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可以啊，這都沒被罵！”一個男生把上衣隨手一脫扔在床上，抱著洗衣盆給綠色T恤豎起大拇指，“你什么時候跟我們生活老師搭上關(guān)系的。”

走廊的光泄在宿舍里白色的瓷磚上，老大逆著光擦擦鼻子：“那當(dāng)然，我跟一冰那么多年的交情。”

“欸，你剛剛怎么跟她說的，我聽說她沒那么好說話。”男生們臉上掛著好奇熙熙攘攘圍了上來，有的頂著一頭沒擦干的雞毛，有的嘴里塞著一把嗡嗡叫著的電動牙刷，就連剛剛卸隱形眼鏡的那位都端著小盒子瞇著眼睛摸索著湊了上來。

汝安沒有和他們圍在一起，因?yàn)榇蠹铱雌饋砗苁斓臉幼樱约哼^去多少會有些不合時宜，他一邊抓緊時間洗漱，一邊好奇地豎著耳朵聽。

“其實(shí)也沒什么，”老大倒是低調(diào)，“我就說今天我過生日，剛好大家第一次見面，就想大家一起聽聽歌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沒想到聲音大了點(diǎn)，然后就正常道歉嘛。”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灑脫，于是男生們便更加欣賞他的性格，紛紛表示這個朋友能交。

“老大，就憑你沒有把兄弟們供出來，明天的早餐我請你！”

“欸，那后天我請。”“我也請！”“那我請午飯好吧！”

其實(shí)聽起來他們好像也就是剛剛認(rèn)識，但是卻表現(xiàn)得認(rèn)識許久的樣子。男生好像就是這種生物，每當(dāng)有一個新環(huán)境，總會隨機(jī)出現(xiàn)一只美猴王，然后一堆猿人便各司其職。

“不不不……這都是小事情。請吃飯就算了，我邀請大家運(yùn)動會的時候來看我們社團(tuán)表演好吧。”

“什么表演啊？”“老大你這就加上社團(tuán)了，這才剛開學(xué)吧？”

窗外走廊的燈黑了下去，男生們戀戀不舍地回到自己床上，氣氛卻依舊熱烈，一張張陌生的臉龐枕著高高的抱枕，眼睛在若隱若現(xiàn)的光里閃爍，好像點(diǎn)在河邊的星星，唯一的大燈從陽臺射進(jìn)宿舍，劃出一道銀河。

“街舞社嘛。也不全是我們社團(tuán)，是有個朋友邀請我去跳舞。”

老大的聲音很好聽，有種自信、睿智，還帶著一股捉摸不透的成熟氣息，一如他熱情的氣質(zhì)，毫不憐惜地洋溢釋放，透著一股從容和謙卑。

“跳什么舞啊？”“你還會跳舞嗎？”

“拉丁舞——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大低低地笑起來，“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其他的保密。”

宿舍里頓時響起一陣噓聲。

“欸老大你知不知道我們班運(yùn)動會開幕式準(zhǔn)備做什么？”一個男生問。

“不知道，不知道。”

“我今天跟老魚打球的時候，他說有人建議跑陣型，擺個附中萬歲萬歲萬萬歲。”另一個男生說。

這是老把戲了。附中校歷今年33年了，自從有開幕式開始，每一年都有擺陣型的班級。追求想省時間省事的班主任來說正好，自己省事，領(lǐng)導(dǎo)愛看，得分還高，何樂而不為呢？

但是學(xué)生們肯定不愿意了，畢竟沒有人會放棄一次在全校人面前展示自己班級性格的機(jī)會，這是每個十六七歲少年少女荷爾蒙注定的選擇，大家都想活出不同的自己。

果然，宿舍里的噓聲比剛剛更大聲了。“這也太沒意思了！”汝安對面床下鋪說，汝安記得那床好像躺了一床唐老鴨被子來著。

“哎不過老魚說，他尊重我們的選擇，隨便我們自己安排，只要不超格就行。”

