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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照片中的女人

我屋里的墻上掛著一張女人的照片,我同她素未謀面。照片左下角撕破了,用膠布重新貼了起來。她面帶微笑望著鏡頭,雙手叉腰,穿一襲熨得平平整整的套裙,涂著深紅色的口紅。這張照片攝于20世紀40年代末,里面的女主角當時還不到30歲。她有著光滑的淺褐色皮膚,目光活潑,煥發著青春的光彩。此時此刻,她并不知道腫瘤正在自己體內生長——這腫瘤將讓她的五個孩子幼年喪母,也將徹底改變醫學的未來。照片下方寫了一行注解,說她名叫“海瑞塔·拉克斯、海倫·拉恩或海倫·拉爾森”(Henrietta Lacks,Helen Lane or Helen Larson)。

沒人知道這張照片究竟是誰拍的,可它仍然出現在雜志、科學教科書、博客和實驗室墻上。多數時候這個女人被稱作海倫·拉恩,不過更多時候她根本沒有名字,就叫“海拉”,這是世上第一個長生不死的人類細胞系的代號——那全是她的細胞,是在她死前幾個月從她的宮頸取下的。

她真正的名字是海瑞塔·拉克斯。

多年來,我就這樣端詳這張照片,想象她度過的是怎樣的一生,她的孩子們又在哪里。如果這個女人知道自己的宮頸細胞在她死后獲得了永生,被買進賣出,打包,數以萬億計地運往全世界的實驗室,她會作何感想?這些細胞在第一次太空任務中飛入太空,驗證人類細胞在失重的情況下會發生什么;它們還成就了醫學史上幾項最為重要的成果,比如脊髓灰質炎(舊稱“小兒麻痹”)疫苗、化療、克隆技術、基因圖譜、體外受精……如果海拉知道這些,又會有何感受?我十分肯定,倘若她聽說曾經棲居于自己體內的細胞已經在實驗室中被擴增了億萬倍,她定會像我們大多數人一樣震驚。

如今,海瑞塔的細胞究竟有多少活在世上,我們無從得知。一位科學家估算,如果把人們培養過的所有海拉細胞堆在一起,它們將重達5000萬噸——這可是個天文數字,因為一個細胞幾乎毫無重量。還有一位科學家進行了另一種估算:如果把世上所有的海拉細胞依次排開,總長度將超過10萬公里,這個長度幾乎可繞地球三周。而海拉本人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多一點。

我第一次聽說海拉細胞和它背后的這個女人是在1988年,那時她已離世37年。當時我只有16歲,坐在一所社區大學的生物課堂里。生物老師唐納德·德夫勒(Donald De er)矮矮禿禿,他在大教室的前邊踱步,然后打開了頭頂的投影儀。德夫勒老師指著映在身后墻上的兩張示意圖,畫的是細胞復制周期,不過在我看來就像一堆五顏六色的箭頭、方塊、圓圈,還有一些我壓根看不懂的文字,比如“MPF觸發連鎖的蛋白活化反應”。

那時我先在一所普通的公立高中上學,第一年就沒通過,因為我就沒去上課。后來我轉去了創新學校,那里有我特別喜歡的課程,唯獨沒有生物課,因此我去選德夫勒的課,給高中掙點學分。可那就意味著16歲的我坐在大學的階梯教室里,茫然無措,任由“有絲分裂”和“激酶抑制劑”這樣的詞在四周亂飛。

“這幅圖上所有東西都要記嗎?”一個學生喊了一句。

德夫勒說:對,必須都記住,而且這幅圖還是必考內容,不過現在這并不重要。他這會兒只想讓我們明白細胞有多美妙:我們每個人的身體大約都有100萬億個細胞,每個細胞都非常小,幾千個都蓋不滿一個小數點。它們組成肌肉、骨骼和血液等所有組織,這些組織又組成我們身體的器官。

在顯微鏡下,細胞看起來特別像個煎雞蛋:細胞質相當于雞蛋白的部分,其中充滿水和蛋白質,為細胞提供營養和能量;細胞核相當于蛋黃,里邊裝著遺傳信息,你之所以是你,就是這些信息決定的。細胞質里車水馬龍,像嘈雜的紐約街道,不過細胞城市里塞的不是車,而是各式各樣的分子,管道縱橫交錯,不停地把酶和糖類在細胞中四處傳送,也將水分、營養物質和氧氣在細胞內外轉運。細胞質里有好多“小工廠”,它們一刻不停地制造糖類、脂類、蛋白質和能量,以維持自己的功能,也給細胞核提供營養。細胞核在細胞中的地位相當于“腦子”,每個細胞中都有你全套的基因組,正是它們給細胞下指令,告訴它什么時候該生長、分裂,并確保它們認真干活。此刻,你的心臟平穩跳動,你的大腦正思考著眼前這些文字,這都有賴于細胞正常發揮功能。

