇帝特別關照的屬于特例。
如太平興國八年進士王禹是特例。王禹文采斐然,北宋前期文壇巨擘,但為官有文人的通病,什么都看不慣,動不動寫詩罵人寫文章諷刺人,弄得他在朝野關系很臭,最后被踢出了中央,死在了地方。聽說王禹去世,真宗都哭了。《涑水紀聞》記載,宋仁宗時有個叫王汾的考生,文章水平一般,被評為第五等進士,意味著要去地方任職,當個主簿、縣尉等等,工作相對清苦。宋仁宗改判等級,要他在京城任職,考官不明所以問為什么,仁宗嘆道,此王禹孫也。
政治身份較低的官員通過走走關系能否留在京城工作?這種可能性較低,因為宋代是道德管制下的社會,最能體現(xiàn)該管制的是“禮制”。朝廷宰執(zhí)每每因為道德問題丟官罷相,誰敢在這方面僭越?為了保你個小科員留京述職押上自己的政治前途,試問那得給多少錢才能達到兩者的利益平衡?等新官三年磨勘結束,那個時候還是有必要活動活動的。通常大佬們不碰新瓜蛋子,犯不上。王汾因有了祖父的關系,考得成績不好,破例改判京官。仔細看看,不難發(fā)現(xiàn)皇帝雖然對他特殊關照,但還得符合規(guī)矩。只是改判了等級,這說明皇帝作為帝國最高領導熟悉禮制規(guī)矩,他都不敢破壞,何況其他大臣乎?
5.京城的幸福生活
有的新科進士無奈下了地方,只因京城消費過高,主要體現(xiàn)在物價和人際關系維護上面。京城的鹽、米、茶等生活必需品價格中等,其他如住房、娛樂、生活等費用極高,這是很多新科進士傷不起的地方。
通過水路與陸路,全國各地的糧食、財物、上供物品等源源不斷運往京師。天下第一繁華之都,靠著全國的血脈給養(yǎng),從不缺糧,很少發(fā)生饑荒現(xiàn)象。帝國其他地方諸如關中、河北經常發(fā)生自然災害,導致大范圍饑荒,最嚴重的現(xiàn)象是“人相食”。
宋仁宗慶歷六年(1046年)六月發(fā)生了大旱,起于陜西,波及中原地區(qū)。其時新科進士王安石從揚州任滿回京述職,一路所見觸目驚心,作詩《河北民》:“今年大旱千里赤,州縣仍催給河役。老小相依來就南,南人豐年自無食。”簡簡單單幾句道出了當時的干旱程度,黃河以北的難民扶老攜幼趕往南方討生活,從南方歸來的王安石比任何人清楚,南方人民的糧食除去上供的自己都不夠吃。京師開封府也在此次干旱范圍之內,朝廷下詔:“令京城去官井遠處益開井,于是八廂凡開井三百九十。”以此緩解旱情。這一舉措穩(wěn)定了首都人民,至少他們沒有像河北人民那樣逃荒。
京師的地緣優(yōu)勢極為明顯,皇帝在這里,天下財務集中于此,首都大量駐軍,干什么事都方便,老百姓生活亦有保障,幸福指數(shù)最高。一直以來,這種地緣優(yōu)勢是以政治人物為中心的。上面的干旱例子說明了皇帝在哪里幸福就在哪里。全國都可以干旱,唯獨皇帝生活的京師不能沒水喝。皇帝喝上了水,仁君輩出的宋代自然要恩澤京城老百姓。
十年后,宋仁宗至和元年(1056年),全國范圍內發(fā)生洪澇災害,京師未能幸免,從五月開始下雨,持續(xù)了一個多月,造成洪水淹沒城門,毀壞官私房屋數(shù)以萬計,首都居民只好靠木筏行動。朝廷采取了迅速行動,積極組織軍民抗洪搶險,對財產損失的百姓進行了經濟補償。此次全國范圍內的洪澇災害中河北路受災較為嚴重,在宋仁宗的倡議下,內藏庫出銀絹三十萬賑濟河北路,災民每人發(fā)放五斗米。一戶人家主要勞力溺亡者給三千文撫恤金,其他人死亡的,給兩千文。洪水年年有,今年范圍特別大,江南諸路的情況同樣不容樂觀,相比河北路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什么偏偏河北路人民享受到了朝廷撫恤?
背后即是地緣優(yōu)勢。首先,從地理位置上來說河北路緊鄰京畿,是大宋開國故土,宋廷南征北戰(zhàn)開疆拓土主要經濟給養(yǎng)來自中原廣大人民,那是自己家人。而江南地區(qū)原屬于吳越、南唐等割據(jù)政權,算是外來戶。政治上有分野,這也是造成后來哲宗朝新舊黨爭的主要原因。南北政治對立在宋初特別明顯,如《鄰幾雜志》載,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進士科,狀元蕭貫是南方人。宰相寇準就說話了,南方下國,不宜冠多士。宋真宗一想也是那么回事兒,二大爺趙匡胤曾有“南人不得為相”的祖訓,真宗遂改狀元為山東人蔡齊。寇準得意地對同僚說,我又給咱們中原人爭了一個狀元。所以在全國洪澇災害的情況下,河北路受到撫恤可以理解,另外大宋皇室的老家在那里,趙匡胤祖籍河北涿州。
遇到災難,京師人民有相對的保障,生活方面也有優(yōu)勢,譬如說與生活息息相關的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