氣氛一瞬間被點(diǎn)燃了，男生們選擇性忽略了最后那句“不超格就行”。

“欸，好啊！”“老魚這么開明嗎，我宣布我對他刮目相看了！”

“老魚人還不錯的——”門口手電筒的光芒一閃而過。那個男生話沒說完，把尾音急急地藏了起來。大概是生活老師來了。

生活老師夜晚巡查的時候手里往往帶著一個小本子，要是被記上小本子，下周一全校晨會3402就會被宣布扣分，大家都是第一次來這個班級，對老魚的人品還不甚了解。汝安初中的時候班主任會罰款，扣一分宿舍每個人罰款充當(dāng)班費(fèi)，用來給全班人定學(xué)習(xí)資料或者是打印文件。每個班級的處罰方式不一樣，還有的班級為了應(yīng)付體育中考會讓學(xué)生跑圈。

有人害怕罰款，有的人害怕跑圈，還有的害怕在晨會上被點(diǎn)名批評。大家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所以大家都過得小心翼翼。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生壓著聲音說：“老魚人不錯的，打球的時候感覺他很隨和。他還說他女兒也在附中上學(xué)，現(xiàn)在在讀初中。”

“我怎么感覺老魚臉臭臭的，這還人不錯啊？”

“沒有沒有！你是沒看見，他打球的時候臉都笑歪了。還有那個歐洲步，蕪，又穩(wěn)又準(zhǔn)——絕對是練過的！”

“那找個機(jī)會我也跟老魚打一場。”老大說。

“老大你也會打籃球嗎？”

“打啊！我們是不是高中有籃球賽啊？”、

“有的有的！大概運(yùn)動會后面一個月吧，到時候可以打班賽啊！”

“打啊！到時候把他們屎都打出來！”老大把手在空中做了個投籃的動作。

“哎老大你女朋友是哪個班的？”一個男生問。

“隔壁班的。”

“我記得她，上次我還看到你和她在宿舍樓下抱在一起來著。”

“喔————！”男生們開始起哄，紛紛問是哪個樓下。

“就女生宿舍后面那條路，去小花園那里的那條，夜晚沒有什么人嘛……”老大聽起來有點(diǎn)不好意思。

“喔————！”這次的聲音里充斥著一股子羨慕嫉妒，男生們紛紛問起老大感情經(jīng)歷，老大解釋說他們初中就認(rèn)識了，然后約好了一起直升上附中的高中——雖然沒能分到一個班——偶爾放假會一起出去旅游。男生們一開始是抱著吃瓜的心態(tài)問的，但是老大越說他們越覺得心塞，尤其是聽到老大說他們已經(jīng)見過家長之后，氣氛突然有點(diǎn)壓抑。

“哎呀說起來也沒什么，我們班上不是有那么多好看的女生嗎？大家正常追求嘛，我就是運(yùn)氣比較好而已。”大概是看出來這幫孩子的心情變化，老大打圓場說，“我記得汝安前面那個女生就很好看啊，氣質(zhì)也很好，你們可以試試啊。”

“對哦！汝安，你知道那個女生有沒有男朋友嗎？”上鋪那個男生側(cè)著身趴在欄桿上，半個身子探出來看著汝安。

男生們的夜談可以從國家大事聊到班上女生最后回歸到宇宙起源，每天聽開頭汝安都大概猜得到話題走向，但是他沒想到老大居然認(rèn)識自己，上鋪的男生也認(rèn)識自己，更沒想到話題會突然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

黑暗中男生們忽閃忽閃的眼神一下子集中在自己這里，汝安頓時慌了神：

“啊……我？”

“對啊對啊！我看你放學(xué)的時候跟她打招呼來著。”上鋪的男生問。“你們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