德夫勒繼續在教室前邊走來走去。他說,正是因為細胞會分裂(就是“有絲分裂”),胚胎才能長成嬰兒,傷口才有新的細胞來幫助愈合,失去的血液也可以得到補充。這多么美妙,他說,宛如完美編排的舞蹈。

他語氣一轉:不過,細胞分裂過程中哪怕出現一點小失誤,就可能使細胞生長失去控制。有時僅僅是一個蛋白錯誤地活化,一個酶擦槍走火,都會引起癌癥。因為有絲分裂一旦發起瘋來,癌細胞就會到處擴散。

“我們之所以能了解到這些,多虧了人工培養的癌細胞?!彼肿煲恍Γ又D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大大的名字:海瑞塔·拉克斯。

他告訴我們,海瑞塔于1951年死于惡性極強的宮頸癌。但是在她死前,一位外科醫生從她的腫瘤上取下一些樣本并培養起來。要知道,科學家已經花費了數十年的時間,千方百計在體外培養人的細胞,全都以失敗告終。但海瑞塔的細胞大不一樣:這些細胞每24小時增殖一倍,而且永不停歇。第一株可以在實驗室中永生的細胞系就這樣誕生了。

“如今,海瑞塔的細胞在體外存活的年頭已經遠遠超過了在她體內生存的時間?!钡路蚶照f,你隨便走進世界上任何一間做細胞培養的實驗室,拉開冰柜,基本都能看到埋在冰里的小管,里面裝著幾百萬甚至幾十億個海瑞塔的細胞。

人們不光借助這些細胞研究致癌基因和抑癌基因,還利用它們開發了治療皰疹、白血病、流感、血友病和帕金森病的藥物。此外,海瑞塔的細胞也廣泛用于各種研究,如乳糖的消化、性傳染病、闌尾炎、人類長壽的秘密、蚊子的交配,甚至在下水道里工作對細胞的負面影響??茖W家對這些細胞的染色體和蛋白研究得細致入微,對它們的每一點詭異秉性都了如指掌。如今海瑞塔的細胞已經和豚鼠、小鼠一樣,成了實驗室的主力實驗材料之一。

“海拉細胞是百年來最重要的醫學發現之一。”德夫勒說。

接著,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補充說:“海瑞塔是個黑人女性?!闭f著唰地一下把黑板上的名字擦掉,呼地吹去手上的粉筆末。下課。

其他學生紛紛離開教室,我則坐在原地,禁不住想:故事就這么完了?我們就只知道這些?真相一定比這復雜。

我追著德夫勒來到他的辦公室。

“她是哪兒的人?”我問,“那些細胞后來變得那么重要,她自己知道嗎?她有孩子嗎?”

“我真的很希望能回答你,”老師說,“可惜對這位女士,所有人都是一無所知。”

放學后,我跑回家,抱著生物書撲到床上。我在索引里查“細胞培養”這個詞,啊,她可不是在那兒嗎,有一小段附注:

在人工培養的條件下,如果持續提供營養,癌細胞就可以不停地分裂,因此被稱為“永生的細胞”。一個典型例子是1951年在人工培養條件下開始不斷復制至今的一個細胞系(它們名叫海拉細胞,因為最初是從一個名叫海瑞塔·拉克斯的女性的腫瘤組織上取下的)。

僅此而已。我又端出爸媽的百科全書,查看“海拉細胞”,接著查我自己的字典。一概沒有“海瑞塔”的內容。

后來我上大學學了生物,海拉細胞更是無處不在。組織學、神經生物學、病理學的課堂都會講到它,連我做實驗研究相鄰細胞的通信也要用到這種細胞。不過,在德夫勒老師之后,再也沒有一個人提到海瑞塔。

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有了自己的第一臺電腦,并開始上網。我在網上搜她的信息,只找到含混不清的只言片語:幾乎所有網站都說這個人叫海倫·拉恩;有的說她是在三十幾歲時去世的;有的說她活到了40歲、50歲或是60歲。至于死因,有的說是卵巢癌,有的說是乳腺癌或宮頸癌。

最后,我終于從一些雜志上找到幾篇20世紀70年代的文章?!稙跄尽罚?span id="flhtt67" class="italic">Ebony)雜志引用了海瑞塔丈夫的話:“我只記得她得了那病,她剛去世他們把我就叫去了辦公室,說是要征得我同意取個什么樣本。我沒答應?!薄逗谟瘛罚?span id="parc1i4" class="italic">Jet)雜志的刊文顯示,海瑞塔的家人很生氣,因為現在海瑞塔的細胞賣25美元一小管,關于這些細胞還發表了很多文章,他們卻對此一無所知。雜志上說:“他們感覺像后腦勺挨了一棍,就這么被科學界和媒體占了便宜?!?/p>

