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比賽,哈哈,不多見啊,你打我一個,我還你一個,精彩,激烈……!”縣里來的鄭副局長手里捧著溫熱的茶杯,轉頭跟李校長說話的語氣,明顯不那么自然。
而一旁的李校長聽到這話,更是面沉如墨,還以為這位副局長是在拿話點他。
話說上個月他去縣里拿錢這件事,知道的人其實壓根兒就沒幾個。只因為這筆錢,縣教育局給得很不講道理——光只給了青蓮鄉中心小學和縣中心學校,以及另外一所縣實驗小學;但林縣的其他四五十所小學,卻連半個銅板都沒撈到。
這個情況,有心人只要稍稍往深處一想,就知道內里肯定不簡單。畢竟他們青蓮鄉中心小學何德何能,能跟縣里那兩所排名全縣第一、第二的小學相提并論?
所以事實上,李校長拿的,根本就是一筆計劃之外的錢!
具體說來,究竟是否違反相關程序,這件事掰扯起來,相當麻煩。不過就算不掰扯,最起碼來講,李校長也至少要對這筆錢的去向負責。
更簡單來講,就是他拿了這筆錢,到底干沒干成事呢?
有的時候,處在李校長這個位置,無功無過自然也能混得過去;可真要到了哪天該較真的時候,那沒有功勞,這件事本身也將是天大的問題!
不上秤四兩,上了秤千斤都抵不住。
因為大家眼下能看到的,是他李長征同志,正是縣教育局現任一把手曾經同一條戰壕里的戰友,是縣教育局的大領導的心腹。而縣教育局最近,正好又有一位老領導即將年滿退休。空出來的這個位置,全市上下,虎視眈眈的人兩只手都數不過來。
然而教育局的大領導心中,顯然已經有屬意的人選。
7月底收到國家要大力發展法球產業的風聲后,正是教育局的那位大領導,親自給李校長這位以往的部下打了電話,然后沒過幾天,青蓮鄉中心小學就從縣教育局拿到一筆五十萬巨款,將學校的法球場翻修一新,剩下的錢,還直接去林州市少體校招了三個二線隊員回來。
——要知道,當時市里已經在為這件事到處活動的小學,起碼已經有十來所了,就憑他李長征這點面子,要是沒有縣教育局那位一把手的幫忙,怎么可能從那些市重點小學里挖出人來?甚至市二小那邊,能讓林一挺這種球員出走,正是因為市二小挖到了更牛逼的。
而如今手握這樣的資源,縣里那位的意思,自然也很明白。
只要你——我的老戰友李長征同志,能利用好這次機會,在全市面前干出成績、干出水平,那么等我們單位那位老同志一退休,甚至不用等他走,只要比賽一結束,我就能馬上向上頭申請,把你調到我身邊來,我們繼續攜手并進,掌控全局。
毫無疑問,這一操作,不管是對縣里的那位,還是對李校長來說,都是絕對有好處的。
關鍵是操作難度也不大,畢竟縣教育局調動一個下面鄉中心小學的校長,級別不變,合理合規。在更上面的人看來,不過就是挪個位置而已,還能團結同志,穩定底下的局面。
何樂而不為?
鄭副局長的那位頂頭上司,算是結結實實,把這條路給李校長鋪得平平整整。只等這兩個月林州市中小學法球比賽的大幕徐徐拉開,然后坐看李校長帶著他手下的精兵強將們沖出林縣,走向全市,坐看計劃的曲線昂揚上行,大家躺贏成時間的朋友了!
總之一句話,只要你李長征抓住機遇出了成績,那五十萬的撥款,就是縣里領導慧眼如炬、用兵如神!你李長征也是調動有理,理當升官!
可問題是現在……誰踏馬能料到,他李長征的萬里長征第一步,就被不知道哪里蹦出來的土匪軍給當頭堵住了?這群人到底是哪兒來的啊!?
