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淮北的家在中國華北某省一個不大的村落里。這個地方不算貧困,村里蓋新房、有汽車的人家兒不是鳳毛麟角。譬如說林淮北的家有青磚瓦房、瓷磚鋪地、是個有影壁、有后院的獨立院落,在本地并不算寒酸。
被爹從車上扛下來的林淮北仔細地端詳著生她身養她大的家,然后,就覺得很陌生……從來沒見過的陌生……就連做夢都沒夢到過的那種陌生……
林淮北垂下頭,沮喪地輕輕地抿了抿嘴。
她安慰自己:沒關系的。反正她對父母感覺也很陌生,可爸媽還是把她帶回家了不是嗎?只要等她想起來了,等她能下地走路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她已經漸漸好起來了啊!比躺在醫院的時候好得多了!她應該很快就能自理,然后再回去上班賺錢,她就不會再給家里人添麻煩!家里人就會對她越來越好的!畢竟在這人世間她不是舉目無親,她有父母,還有同胞兄弟。她應該是個幸福的女孩兒,因為她有個溫馨的家!
林淮北溫馨的家有五間房。三間正房一明兩暗坐北朝南,東邊是兩間廂房,西邊兒是廚房和雜物間。
正房是成親沒分家的哥哥林容山和嫂子王秀霞帶著孩子們住。這一路上淮北聽媽說過:嫂子嫁過來五年,連著生了倆閨女,今年過了年好容易生了個大胖小子,就算老林家的有功之臣,他兩口子帶著孩子住正房沒毛病。誰讓大哥娶親爹娘沒給蓋新房呢?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
廂房爹娘住一間;淮北十七歲正在上高中的弟弟林容正住一間。
所以在這個溫馨的家里,淮北沒地兒住。
風塵仆仆地趕回家,大伙兒有點兒累了。
她爹也沒了人前對淮北的關懷面孔,提起這個閨女就沒好氣兒:“淮北自從高中就住校,考上大學更住校,畢業工作了也不住家里!一晃八九年,瘋在外頭不著家,家里怎么還能有她的地方?”
淮北眼圈兒紅了,她有點兒埋怨自己:干嘛這么多年不回家呢?也怪不得爸爸媽媽不高興。以后一定要勤回家,才能算孝順父母啊。
倒是她娘手腳麻利,把擱鋤頭扁擔籮筐的西屋簡單歸置歸置,長條板凳加鋪板,好歹二三就給淮北拼了張床出來。
入秋了,畢竟涼,淮北一條腿的骨頭還沒長全乎,睡光板床也說不過去。她娘垮了一張臉去跟她嫂子要富余褥子,結果三言兩語讓她嫂給喪了回來。
本來王秀霞就瞅她那沒見過幾面兒的小姑子不順眼!憑啥都是一個地兒的閨女,林淮北就考學出息在大城市里吃香喝辣當體面人兒?她小學畢業就讓爹媽數數落落強按著不讓念了?然后一路早早成親,窩在這窮鄉僻壤五年抱仨接連個兒的生孩子?誰比誰差哪兒了?她這婆家就不是個東西!有錢供個賠錢貨的閨女上那沒用的大學,沒錢給大兒子村里蓋房子縣里買樓?就沖這一條兒,村兒里誰不戳他老林家脊梁骨?好容易小姑子落地鳳凰掉雞窩,她正樂得踩她幾腳解解恨!
那天,王秀霞為了那幾床舊褥子,抱著光屁股的兒子,一只腳踩在門檻兒上叉腰站在院子里罵了小半天兒閑街:“日頭從北邊兒出來啦!豬油蒙了你老兩口子的心了!你指著她個外姓人養你的老?送你的終?為這么個這當死不死的浪貨!你兩口子一走二十來天,孩子孩子不給我給看,活兒活兒沒人張羅!老不死的你撂下城里裝修一天三百的大工錢不掙,還有臉給我兒子當爺爺哩?!還讓我給她湊褥子?呸!她有本事靠人兒七八年不著家,讓她出去接著靠啊!還死回來丟這個人干什么?連累著一家子沒臉往街上站了!”
林朝忠讓兒媳婦罵得臉漲的紫紅,氣得在屋里背著手轉圈!有心掄了鋤頭出去暴打這兒媳婦兒一頓!想想娶這么個只要彩禮不要買樓的兒媳婦也不容易,恨得一咬牙扭頭出去了。
倒是董月娥這些年跟兒媳婦兒指鼻子對罵也慣了,估量著秀霞的狗食脾氣,東西進了她的手也難再摳回來,索性扭頭回了自己屋,打開老柜子翻了半天,才抱了床棉胎出來,套了個舊被套抱到了淮北屋里。
淮北住的這間屋子實在差點兒事兒,玻璃有缺不說,燈泡子也不亮。
這屋蓋的時候就沒想住人,所以沒有磚墁地,低頭就見泥兒。董月娥進門兒的時候,就看見林淮北一個人兒孤孤零零地坐在那個光板兒炕上。這孩子真白凈,就算穿一身兒她的寬松舊襖,頭上隨便扎個辮子,坐在一堆破爛家什里,瞅著也跟會發光兒似的。這閨女是官窯的白瓷,跟這屋子就不是一路東西!
