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海囚(3)
- 浮生物語·叁(下)
- 裟欏雙樹
- 4777字
- 2024-09-14 17:56:41
子淼……我好像看見子淼了……可又不太真切。
我猛地張開眼,嗖一下坐起來,眼前亦夢亦幻的繚亂景象被一個戴著老土的草帽以及老土的白口罩的腦袋替換掉,往下看,寬大的卡其色工作服包裹著看不出胖瘦的身體,一雙同樣老土的黑色雨靴裝住兩只大腳,靴子上沾滿了濕濕的沙粒,一個大男人,一言不發(fā)地蹲在我面前。
我完全不認(rèn)識他!可是,我干嘛緊緊抓著人家的手?!還有,這是哪里?身下的沙子細(xì)膩綿軟,一片淡黃色的沙灘蜿蜿蜒蜒,將平靜的海洋與一座海邊的粗陋小鎮(zhèn)隔離開來,不遠(yuǎn)處,一塊大大的白鐵牌子被鐵絲緊緊綁在一大塊滄桑的巖石上,銹跡斑駁的牌子上只寫著一個單詞——DEW!
巖石下方,渾身濕透的九厥正坐在一只奮力掙扎的大海龜上,揉著腦袋,東看西看,完全沒進(jìn)入狀態(tài)。
趕緊倒帶!我記得的,是大浪來了,破船散架了,我們?nèi)暨M(jìn)海里,我拼命游啊游啊,卻總是浮不到水面,然后,敖熾過來抓住了我,一股奇異而強(qiáng)悍的水流包圍了我們,將我們扯到了漩渦的中心,再然后,我嗆了水,便再沒有知覺。
咦,敖熾死到哪兒去了?還有甲乙呢?
“放開這個女人!流氓!”
熟悉的聲音適時在我身后響起,一條驚恐的小型劍魚被敖熾充作武器,尖利的上頜直指草帽男的眉心。
草帽男聳聳肩,指指我的手,搖搖頭。
敖熾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我緊緊抓住人家不放,頭上爬著一只海星的他,把手里的生化武器舉得更近了,吼道:“不懂拒絕的人也是半個流氓!再不撒手我開槍了!”
開槍……敖熾一定要這么戳我的笑點(diǎn)嗎!
松開那只溫?zé)岬拇笫郑艺酒饋恚涯穷B強(qiáng)的海星從敖熾頭上扒拉下來,驚奇地問:“你上哪兒搞來這么大一條魚?”
敖熾白我一眼:“漩渦把你我沖散了,我順?biāo)蔚桨哆厱r,這條蠢魚伺機(jī)偷襲我,被我抓住了。”他的目光轉(zhuǎn)向草帽男,冷冷道:“然后就看到這家伙蹲在沙灘上,被你抓著手。”
話音剛落,一陣濃郁的香味順風(fēng)飄來,饞得我猛吞口水,咦,這個味道……是烤魷魚呀!
腹中空空的眾人紛紛回頭,循香望去,甲乙低調(diào)地蹲在一堆篝火前,神清氣爽地烤著一只魷魚。
“醒了?”意識到成為眾人焦點(diǎn)的他,走到我們面前,吧唧吧唧嚼著魷魚,“加點(diǎn)鹽味道會更好。”
我冷靜地看著他:“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在我們一個個生死未卜的關(guān)鍵時刻,先醒過來的你拋下我們,跑到旁邊烤魷魚?”
“我根本就沒暈過。你們肺活量太低。”說著,他看向敖熾,“我從沒見過游泳技術(shù)這么差的龍。再慢一點(diǎn),那條劍魚就戳到你高貴的臀部了。”說完,又向暈乎乎地爬到我們面前的九厥投去同情的一瞥,“被海龜救上來的男人,再挺胸做人會很難吧。”
“小子你魷魚中毒了吧這么多話?”
“你非要提臀部是什么意思!”
“不準(zhǔn)侮辱海龜!它已經(jīng)是個老年人了!”
