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遼的家是一處簡簡單單的農家小院,從她能記事起就住在這里。院子里的空地上,曬的從來不是五谷雜糧,只有藥草,各種各樣,奇形怪狀,四季都彌漫著獨有的藥香。院子里外的花草樹木,長得總比別處繁茂,甚至冬天都是蔥蘢一片。
阿遼每一天都很開心,這里的生活,自在得像在麥田里來去的飛鳥,到處都是快樂。
是從幾歲搬到這里來的?三歲吧,好像。阿遼不太記得來這里之前的生活,每每回憶,只有混沌一片。
只是,最近的阿遼,笑容比往日少了一點點。
遇到老者的當晚,小鎮上落了一場冰雹,罕見的大,彈珠樣的冰塊密集落下,花間草叢,大地屋頂,瘡痍一片。據說還有幾個倒霉蛋在這場災害里受了傷。
翌日清晨,阿遼上學時,在銀杏樹下看到一只死去的鳥,白脊黑翼,翅膀僵直地鋪展開,至死都保持著飛翔的姿態。
阿遼莫名的難過。在樹下挖了個坑,埋了它。
從那之后,阿遼再沒聽到銀杏樹上傳來的動人鳴唱。她在樹下的夢,少了一個溫暖的聲音。
今天,天氣異常差,烏云遮日,悶熱難耐。
阿遼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銀杏林時,身后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似有人悄悄尾隨。
阿遼回頭,背后空空,哪有人影。
繼續走,銀杏樹林里偶爾拂過一陣稀罕的微風,樹葉在頂上唰唰輕響。背后那奇怪的感覺仍在。
再回頭,仍無人。
喵?。?!
剛走出樹林,一聲銳利的貓叫自林中驚乍而起,伴著某種犀利的動靜。
阿遼猛回頭,暗光樹影之中,一道白光自空中直撲地面,繼而便是一陣狂風,卷裹了泥土石塊,猛撲到阿遼身上,迷了她的眼睛,那股強大的力量,硬是將她朝后推開了數十米遠,雙腳在地上劃出長長的痕跡。
站在林外,望著這片再熟悉不過的樹林,阿遼突然有了某種不安,甚至畏懼。在那片飛沙走石的林間,看不到光線,辨不明聲音,只有危險。
阿遼飛快地跑了,朝自己的家。
“又跟誰打架了?”戴著眼鏡的斯文男人,扎一條圍裙,把一盆熱騰騰的湯小心放到屋子中間的八仙桌上,在幾盤精致的小菜圍繞在湯盆四周。
阿遼站在門口,局促地搓著手,馬尾辮散了,嘴角一塊淤青,紅色校服上污痕道道,上衣的扣子已經失蹤大半,僅剩的也搖搖欲墜。
“隔壁班的兩個男生找一年級的小孩借錢,那小孩嚇得直發抖。”阿遼慢慢蹭到桌子邊,眼饞地看著一桌飯菜。
只要一踏進這個家門,只要一回到他身邊,阿遼所有不安都會消失。
“有其他人看見么?”男人扶了扶眼鏡,問。
阿遼吐了吐舌頭,“就在學校后門的小路中間,鬼影都沒一個。”
“那就好。打架斗毆會被開除的。他們等這機會很久了。”男人松了口氣,“先吃飯還是先上藥?”
“吃飯!!”阿遼歡呼,又道,“對了,今天回家的時候好奇怪,好像有人在跟蹤我。路過銀杏林的時候,我被一陣怪風給推開了。林子里還有奇怪的動靜。我沒敢細看,跑了。”
“哦。知道了??斐燥垺!?