汝安一下子犯了難。不說嘛，也許會被大家覺得不合群遭到疏遠(yuǎn)，說嘛好像又對謝貓不太尊重。其實(shí)他也不確定謝貓有沒有談戀愛，很久以前，據(jù)說，是據(jù)說，據(jù)說有個男生跟她在一起“過”，但是汝安沒見過那個男生所以也不知道真假，想來如果親自問謝貓她也不會說，所以也沒操心。

思來想去他選擇回答了后面一個問題：“我是今天在食堂碰到她和她吃飯的時候聊了兩句，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這話說得漂亮，避重就輕，頗有幾分蒙太奇式謊言的味道，說的全是實(shí)話，但是聽的人會理解成另外的意思。汝安對自己的小伎倆感到很滿意。果然上鋪的男生沒有多想，只是嘆了一口氣縮了回去，大家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于是汝安也松了一口氣。汝安不知道為什么每個人都認(rèn)識自己。

今天真是個奇怪的日子，明明一整個暑假沒有任何人邀請他下樓走走聊聊天，但是今天每一個和他說話的人都一副自來熟的樣子，就好像久別重逢。

汝安其實(shí)也有自己的私心的，他害怕有一個人莫名其妙插入現(xiàn)在的生活，害怕謝貓有一天拉著一個男生的手讓汝安喊妹夫。那種感覺遠(yuǎn)遠(yuǎn)超脫于自己家的白菜被豬拱了，那是一種類似于被家人背叛的情感。他不敢想真有那么一天自己會是什么表情，也許會磨刀霍霍？不知道。其實(shí)他也不知道這種突如其來的占有欲是從何而來，不知道這種情緒其實(shí)很危險(xiǎn)，甚至有一些越界。但是他覺得不舒服不開心。

他正打算順勢問問上鋪為什么會認(rèn)識自己，對面床的唐老鴨嗡里嗡氣的聲音先一步說：“我記得班上還有蠻多好看的女生啊，老魚今天叫出去那個女生就蠻可愛的。”

“你是說那個出去拿粉筆那個嗎？”“對，就開學(xué)典禮去拿粉筆那個。”“我記得她好像有個朋友也在我們班，看起來有點(diǎn)傻傻的。”

一股煩躁莫名其妙地升起。在以前那個宿舍大家會毫不客氣地對女生進(jìn)行評頭論足，比較誰的身材好誰的性格體貼，爭論誰的顏值斷層地高適合評為班花，或者是把哪一位追到手能夠吃軟飯——誰的家境更好之類的。他們有的人把女生當(dāng)作可以打上標(biāo)簽的物品放在一起比較，評價(jià)誰的價(jià)值高帶出去更有面子。

對于男人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面子和票子，男生也是男人，競爭是雄性的天性。汝安偶爾也會在心里默默思考他們說的是對是錯，默默比較每個叫得出名字的女生，畢竟在他腦海里女生除了外表能比較的也不多，他完全不會有機(jī)會去接觸她們內(nèi)心，自然也不知道她們在想什么。和謝貓認(rèn)識快十年了，汝安也還是猜不透她的想法，所以每個女生對她來說都像是一扇扇打不開的門。

但是今天有點(diǎn)不一樣。他以為小彩虹不會是那種很引人注目的女生，只有自己發(fā)現(xiàn)了她的特別，所以汝安對她抱有好奇與期待。他想要看看門后是什么樣的世界。但是男生們?nèi)徊恢麄兇虼螋[鬧翻箱倒柜，無意間把他心里藏著的那位翻了出來評頭論足。

他覺得和大多數(shù)人爭奪一個被大多數(shù)人關(guān)注的人，是一種很重的負(fù)擔(dān)。他意識到自己喜歡她就會有別人也喜歡她。他感覺自己被冒犯了，但是男生們根本不會在意他在想什么。