董月娥又看了這孩子幾眼,心里轉過了千百個念頭,不由得眼圈兒一紅。
淮北慢慢地抬起頭,她握住了董月娥的手:“媽媽,你別為難,我不要被子了,我不冷。”這閨女說話聲音小小的,就顯得特別疼親娘,跟站院里頭跳腳兒罵婆婆的兒媳婦兒眼看就不是一路貨。
也不知怎么的,董月娥突然捂著嘴就嗚嗚咽咽地哭了。她最近老哭,可是跟老頭子天天在一塊兒,哭也不敢出聲兒,只好忍著。好容易身邊兒沒了家里人,突然就耐不住了,對著這個傻閨女“嗷”一嗓子哭了出來。
淮北就慌了,她胡亂摩挲著母親的后背,好多軟話順理成章地就脫口而出,就好像她已經說過億萬遍了似的:“媽媽,媽媽你別哭。你別哭。我聽你的話。我再不胡鬧了。我再也不瞎玩兒了。我以后都聽你的。”
就這么著,這破瓦寒窯似的屋里,兩個女人一個哭,一個勸,倒也生出了些許異樣的溫情脈脈。
董月娥哭了好一會兒,咬咬牙擦了把臉,俯身給閨女鋪了個被窩,扶著她慢慢躺了進去。想想好歹也該勸勸閨女,她抽抽鼻子說:“你嫂子浪嘴,甭管怎么說咱一家子,臭嘴不臭心,你別往心里去!”
林淮北有些討好地抬頭看著母親,陪了個笑臉:“媽你放心,我沒往心里去。嫂子說話太快,她這個口音……我……我其實也聽不太懂……”
誰知淮北此言一出,董月娥突然臉子一冷:“聽不懂你就別說話!聽不懂你就少出門!你好好擱這屋里呆著吧!不缺你吃喝誰也沒對不起你!”說完她扭頭就走,還“砰”地一聲把這屋門狠狠地關上了。
林淮北怔怔看著媽媽的背影兒,傻乎乎地坐在床上,她真不明白,自己又哪句話說錯了?自從出了院,她好像怎么呆著都不對家里人的心思。嫂子就不說了,爸不給她好臉兒,媽好像也嫌恨她。淮北心里可委屈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家里人,怎么各個不待見自己?難道自己以前犯了很多錯兒?
捂著腦袋,她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啊。
然后,就沒人搭理她了。
林淮北一個人默默地在這張搖搖晃晃的床上坐著,她腿疼,頭也疼。
以前在醫院,雖然是孤零零地在床上躺著也沒人搭理,好歹還有醫生護士照顧她三餐飲食,吃藥打針。她還能任性地把自己縮在床鋪的一角兒,心里害怕就誰都不理!那個時候她有莫名的底氣,反正她是病人,全世界都得順著她些!
可是回到家了,她心里無端就更害怕了!害怕到后背疼!那是一種接近動物本能的恐懼感。要說在醫院她的恐懼還像是站在懸崖邊兒,坐在自己家炕上,她害怕得就跟走在一根細線上一樣!完全沒有道理!
一瞬間她有點兒怨恨自己,覺得媽媽說得對!自己真的一點兒用都沒有!活著就是為了妝點太平的!哎?媽什么時候說過這個話?林淮北揉揉腦門子,總覺得董月娥不是說得出“妝點太平”這四個字兒的母親!
就這么坐著,想著,熬到天都黑了,外面傳進來飯菜的味道。那大概是媽媽在做飯吧?院子里她兩個小侄女,一個四歲一個兩歲,正在你追我趕地“呀呀”叫著笑著開心地滿地跑。淮北在屋里聽著,心里莫名安定了一些。
就在此時,大門一響,外面有點兒熱鬧,是誰回家了?
媽媽的聲音特別高興:“正子!可回來了!想死娘了!哎喲!二十多天沒給俺兒做飯了!虧死俺小子了!來洗洗手吃飯!娘給你燉肉了!”
一個陌生少年的聲音不大,但是透著興奮:“娘!你和爹把俺姐接回來了?俺先去看看俺姐!俺姐在哪屋兒呢?姐!姐!你在哪兒呢?”說著就有腳步聲往廂房的方向走去。
聽著那少年的聲音,林淮北有一瞬間可高興了,是弟弟回來了!不為別的,就為弟弟聲音里那份兒真摯的思念和本能的快樂!
可是,下一秒鐘,淮北就聽到了剛進門的父親的厲聲呵斥:“正子!你瞎跑啥?你姐有啥好看?吃你的飯去!”
