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妒津(2)
- 浮生物語·叁(上)
- 裟欏雙樹
- 3912字
- 2024-09-14 17:56:45
半碗水,半碗泥,捏個娃娃笑嘻嘻。
左一個,右一個,兩個娃娃在一起。
你牽我,我牽你,咱們永遠不分離。
年輕鮮艷的小媳婦,挽了個藍花底子的布包袱,悠悠閑閑地騎在一頭小毛驢上,油亮亮的黑發在腦后綰個別致的髻,時令小鮮花別在鬢邊,染得紅紅的嘴唇咿咿呀呀唱著山歌,時不時掠過的春風撩動那件翠綠的羅裙,露出頑皮晃動的三寸金蓮。
這女子身上太多顏色,俗氣但也艷麗。
無人知她是回娘家省親,還是趕著回夫家做飯,只見得一片彩畫似的風景,朝前頭那座橫跨一條蜿蜒河水的石板橋而去。
小毛驢搖頭晃腦走到橋邊,遠遠已瞧見一群人,男女都有。男的倒還無異,一個個挑擔牽馬,該怎么過便怎么過去了,唯獨那幾個婦人,個個長得不壞,穿戴也齊整,涂脂抹粉一番倒也別有風韻,孰知這好好的模樣,卻生生被她們自己糟蹋了,從包袱里拿出比乞丐袍子還破舊的衣裳換上,再將手上沾滿泥灰,將那一臉好好的脂粉弄得烏七八糟,還不夠,別致的發髻也拆得像剛從被窩里鉆出來,一番努力之下,美貌婦人瞬成邋遢大嫂。
一切搞妥當,大嫂們又朝右手邊拜拜,咕噥幾句石尤奶奶保佑,這才邁出小腳,七分恭謹三分畏懼地從石板橋上過去。
“好有趣的老娘們兒,生生將自己弄成了土猴子?!毙∠眿D捂嘴偷笑,跳下毛驢,整理整理衣裙,便要往橋上去。
“小娘子且慢!”有人喊住了她。
她回頭,只見個土地老兒般丑矮的老婦拄著拐棍,顫巍巍地站在亂草上,一雙幾乎只見到眼白的老眼瞪著她。
“何事?”她轉身。
“美人不渡石尤橋,小娘子沒聽過?”老婦沙啞著聲音道,“速速換了衣裝再過去罷!”
“此橋名石尤?”小媳婦噗嗤一笑,攏攏鬢發,“為何不讓美人渡?”
“此橋名石尤,此河為妒津,只許丑面過,美人不到頭。”老婦又道。
“天下哪有如此霸道的規矩,不許人衣帽光鮮,只可丑陋不堪?”小媳婦冷哼一聲,“今日奴家倒要破了這規矩,省得后來人再被欺負。”
說罷,倔強的小媳婦牽上驢子,信步上橋,一步一扭腰地往對面而去。
橋下的河,不寬不急,有多深倒無人知曉,這春意濃濃的好時節下,河水碧綠白浪微起,一派寧靜風光。
小媳婦已行至石橋中央,孰料天色驟變,陰霾遮日,河水驟然起了漩渦,自橋下吐出一口通天的黑氣來,兩只白不白,紅不紅的人眼嵌在里頭,一陣呼嘯,悍然撲下,將小媳婦整個卷裹而起,拖入河底。
水花濺起,瞬間平復,陽光又照山水,春風仍過樹梢,青青石板橋上,空留一頭失了主人的蠢驢。
再看橋頭,老婦杳然。
“從此之后,這來往石尤橋的女人,個個謹言慎行,不將自己弄成丑女是斷不敢渡河的?!?
副駕上的老宋,津津有味地講完了這故事,末了還小得意地問我:“嚇著了吧,姑娘?你們城里來的妹子肯定是沒有聽過這樣的傳說的?!?