甲乙的墨鏡上,瞬間擠滿了憤怒的臉與拳頭。
在這場不合時宜的大戰(zhàn)爆發(fā)前一秒,一種犀利的物體劃破空氣,不懷好意地朝我們這邊疾速飛來。
雖然還有點(diǎn)暈,幸好身體還能行動自如——幾個彈孔出現(xiàn)在我們剛剛跳開的地上,怪里怪氣的紅色煙霧從彈孔里彌漫出來,像一條條細(xì)細(xì)的小蛇。
這不是普通的彈藥,那淡淡的血腥味道,是混合了純銀與朱砂還有某些其他動物鮮血的催命符!千百年來與術(shù)士們交手無數(shù)的我,太熟悉這種氣味了。早些年,他們將這些東西抹在刀劍弓弩,到了科技發(fā)達(dá)的今天,許多術(shù)士干脆將它們直接制成子彈,一旦遇到行動緩慢的妖物,可謂例無虛發(fā),手到擒來。
身后,三個黑黑的人影從一片嶙峋的巖石中躍出來,像一片烏云,氣勢洶洶地朝我們飛奔而來。
被忽略很久的草帽男一把抓住我的手,躍到那只碩大的海龜背上,低聲道:“杰克,走!”
連眨眼都來不及,那塊碩大的巖石以光速朝我移來,不對,是腳下那只海龜爬得太快,可你干嘛要往石頭上撞呢?啊啊,撞上了!撞上了!腦袋要開花了!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耳畔傳來各種嘰里呱啦的怪聲音,夾雜著一些能聽懂的人話。
“這個怎么賣?”
“嘰里咕嚕嘰里咕嚕!”
“要兩天?!太貴了吧,一天半怎么樣?”
“嘰里咕嚕嘎嘎嘎!”
“好!成交!”
我好像沒有被撞死!做好接受一切災(zāi)難的心理準(zhǔn)備之后,我小心掀開一只眼皮,愣住了。
一個燈火閃爍的,菜市場一樣的地方,在我面前延伸開去,各種花里胡哨的小地攤在狹窄的沙灘上一字鋪開,攤子后面的賣家,找不出一個像人類的。人身魚尾的怪物抖著手里那匹閃閃發(fā)光的布料,大聲招攬;一只巨大的花腳螃蟹,轉(zhuǎn)著黑黑的凸眼珠子,提著一個珊瑚架子,架子上爬著一只橘紅色的小螃蟹,蠢蠢地對著攤子前的人類大叔說“恭喜發(fā)財紅包拿來!”;還有一條咧著大嘴的鯊魚,身上的鰭變成了手與腳,正托著一枚光彩流轉(zhuǎn)的珍珠與面前的年輕姑娘討價還價。總之,在這里的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少,臉上都帶著明朗的笑容,我沒有從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身上,感覺到絲毫惡意。
市場外側(cè),蔚藍(lán)的海水溫柔地舔舐著金黃的沙灘,天空中白云朵朵,與我之前見到的各種陰霾風(fēng)浪相比,這里簡直是個美麗新世界。
此時,我癱坐在一張用巨大貝殼做成的椅子上,旁邊,幾只軟趴趴的章魚背著包袱,哼哼唧唧地走過去。我甩甩腦袋,用力拍拍自己的臉,同時,一陣熟悉的灼熱在我腰間流動——破船剛開始漏水時,為防萬一,我將裝著石頭的錦囊仔細(xì)地拴在了腰上。我趕忙解開錦囊,摸出那枚金光燦爛的指環(huán)一看,激動得跳了起來。上頭的字跡沒有了,這代表我要的第八塊石頭,近在咫尺。
明亮的光線從頭頂斜灑下來,我舉起這枚小太陽般的金烏魄,從它的中間看出去,那個將我無端扯進(jìn)來的家伙,背著一個木箱子,直挺挺地站在沙灘上,腳下趴著一只笨笨的海龜,面朝大海,似在等待著什么。遠(yuǎn)遠(yuǎn)的海平線上,一個小小的黑點(diǎn),正在漸漸變大。
我收好石頭,三兩步竄到他身邊:“解釋一下?”