男生們還是在起哄，把班上每個略有姿色的女生翻來覆去地聊，各自交換自己想要的信息，誰誰誰喜歡什么，誰誰誰又在初中的時候和自己班上的男生在一起過。小彩虹偶爾會被提到臺面上聊，謝貓的家境也被端上臺面拿來當(dāng)作談資，男生們的宴會在黑夜中沸騰。

汝安突然失去了興趣，他把自己的MP3翻了出來，塞上了耳機(jī)。

這天夜里汝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他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小木偶，住在一個大大的王國里。每天清晨公主都會在最高的露臺梳妝，木偶會在每天清晨爬上高高的山頂去一睹她綽約的風(fēng)姿，心生愛慕。

這天女巫抓走了公主，國王召集了無數(shù)勇士前去救援，但是沒有一個人成功，他們都倒在了刀片做成的山上或者是烈火流成的河里，但是木偶不在乎痛苦與失去，他跨越了千難萬險(xiǎn)，最后在盤旋惡鬼的山頂獨(dú)自面對女巫，但還是一敗涂地。

女巫奸笑說她是為了拿公主入藥所以抓走了她，如果木偶愿意拿真心換公主，自己可以放走她。于是木偶想也不想揮刀剖開了自己的胸膛，一顆木頭的心跳動著飛到了女巫手里。

女巫哈哈一笑不見蹤影，公主流著眼淚沖過來抱著木偶的腦袋，為陌生的臉龐整理碎發(fā)。木偶用盡全力嘗試看清公主的臉，他很希望那是大海女朋友能為他哭泣，但是公主的臉是一片模糊。

做夢的人枕著眼淚醒來。夢的內(nèi)容漸漸模糊不清。汝安希望能見到她的臉，但也很害怕夢里的公主就是她。他清楚地記得如果算上這次，這就是汝安第三次夢見她了。他聽說，三夢緣盡，緣分?jǐn)嗔司驮僖惨姴坏搅恕?

后來的幾周里，班里的大家漸漸地熟悉了起來。老大跟老魚越混越熟，有一次汝安看見他們勾肩搭背去小賣部買水，兩個人像是忘年交。每個閑來無事的晚自習(xí)，老魚都會默默地接個電話離開，于是大家推開黑板打開電腦，女生看少女時代男生看歌舞青春，熙熙攘攘到小操場排練。

夜晚安靜得令人安心，偶爾可以看到楊揚(yáng)在隔壁班，和汝安謝貓相視一笑。汝安每天都看著認(rèn)認(rèn)真真記動作的女生們，記住了她們在第三分鐘的音樂里像兔子一跳一跳的每個細(xì)節(jié)。小彩虹似乎因?yàn)閯幼鬟^于笨拙被分配到了氣氛組，毫不氣餒笑得眼角咪咪。汝安從她朋友口中聽到了她叫莫婷，但還是沒跟她說過話。

每天晚上打開宿舍門總能看到幾個裸男在蹦迪，汝安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大海每天都會和她打電話，有時候中午有時候晚上，從黃昏的顏色聊到廈門的海，好像他們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運(yùn)動會汝安報(bào)了好幾個項(xiàng)目，因?yàn)榘嗌系哪猩鷤兏鱾€謙虛得很，沒有一個愿意報(bào)名，于是汝安硬著頭皮報(bào)了100米、200米和4X100米接力賽，甚至被安排了一個叫三級跳的田賽。

汝安不愿意辜負(fù)大家的期望，只好每天一個人來到操場觀察別人的動作，一個人慢慢找技巧。偶爾男生們心血來潮會來操場玩玩看看訓(xùn)練情況，雖然他們大部分是為了看自己的朋友，跟汝安沒什么關(guān)系。他們吃著零食說說笑笑，對著整個學(xué)校指點(diǎn)江山。

校運(yùn)會漸漸接近，空氣中熱烈的期待在每個人心里漸漸膨脹，吹得整個學(xué)校迷幻起來，名為青春的氣球漸漸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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