然后……弟弟好像被媽媽匆匆拽走了……
林淮北頹唐地坐在床上,胡思亂想著:爸爸為什么不讓弟弟看我呢?我是瘟疫嗎?
后來,院子里就沒有什么大聲音了,爸爸、媽媽、嫂子、弟弟他們說話怎么都嘀嘀咕咕的?只有嫂子懷里的小侄子哭了幾嗓兒,被嫂子厲聲給呵斥下去了,嚇得小嬰兒吭哧吭哧地抽搭。
家里人好像在吃飯。大哥在外地打工,年底才回來。家里怎么說也有四個大人三個孩子,可是吃飯怎么這么安靜呢?一點兒也不像淮北想的那個樣子,熱熱鬧鬧的大家庭,吃飯的時候難道不是應該有說有笑的么?
沒人給她送吃的,天要黑了,有一點兒餓,淮北緊了緊腰帶,本能地不想開口要吃的,在家人面前,她也有些古怪的傲氣。
就這樣,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樹枝上的烏鴉都“嘎嘎”叫著飛走了,董月娥才端了一碗剩飯剩菜給淮北送來。媽給淮北端來的都是肉邊兒素,陪著燉肉熬出來的白菜蘿卜就米飯。菜有點兒涼了,她媽給她倒了一碗熱水。淮北皺了皺眉,什么也不說,自顧慢慢地吃,她覺得自己這閨女當的還怪聽話得。
董月娥看淮北吃飯,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下去了。淮北吃東西這慢條斯理的樣子,她看著就著發急,在醫院說了她多少回了,也不見這妮子改!天生不是麻利的命!
哎,算了……閨女大了不由娘……何況她也不小了,娘家又能養她多久呢?女人啊,只要能生下兒子降伏了婆家,別說吃飯慢,就是打公公罵婆婆也不算毛病,那叫本事!
董月娥給這屋換了個能亮的燈泡,然后抱了一大堆紙盒兒坯子,坐在淮北床邊兒默默地糊。她在等著淮北吃完飯,好給她收拾碗筷,這是她的活兒。
吃飯的時候,聽媽媽一邊兒干活兒一邊兒念叨,淮北才知道:媽媽手里糊的紙盒兒是村里小工廠的外包裝。這樣的紙盒兒糊一個,老板給五分錢。村里的婦女經常成百成百的抱回家來點燈熬油地干。用她媽的話說:“掙點兒是點兒,咱家還有一個半大小子等著說媳婦兒,現在的行情光彩禮娶不回來,怎么也得給你弟弟再蓋個院子!現在周圍的女孩兒少,說個親得花多少錢你知道不?咱土里刨食兒的人家兒,哪兒容得下吃閑飯的女子呢?”
看著媽媽黢黑粗礪的雙手,淮北輕輕地把自己嬌白細嫩的雙手向后藏了藏,坐在老家的炕上,她覺得長了這樣一雙手是對不起爸媽的。
董月娥看了看淮北的手,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再后來,董月娥就拿了淮北的吃完飯的碗筷去收拾了,倒留了一大堆紙盒兒在淮北跟前兒。
目送著母親離去的背影,淮北想了想,拾起來一沓紙片兒學著媽媽的樣子一個個地糊了起來。她挺大的個人了,不能在家里吃閑飯不是?哪怕是剩飯也不能白吃。
林淮北覺得,媽媽就是這個意思。
那天,淮北托著一條不能動的傷腿,對著那么多紙盒兒糊啊糊,幾乎是糊到了后半夜。眼前堆的紙盒兒占了她半張床那么寬。
村里曠,夜里涼。
淮北這屋窗戶上有塊兒玻璃缺了角,帶著寒意的風吹進屋,挺冷。
淮北抬起頭,真兒真兒地看著過滿則虧的下弦月明晃晃地掛在樹梢上,泛著慘慘的白。看著這輪月亮,淮北突然就委屈了,她不由自主地勉強直起身子爬向窗臺,向那月亮盡可能地湊了過去,她很想讓月亮照到自己,好像這樣就能超拔她于苦難似的。
于是,淮北就對著月亮伸出了手,仿佛是恨不得月亮拉她一把兒。
然后,她自己就笑了,月亮哪有這個本事呢?
那天晚上啊,淮北就看見修長白皙的手指頭沐在晶瑩的月色之下,越發顯得她皮似凝脂,觀之可愛。看著這樣的月亮,林淮北不知怎地就想起來個詞兒——叫做“白月光”。
她恍惚覺得,在她以前的生活里,是有一輪救苦救難的白月光的。
可是,那白月光在哪兒呢?
這世上難道真有仙女教母嗎?
臉上濕乎乎的,淮北伸手摸了才知道:原來在她明白出了什么事兒之前,已經淚流滿面了。
剛恢復人間神智的淮北心里好難過:你說這世界,這個家,怎么就跟她想的,跟書里寫的全不一樣呢?這爹媽好像她怎么乖也哄不過來似的!
這到底是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