李校長看著場上被自己學校二號位吊起來的高樂仁,一點都笑不出來。
因為毫無疑問,青蓮鄉三小的那個完爆市體校二隊主力的孽畜,待會兒至少還能再拿一分。也就說是,在5局3勝的賽制下,他們中心小學此刻,已經站在了懸崖邊。
“呼……”李校長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口氣的聲音很大,大到跟李校長隔著四個座位的顧建生,聽到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不由故意大聲說道:“哎呀,小倪這個安排好啊!把我們原本的一號位,放到三號位去打,這叫什么?這就叫兵法!田忌賽馬,吊起來打!”
李校長聽到,頓時臉都黑了。
賽前他根本就沒拿鄉里其他兩所學校當對手,更不屑去打聽對方的陣容。此時見顧建生惡意裝逼,李校長頓時就感覺自己好像是被小人用暗器所傷后,還被這王八蛋當面嘲諷了。
李校長窩火至極,一下子就憋不住了,轉過頭來,沉聲說道:“老顧,看不出來你還有這門路啊,這兩個孩子,藏得挺好嘛。”
“害~!什么藏不藏的?都是自己送上門的!”
顧建生還想裝一裝,但實在是裝不了,剛說幾個字,下巴就情不自禁地抬了起來,拿鼻孔沖上級領導笑道,“剛才我們學校那個一號,今年剛小學一年級,剛入的學。本來去年就要來,孩子家里給忘了,要不是他們村重視工作,搞不好今年還得忘!說起這個,這孩子上上個月刮臺風,去田里頭救牛,還差點讓水淹死了,開學前還住院住了好幾天。”
“啊?”
這話一出,主席臺半邊人,立馬紛紛面露驚訝。中心小學的副校長忙問:“就是那孩子啊?頂著兩米大浪,救了十三頭牛那個?”
顧建生不由笑道:“你也知道?”
“什么?那個救命的小英雄,就是剛才那個?”鄭副局長聽見,也頓時饒有興致地加入了話題。隔著李長征,問中心小學的副校長。
“還真有這事?”中心小學的副校長眼睛一亮。
顧建生得意道:“所以嘛,這就是天意啊!我們另外那個打三號的,少體校出來,轉學去市二小的,今年突然在市二小打不上主力了,非要跑來加入我們學校!”
汪副校長在一旁聽著,不禁暗暗吐槽:
奶奶個熊,人家哪里非要加入我們了?那不是被我們用不存在的獎學金騙來的嗎?老子還差點吃了處分。要不是耍了無恥的套路,又剛好有陳馳鎮場子,林一挺差點第一天就跑路了。
然后心里一邊嘀咕,一邊看顧建生拿中心小學的副校長當中轉站,和隔壁的鄭副局長搭上了話。而李校長被夾在中間,慢慢地,就感到有點不太對勁。
不是……
都拿我當空氣呢?
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主席臺上的氣氛越來越活躍,李校長的臉卻越來越沉。
甚至在他另一邊,吳副鄉長也攙和進來,對陳馳十分感興趣的樣子道:“還有這事啊,這孩子家里條件這么困難嗎?那這回要是打出來,完全可以樹個典型啊!那話怎么說來的,窮且益堅,自強不息!對不對?這個這個,完全可以找媒體做一做宣傳……”
還找媒體宣傳?
宣傳什么?
宣傳我們中心小學外援大隊,被一個放牛的娃吊起來拿皮鞭抽?
讓全市知道,我們中心小學連青蓮鄉都沖不出來?
李校長扭過頭,用很不快的眼神,淡淡看吳副鄉長一眼。
吳副鄉長見狀,頓時反應過來,趕忙笑著道歉:“李校長,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啊。其實這個事情,完全可以有其他方面的操作空間的嘛。都是自己的地方,誰第一、誰第二,那還不是……”
“嗯?吳鄉長,您這……”
鄭副局長笑了,“當著我的面說這話,是不是有點……?”