這些文章都刊登了海瑞塔家人的照片:她的大兒子坐在巴爾的摩家中的餐廳里,正盯著一本遺傳學教科書。二兒子身著軍裝,微笑著抱著個嬰兒。但在所有照片中,有一張格外惹眼:照片上是海瑞塔的女兒黛博拉·拉克斯和她的家人,畫面上所有人都面帶微笑,互相摟抱著,明亮的目光中透著興奮——黛博拉除外。她站在前排,看起來特別孤單,像是事后被人貼在上面的一樣。當時她26歲,漂漂亮亮,留著褐色短發,雙眼像貓一樣迷人。但這雙眼卻直勾勾地瞪著鏡頭,目光非常嚴肅。照片旁邊的文字說,幾個月前這家人才得知,海瑞塔的細胞竟然還活著,可這時海瑞塔已經去世25年了。

所有文章都提到,科學家們開始對海瑞塔的孩子們開展研究,但這家人似乎并不清楚研究的目的。他們說科學家是在測試自己是不是患了海瑞塔當年所患的癌癥,可記者們說,科學家研究海瑞塔的家人,為的是更好地了解海瑞塔的細胞。文章引用了海瑞塔的兒子勞倫斯(Lawrence)的話,他說他想知道,媽媽的細胞長生不死,是不是意味著自己也能永遠活著。家里只有一個人從始至終保持沉默,那就是海瑞塔的女兒黛博拉。

研究生期間,我轉而學習寫作。我越來越覺得將來一定得寫寫海瑞塔的故事。有一次我甚至打電話到巴爾的摩的查號臺,要查海瑞塔的丈夫戴維·拉克斯(David Lacks)的電話,可惜那邊沒有登記。我暗暗想,我要為這種細胞和這個女人——一位女兒、妻子和母親——寫一部傳記。

這對當時的我而言本還無法想象,但那個電話就是這段漫長旅程的開始。十年間,我穿梭于實驗室、醫院和精神病院,見過諾貝爾獎得主、食雜店店員、重罪犯,還有職業的行騙高手。這里邊有細胞培養的歷史,還有圍繞利用人體組織做科研所產生的復雜倫理爭論,我想盡量將它們澄清理順。在這個過程中,我被人懷疑圖謀不軌,有時候冒著挨打的危險,更常常碰壁,甚至發現過別人針對我搞驅魔似的東西。最后,我終于見到了黛博拉,她是我見過的最堅強、最有韌性的女性之一。后來,我們交情日漸深厚,并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彼此生活的一部分。

黛博拉和我的文化背景完全不同:我是個來自美國西北部的白人,不可知論者,父母分別出身于紐約猶太群體和中西部新教徒家庭;而黛博拉是南方的黑人,基督教信仰根深蒂固。我對宗教話題感到不適,唯恐避之不及;黛博拉一家卻樂于禱告,相信信仰能治病,有時甚至使用伏都巫術。她在美國最窮最危險的黑人區長大;我則生活在安全平靜、以中產階級白人為主的城市,我所在的高中一共只有兩名黑人學生。我是一名科學記者,對任何所謂超自然現象都只是聽個笑話;黛博拉卻堅信,海瑞塔的靈魂就活在每個海拉細胞里,不管誰接觸了這些細胞,都會受到她靈魂的控制,包括我。

“不然你怎么解釋,只有你的老師知道她的真名,別的所有人都叫她海倫·拉恩?”黛博拉問我,“她這就是在吸引你的注意。”這種想法可以用來解釋我生活中的一切,比如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我結婚了,那這就是因為海瑞塔的靈魂想找個人來照顧工作中的我;后來我又離婚了,這是因為海瑞塔覺得我的前夫妨礙了本書的進展;一位編輯堅持要我把書里提到拉克斯一家人的內容全刪掉,后來他在一起神秘事故中受了傷,黛博拉說,都怪他把海瑞塔給惹火了。

拉克斯一家的出現,挑戰了我從前自認為了解的一切,它們關于信仰、科學、新聞行業和種族。最后的結果,就是這本書。它不僅僅關于海拉細胞和海瑞塔·拉克斯這個人,它也記錄了海瑞塔整個家族,尤其是黛博拉的故事,記錄了這些人如何掙扎一生才接受了海拉細胞的存在,以及這些細胞得以存在的科學原理。

大約4歲的黛博拉·拉克斯。

黛博拉和哥哥桑尼的孫女賈布莉亞(左)和阿雅娜在一起,攝于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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