我笑而不語。
幾個鐘頭前,一路往北的我,慢吞吞穿出一座連名字都不知的小城,歪扭山路上,見四個站在輛破面包車旁的男人,正抓耳撓腮地攔車。不像壞人,是壞人我也能對付,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遂做了回活雷鋒,讓他們千恩萬謝上了車,帶頭的,就是老宋。他們要回家,目的地,石尤村。
這是個閑不下來的大叔,一路上都在聒噪,大多是抱怨,什么世道艱難,懷才不遇,錢都被庸才們賺走之類。
“真有這石尤橋么?”我問,難得他不抱怨還講故事。
“有啊,沿著這路往前,看到河水便是。”老宋指著前頭,“我可不是隨口胡謅,真有妒津,真有石尤橋,你看我們村的名字都叫石尤村。那都是家里的老人,代代傳下的故事。前些年還有縣里來的官,說要把這里打造成歷史名勝風景區,后來又不了了之。盡是些說空話不干事的東西,不過是多讀幾年書,便坐到百姓頭上,拿著大把的好處。真要比,咱們哪里又比他們弱了,吃苦勤懇,腦子也不壞,不過是差了些時運罷了?!痹秸f越是忿然。
我看他那張漲紅成豬肝色的老臉,笑道:“也不好這么想,但凡能走到我們前頭的,總有他走到前頭的道理,這世上本無平白無故的事情?!?
老宋沒搭腔,半晌才說:“這來來回回過去十好幾輛車啊,就沒一個肯停下來幫個手,就姑娘你肯做好事。不然咱們不知道還得在路邊吃多少灰土。咱村就那一輛小面包,壞了也沒個接送的,等以后咱賺了錢,也弄一輛你這樣的好車開開。”
“二手車,便宜。”我笑道,“你們從城里買東西回來?看你們抬了一大箱呢。”
老宋嘆氣:“是賣東西。把咱們生產的陶器送到縣里的商店去。那一箱是退貨,買主說今年生意不好,要不了那么多貨,還說咱們的東西過時了,造型啥的跟不上潮流,非指著他店里那些不倫不類的陶器說這才好賣。我看了,盡是外國電影啊動畫片兒里的玩意兒,做成怪模怪樣的人偶,哪里比得上咱家的有韻味!這可是咱祖輩們打秦朝就傳下的手藝!有眼無珠!”
“秦朝?”我好奇道,“你們村專做陶器?”
老宋從隨身的挎包里摸出個三寸高的陶俑遞到我面前:“這么好的東西,愣被不識貨的人糟踐了!”
瞟了幾眼,以我千百年來閱物無數的經驗評斷,確實算上品了,用料細膩,線條流暢,造型生動又有氣勢。哦對,塑的還是個微縮版兵馬俑,比當地那些旅游品販賣點的產品傳神太多。說不出好在哪,就是有股子靈氣,無法讓人以廉價品來形容。
“你們村就做山寨兵馬俑呀?”我打趣。
“也做別的,人像碗盤動物什么的?!崩纤卫蠈嵉?,“不過呀,銷路越來越不咋樣了。都怪那些半路出家搶生意的,我賭他們連怎么選土搭窯都不懂,就知道胡亂燒出幾個怪東西來騙錢。老祖宗的好東西都被糟蹋了!”
“都沒想過改變一下套路?”我問,同時,不動聲色地朝他的右肩瞟了一眼。
“改?”老宋一瞪眼,頗有些自豪地說,“放眼天下,有多少人還有咱們這身正統的技藝?咱祖祖輩輩都是這行里的翹楚。從秦始皇那會兒,咱村就出了好些一等一的工匠,被召集去鑄造兵馬俑呢?!?
“哦,厲害?!蔽也缓靡馑即驍嗨⌒〉膬炘礁?。
“倒沒問你,你一個人出來旅游?”老宋轉了話題。
“出門做生意?!蔽倚Γ百u茶葉?!?
老宋驚訝了:“瞧你這模樣,活脫脫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竟是個生意人?”
“總要混口飯吃嘛。哈哈。”
“你的茶一定很貴吧?”老宋忽然說,“可惜我們這些粗人不懂這個,平日里往水龍頭下一伸嘴,灌飽了就是?!?