阿遼有家,但是沒有父母。
身邊這個男人,高高瘦瘦,喜怒無形,長相清俊,名字普通——梁宇棟。
她管他叫師父。
一聲師父,有名無實。十一年時光,梁宇棟除了照顧阿遼的飲食起居之外,沒有教授她任何東西。
他會制藥,從遠遠的山中采回藥草,或曬干或烘焙,無數個月明星稀的夜里,院子最西邊的房里總傳出陣陣搗藥的聲音。
阿遼曾偷偷從窗縫朝西屋里窺望,鵝黃的燈光下,梁宇棟專注地舉著小勺,從黝黑的藥罐里舀出一勺粉末,放進手中白若皓雪的細瓷瓶,輕輕搖晃。邊搖晃,邊看著擺在手邊的一本線裝冊子,古舊得像枯葉一樣脆弱。
阿遼以為他是全神貫注的,可每當她想看得更仔細些時,總有一股風沙從窗沿里吹進她眼里。到她強睜開揉得通紅的雙眼時,梁宇棟已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邊,擰著她的耳朵把吐舌頭的她押回房間。
這樣的情景一年總要發生個好幾次。那本古舊的冊子,是阿遼除了豆沙冰之外最感興趣的東西。
她偷看過,可她看不懂。冊子里的字密密麻麻,小螞蟻一樣昂首挺胸地嘲笑她。
其中有一頁,被翻得快要爛掉。
除了這本冊子,她的家里還有好幾本線裝的舊書。
在許多個月色清朗的夏夜,或者紅梅映雪的清晨,梁宇棟坐在院落里的石桌前,一壺清酒,幾碟小菜,自斟自飲。微醺之際,他總是起身,一手執書卷,一手背身后,沐著月色或是疏雪,輕聲頌吟。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阿遼知道他念的是古詩,雖然她不明白其中意義,但她喜歡這悠然自得,詩詞繞梁的場景。偶爾,會有路過的山風掀動他總是整潔的衣裳,掃落幾片花瓣,沾染在他烏黑的發間。每到這時,阿遼會兔子一樣蹦到他身邊,站在石凳上,嘻嘻笑著把花瓣從他頭上拿下,他溫柔地伸出手,接住落下的花瓣,然后要阿遼跟著他一起念詩,明知她記不住。
聽著阿遼童稚笨拙的聲音,他總會笑出聲來。
“玩風雅玩夠沒有?不用吃飯啊!”不過,美好的氣氛常被一個女高音打斷。
一身華麗白衣的末白,端著一盆青菜,冷若冰霜地走到他們面前,把盆子朝阿遼面前重重一放:“死丫頭,洗菜去!”
“遵命!末白姐姐?!卑⑦|一吐舌頭,端起盆子就跑。
“你脾氣好差?!绷河顥澛柭柤?。
末白狠狠剜他一眼,看著跑開的阿遼,冷冷說:“我沒你那么多感情。我最討厭感情用事?!?
該怎么解釋末白這個女人呢?梁宇棟是阿遼記憶中第一個見到的男人,末白則是她見到并能記住的第一個女人。
他們三個,同一屋檐下。
末白長得極漂亮,媚眼入骨,風情萬種。最愛打扮,每天都穿不同款式的衣裳,但顏色總是萬年不變的白。她不是梁宇棟的妻子,也不是他的親人,好像也不是朋友,她整天只是罵罵咧咧地承擔下大部分家務,有時出遠門幫梁宇棟采藥,其他時間一律失蹤。
從小到大,阿遼從來沒見末白對她笑過,對她除了大吼“把臟衣服脫下來!”、“滾回來睡覺!”之類的口號之外,就是白眼加無視。
阿遼知道末白最愛吃魚,有一次末白生病吃不下東西,她偷偷跑到山后那條河里給她抓最新鮮的魚,差點失足掉下去淹死。等她把熬好的魚湯端到末白床前時,被她一巴掌打翻在地,讓她滾遠一點。
對這種變態巫婆VS純小綿羊的相處方式,阿遼不生氣,只是奇怪。左思右想很久,都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末白。這么多年來,她不管對末白有多好,末白都不領情,拿她當眼中釘肉中刺。
難道是末白覺得自己長得太難看了?
師父跟末白都是像神仙一樣好看的人兒,反觀自己,個子小小,圓臉圓眼,十幾歲的少女卻還長得像個八九歲的孩子,沒一處驚艷的地方。
不是說大家都喜歡長得好看的人么。連雜貨鋪的老王都喜歡看美女。
雖然有點困惑,可阿遼還是不生氣,她根本沒有“生氣”或者“記恨”這些概念。
末白跟梁宇棟一樣,依然是她身邊最重要的人。
把涼涼的藥膏抹到阿遼的傷口,梁宇棟搖頭道:“跟你說過N次,做人要低調。跟人打架,打壞了怎么辦?”
“我又不是瓷杯子,哪那么容易壞呀。”阿遼疼得呲牙咧嘴,“輕點,輕點?!?
他停止了手里的動作。
“于我,你就只有這一個。”他略略怔忪地看著阿遼,很快恢復常色,起身拿上藥箱朝里屋走,“廚房里還有湯。自己去盛。”
師父最近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呢。
阿遼看著他的背影,小心揉著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