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要出嫁了？”

靈獸山里專為神獸們準備飼料的食屋里，空谷挽著袖子，把飼料倒進碩大的木桶里，用力攪拌著。

“馬上要做西水河神的夫人了，你很高興吧？”

“有勞神君讓讓。工作多的做不完呀！”空谷撥開站在門口的他，又從外頭拎了一大包飼料進來。

他動了動指頭，一滴水珠擊中她的手背，一松手，飼料包掉下來，里頭的谷物果肉灑了一地。

“糟蹋食物可不好呢。神君自重。”空谷看著一片狼藉的地面，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蹲下來收拾，一點怒氣也沒有，即便她心情很壞。

說起來，天后真是個小心眼兒的女人。她不過是替好姐妹冰貍說了一句，早晨的花瓣與中午的花瓣沒有什么區(qū)別，便從百果園被調(diào)任到靈獸山當苦力。本來嘛，只是拿來泡澡的花瓣，就因為小姐妹摘了中午的花瓣，就要被無辜杖責，天后也太不近人情！

可是，那畢竟是掌管著天界眾女仙命運的天后呀，她一句話，自己就從女仙變成飼養(yǎng)員，她再一句話，自己就要離開天界，前往那個毒蛇惡蟲遍布的西水之畔，嫁一個禿頂老頭子。

但又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能讓嬌弱的冰貍?cè)ツ莻€鬼地方吧。天后那個婆娘說了，要么冰貍，要么她，西水河神已上奏請賜婚多次，應該了了這老臣子的心愿。

“你當真要做河神夫人？”他倚在門框上，看著她忙碌不休的樣子。

“天界女仙的姻緣，皆由天后安排。我的意見不重要啊。”她把散落的果子逐個撿起來，依舊明亮的杏核眼里看不出悲喜，“可能做河神夫人也不錯呢。”

“一旦去了，你很難再回天界。”

“沒事，我喜歡有水的地方。江河湖海，人界俗世，未必比天界差。”她笑著說，“聽說西水河神人雖然難看點，可脾氣還不錯。”

他沉默半晌，說：“或許我能試試，請?zhí)旌笕∠@門婚事。”

“不要！”她脫口而出，十分堅決，“那年壽誕禮物的事情，天后已經(jīng)對神君不滿，你再為我這個小仙惹她不快，只怕日后徒生事端。”

說罷，她慎重地朝他鞠了一躬：“空谷有幸，與神君結(jié)識十載有余，蒙神君不棄，以友待之，已受寵若驚。今后不論空谷身在何處，神君之情誼，當永世不忘。請回吧！”

他微微地皺了皺眉頭：“以友待之？”

“空谷自知高攀。”她的頭埋得更低，很認真地說，“不管怎樣，空谷都慶幸天界能有神君這般正直不阿，體恤蒼生的大神。”

他自嘲地一笑：“不罵我缺德了？”

空谷噗嗤一聲笑出來。當年他二人初相識的一幕，她又怎會忘記。

“好吧，我走了。”他轉(zhuǎn)過身，“你好自為之，我的朋友。”

離開食屋，他郁郁走在山中小路，兩側(cè)皆圈養(yǎng)的珍禽異獸時不時發(fā)出各種叫聲，無端端地煩亂人心。

從認識她的那一天起，這個冒失又大膽，與天界氛圍格格不入的小仙，便很難從他心里抹去了。

他不止一次看著她在果園里追打頑皮的仙童，這些調(diào)皮鬼專愛捉弄這個粗心大意的女仙。浣霞湖畔，這丫頭偷偷學刺繡，手指上全是針眼，他看著那只被她繡成山雞的鳳凰，誠實地勸她死了學女紅這條心，她不聽，還是要學，很久很久之后，一張完美的彩繡鳳凰手絹誕生，她喜笑顏開地跑到他面前，故意甩著手帕賣弄很久。她冒失，也仗義，身邊若有那個姐妹被仙吏欺負了，她第一個出去討公道，明里暗里吃了不少虧。她的一舉一動，他全部看在眼里，對她的感情，悄然轉(zhuǎn)變。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只要他身在天界，目光就會下意識地尋找她的位置。如果她不在，他會略略的失落。她在，他便會情不自禁地出現(xiàn)在她身邊，用最自然的話題開始一場聊天，他們說的內(nèi)容很多，天界的風景，人界里的悲歡離合，浣霞湖里的魚……

這般感覺，他從未有過。

天界十年，是極快的日子。快得連他還沒準備好，空谷就要嫁人了。

他越走越快，忽然，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空谷氣喘吁吁的聲音：“神君！”

像石子兒落進平靜無波的湖面，莫名的希望，像水花般濺起來。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那個慌慌張張的人，又一次踩到了自己的裙子。

“你又在找什么東西么？”他蹲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趴在地上的她。

“神君……我……”空谷杏眼含淚地望著他。

“改變主意了？”他陰郁的心情突然有好轉(zhuǎn)的前兆。

“我聽說在人界的水域中，有一條‘魚王’，每隔十年上岸一次，化成人形游走四方。魚王生性和善開朗，很喜歡與它遇到的人談天說地，離開時，還會親吻他們的額頭。而這個吻，能帶給人無盡的幸福與歡樂，有幸獲得魚王親吻的人，一生與煩惱無緣。神君，你掌司天下江河湖海，可知這魚王是否真有其事？”她顧不得爬起來，一口氣問道。

他神色稍變，但很快如常，問她：“你追出來，就為問這個？”

她用力點頭。

“只是傳說，我并未見過什么魚王。”他站起身，“預祝你新婚大喜。告辭。”

“謝謝神君。”空谷的杏核眼，彎成了月牙。

他轉(zhuǎn)身離去，再沒有回頭。心里隱隱地痛，想發(fā)一發(fā)脾氣，又不知該跟誰生氣。堂堂一個天神，無端端被自己搞煩了心境。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這是自己與空谷最后的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