他怕我逼他買我的茶吧?我噗嗤一笑:“還好還好,這價錢到不是固定的,端看什么人來買,有緣的,一分錢不要,無緣的,千金也不換。”
老宋撓頭,十分聽不懂的樣子。
這時,老宋的衣兜里響起了山寨手機的大音量鈴聲,他別過身子,壓低聲音接了電話:“回了,在路上……人接到了,你們按之前說的準備好就是。”
后車廂里,老宋的同伴時不時傳來交談聲,他們比老宋年輕許多,聊的也是又出了什么新手機之類的話題。
但,由始至終,我只聽到兩個男人的聲音,可后車廂坐了三個人。
不用看也知道誰在保持緘默,我對那個人印象還很深刻,他與老宋幾人站在一起的視覺效果,就像一堆鄉野的臘肉旁擺了一杯洋氣的咖啡。
很明顯,他與老宋他們不是一路人。麻灰色的厚絨高領衛衣,同色系的針織套頭帽,幾縷亂發自帽邊掙脫出來,搭在亮晃晃的墨鏡上,也不見他動手捋一捋,亞光的黑色皮褲半新不舊,軍綠色的舊挎包懶洋洋拖在屁股后,一雙Han Wag的褐色登山鞋扎扎實實套在腳上,處處透著一股文藝小青年的范兒。難得這家伙身材還很不錯,瘦是瘦,有肌肉,能比老宋等高出大半個頭,當個平面模特也綽綽有余。只可惜墨鏡將他的面容便隱去了小半,不知真容如何??赡苓€不錯?!
一路上都沒有人跟他交談,他也不與人說話,耳朵里只管塞著耳機,活在另一個世界。
“姑娘,你將我們送到后,怕要調頭另選條路了?!崩纤螔炝穗娫?,“到了咱村再往前,就是妒津,你的車過不去那座橋?!?
“妒津……”我默念著這個怪名字,再一想老宋講的故事,玩笑道,“那我就不開車,我從橋上走過去,跟你講的那小媳婦一樣?!?
“可別亂說話!”老宋嚴肅起來,“那橋前些日子已經被我們封了,村里人也不許他們再去河邊。”
“為什么封起來?石橋出了安全問題?”我被勾出好奇心了。
“你一個過路的,就別老問了。”老宋來了脾氣,不理我了,只時不時嘆口氣。
天邊已現暮色,殘留的幾抹光線大勢已去,稀疏灑在滿目的青山蓬草上,遠遠的,些微流水的聲音,順風而來。我加快了車速。
石尤村比我想象中的更陳舊潦倒,所見之處,屋舍低陋,比外頭的世界晚了幾個世紀般的存在。
車剛停穩,便有幾個男女迎上來,昏黃的光線下,每個人都很焦急,起碼表現得很焦急,一見老宋就圍上來問長問短。
我隱隱聽到老宋說:“人已請來了,說是極有本事的,放心吧,一定能把小驢子找回來?!?
極有本事的?!
“姑娘你就趕緊回去吧,你的茶葉怕要到大城市才有銷路?!崩纤位剡^頭,對站在車前的我說道,末了還給鞠了個躬。
可事實上我餓了,誰讓我聞到晚飯的味道!不等我委婉表達想討塊肉吃的意愿,老宋已轉身而去。
這時,拖在人群最后的文藝青年與我擦身而過,目不斜視地說了句:“你的石頭熱了?!?
語氣姿態,好像我就是一團空氣,或者他是個瞎子。
但他說,我的石頭?我將那塊開花的石頭秘密收藏在駕駛座下的布囊里,除了我,不可能有人知道。
快步回到車上,一取出布囊便覺出了不妥——布囊竟然真是熱的,捂著盆炭火似的。
趕緊將石頭抖落出來,掉到手上的已是團淡淡的綠光,黃色的石頭嵌在里面,像個漂浮的果核,再定睛一看,光源正是那個“北”字,它的每一筆畫都化成了斑斕的光線,可是越來越淡,幾秒之后,綠光不再,又成石頭本來的模樣,只是那“北”字,消失了。
這算什么情況?偏偏在我來了這個石尤村的時候……
將石頭放回布囊,透過擋風玻璃,遠遠看那青年的背影,布囊放得隱蔽,且不透光,除非他趁我不注意時偷看??梢宦飞?,他并無這機會。
難道所謂的極有本事,就是隔空探物?一群山野村夫,加上一個“高人”,還有老宋右肩上的那個東西……是的,我很早就發現,老宋的右肩上有個“好玩”的玩意兒。
我掂掂布囊,耳中聽著那漸漸清晰的流水聲,笑笑,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去后車廂取了些東西,我大大咧咧地進了村。
這里,妖氣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