“DEW是這個集市的名字,許多人對海神灣充滿希冀的原因,便是這里有一塊無名島嶼,島嶼上有一場十年一次的集市。每一次的集市時間,只有一天,從一個日出到下一個日出。所以才叫DEW,露水集市。”草帽男橫抱著手臂,目不斜視地說,“如你所見,這里的賣家都不是人類,全部是這片海域中的妖物。而買家,都是普通的人類。”
我冷睨了他一眼:“我只想知道,你是什么人。”說罷,我瞟了那只打呵欠的海龜一眼,恨不得把它串起來烤,三個老妖怪加一個臭道士居然都沒發(fā)覺那個神經(jīng)兮兮的老杰克船長居然是一只大海龜!
“無需自責(zé),杰克與我在一起的時間太長,本身已沒有多少妖氣,加上它貪杯,身上酒氣濃郁,一旦化為人形,旁人很難看出端倪。”他似乎看穿了我的腦子,若無其事地說道,“若非你本性使然,杰克也不會這么容易‘請’到你上船。”
“不要裝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我昂首冷哼。
“表面的堅強(qiáng)怎么也無法撫平內(nèi)心的羞憤啊。”草帽男居然呵呵一笑,“品種樹妖,原籍浮瓏山顛,年齡不詳,血型不詳,射手座,浪蕩江湖多年之后,于忘川市開設(shè)一小店,名為不停,任老板娘,賣過甜品開過旅店,收入起伏不定,對幫工素來惡劣,懶惰八卦愛金子,口頭禪‘金子都是我的!’,已婚,孕中,夫家出自東海龍族,劣跡斑斑,可謂天造地設(shè)一對。”
我低著頭,滿面陰霾。啊呀,有什么東西在我心中熊熊燃燒吧?如果我將它釋放出來,面前這個男人會灰飛煙滅吧?
“對了,還有一點(diǎn)漏掉了。”不知死活的草帽男突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看著我,口罩上那兩只細(xì)細(xì)長長的眼睛里,流過水波一樣的光華,“天界四方水君子淼,以己之真元,賜你人形,說來,算是你的恩師。”
他……他連這樁成年舊事都知道?!一滴冷汗從我額頭上滾下來。
草帽男低頭在我發(fā)間嗅了嗅,笑道:“還是有子淼的味道呀。”
如果我手上也有一條劍魚,一定拿來當(dāng)武器戳他的臀部,可現(xiàn)在我只能抓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齒地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指了指身后的集市:“這市場的管理員。偶爾也加入小販的行列。”
“還有呢!”我咆哮。
“作惡多端的妖孽。”因?yàn)樾Γ难劬υ桨l(fā)細(xì)長,“不然那些家伙何必向我開槍,他們可是以剿滅妖物為己任的術(shù)士呢。”
“你沒有妖氣,一丁點(diǎn)都沒有。”我狠狠將他扯到面前,舉起拳頭,“說實(shí)話!”
“有人來了。”他拉開我的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嗚嗚!一陣汽笛聲從海面上傳來。我扭頭一看,一艘黑色的游艇剖開海水,在翻滾的白浪中飛速前進(jìn),轉(zhuǎn)眼已到岸邊。
兩個微微駝背的男人,穿著顯眼的紅色西裝,將一隊(duì)男女押下快艇,趕鴨子似地將他們驅(qū)趕到我們面前。
紅西裝之一走到草帽男面前,并沒有說話,朝他伸出八個手指。
草帽男點(diǎn)點(diǎn)頭,自言自語道:“比上回少了兩個啊。”
我仔細(xì)打量著面前那八個年輕的男女,西方人東方人都有,最小的不超過十三四歲,最大的也不過二十左右,個個體健貌端,也個個面無表情,從下船到走到我們面前,八個人都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甚至連視線的焦點(diǎn)都不在我們身上,仿佛跟我們根本不在一個次元。
“嗯。你們可以回去了。”草帽男朝紅西裝們擺擺手。
恭敬地朝他鞠了個躬之后,兩個小丑一樣的男人跳回游艇,眨眼便消失在海面上。
草帽男的目光,從那八個年輕人身上逐一掠過,而這些家伙,一直是一副拒絕與外界接軌的冰冷模樣。
“以你的功力,把我歸為壞人還是好人?”他突然問我。
“賤人。”我答。
“這種粗話一定不會是子淼教你的。他是個那么溫文俊雅的孩子。”草帽男笑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我心下一驚。
他解開上衣的扣子,露出自己的心口,一塊鴿子蛋大小的,藍(lán)若海水的舌狀透明晶石,就嵌在他的皮肉之中。
“不光是你,這么多年來,想得到‘魚王舌’的家伙,太多太多了。”
我呆呆地看著那塊斑斕的石頭,魚王舌,我要的第八塊石頭?!
草帽男都舍不得給我多看一眼,很快合上了衣衫。
“你費(fèi)盡心思把我引來這里,不會只是為了向我露胸肌吧?”我冷笑,“也不瞞你,我走過千山萬水,就為了這塊石頭。不拿到它,我不會罷休。”
“難道,你也要跟外頭的那些術(shù)士一樣,置我于死地?”
“若你真是作惡多端,我不介意為民除害。”
草帽男看著我的眼睛:“你的心,很希望我十惡不赦。對吧。”
猜中。我說過,不論這些石頭的存在方式如何,它們與封印的家伙們已融為一體。我已經(jīng)到手的每一塊石頭,都代表了一個家伙的消亡。我確實(shí)很私心地希望過,剩下的每個被封印的人,都是應(yīng)該被清理的壞人,就像有屈跟那個瘋狂的妒婦一般。這樣,我才不那么矛盾與內(nèi)疚。
見我不答話,他又問:“你想知道,我最喜歡做什么生意嗎?”
“人口販子。”我瞟了那八個人一眼。把人類孩子賣給海妖這種事不罕見。喜歡吃人肉的海妖多了去了。
嗵!
他將背上那個兩尺見方的木箱放到我面前,又將一把鑰匙甩出來:“打開看看。”
應(yīng)該不會是陷阱,如果他要對我不利,早可以趁我昏迷的時候動手了。
我思忖片刻,拿起鑰匙插進(jìn)木箱的鎖孔里,朝右邊一轉(zhuǎn),咔,鎖開了。
古舊的木箱被我慢慢掀開,一排一模一樣的玻璃瓶整整齊齊放在箱子里的凹槽中,每個瓶子里,都存放著……一條舌頭!完整的……人類的舌頭!
一股寒意從我背上竄過,強(qiáng)壓下作嘔的感覺,我低聲道:“這些,就是你的生意?”
光滑的玻璃瓶上,映出男人冰一樣的眼睛與愉快的笑容:“對!你面前這些人,每一個都同意拿他們的舌頭,來換取想要的東西。”
妖孽所為,果不其然。
說罷,他啪一聲蓋上箱子,背回身上,轉(zhuǎn)身朝那八個孩子走去。
“站住!”我大呵一聲,“你千方百計把我弄來這里,是為了炫耀你的生意,還是希望我為你證明,即便你干這傷天害理的勾當(dāng),也無人能奈何得了你!”
“呵呵,只是給你們這些覬覦魚王石的家伙們一個警惕罷了。惹惱了我,莫說拿不到石頭,只怕連自己的東西都守不住!”他的語氣并不嚴(yán)厲,卻自有一股懾人之勢。
我所有的罪惡感都消失了,看來這回遇到的,也不是個善茬。
“你的都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我站起身,看著他的背影,“你不知道這也是我的口頭禪么。今天,石頭我要,這些人,我也要!”
他笑笑,突然將身子一轉(zhuǎn),竟化成一大股流水,漩渦般將那沒回過神來的孩子卷入其中,離地而起,直奔海中。
我急追入海,一把拽住了水流中某個孩子的腳。
陰險的家伙,故意將我與敖熾他們分開,是算準(zhǔn)了我打不過他么?
翻騰的氣泡里,我看不清任何東西,身體像個秤砣,不由自主地朝深處沉。四周的光線越來越暗,耳朵里除了咕嚕咕嚕的水聲,就只剩下嗡嗡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