吳副鄉長聞言,不禁又是一愣。
他看了眼鄭副局長面前的那張風氣分的表格。
人家可是明面上來監督比賽的——往小了說,代表的是縣里的上級領導部門;往大了說,更是市里這次嚴肅要求端正比賽風氣,是來落實市里的辦賽精神的!
暗箱操作這種話,當面講,確實太犯忌諱了。
“鄭局長,我錯了,是我說得不對,我檢討。”
吳副鄉長立刻道歉反省,一臉正氣凜然。
鄭副局長也點點頭,沉聲道:“我們最怕的就是比賽出現這種情況,真要是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我們自己的同志吃點虧,說實話,不算什么。但是對那些有能力的孩子,對他們就太不公平了。往遠了說,要是大家都這么干,上面的決策怎么落實,大的戰略怎么取得成功?”
“對對,是我在思想上太松懈了。”
在大是大非面前,吳副鄉長保命技能點滿。
鄭副局長也很識趣,適可而止,不再多說。
轉過頭去,繼續看臺下中心小學血虐高樂仁的比賽。
不知不覺間,底下已經19:1……
吳副鄉長見狀,也微微松了口氣。
然后趕緊斷開和鄭副局長的視線接觸。
可剛一扭過頭,卻忽然又聽到耳邊傳來一個很奇怪的聲音。
他轉頭朝另一側的方云歡一瞧。
只見那滿臉橫肉的老娘們兒,正咬牙切齒,滿目兇光地盯著臺下。
剛才幾個人的話,方云歡全都聽見了。她也終于認清并且確認,剛才青蓮鄉三小那個讓全場沸騰的球員,就是打了她弟弟的弟弟的那個死小孩!
好啊,冤家路窄……
我看你這次怎么死!
方云歡拿起筆,在眼前的表格上一揮而就!
三小的風氣分得分空格里,便赫然出現了一個零鴨蛋!
“呵呵……”
方云歡畫完蛋后冷笑兩聲,仿佛是幫她弟把蛋畫回來了。
接著又低頭在得分空格旁,寫上了打0分的理由:“該校球員道德素質極其低下,在課外有多次辱罵、毆打醫院病人的行為,且有人證。”
寫完后,把筆一放。
目視下方,睥睨眾生。
吳副鄉長當場就看呆了。
什么神經病啊?
給顧建生打0分?
還是你跟李校長有一腿?
不對……!
莫非你是縣里派下來控分的?
好啊!原來你們早就安排好了!
吳副鄉長頓時就覺得自己悟了!
下來兩個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是吧?
想我吳海生縱橫林縣二十年,差點就讓你們騙過去了!
吳副鄉長轉頭又看看鄭副局長。
只見鄭副局長一臉公平正義,剛正不阿。
吳海生不由心中冷笑。
他低頭看看主席臺下。
不到十分鐘,高樂仁已經被對面21:1光速搞定下場。中心小學的教練站在場邊,跟他們的三號位球員叮囑了幾句,就讓孩子上了場。
青蓮鄉三小的林一挺,也一身專業打扮,凝重登臺。
“唉,可惜了……”吳副鄉長心中暗嘆。
在他看來,不管三小怎么努力,這次都不可能突圍了。
什么天降奇才,都是顧建生的一廂情愿罷了。
在規則面前,你是龍得給我盤著,是虎也給臥著。
我說你行,你才是真的行!
然后這念頭剛一落下,中心小學的教練,馬上就朝著主席臺這邊跑過來。他匆匆跑到主席臺后方,當著顧建生的面,找到裁判長,小聲說道:“裁判長,我想反映個情況。”
“什么情況啊?我警告你,別亂來啊!”
顧建生就坐在裁判長隔壁,立馬滿臉兇狠地警告。
中心小學的教練卻根本正眼都不看他,只是對裁判長說道:“剛才第一局三小那個同學,我們懷疑他的法杖有問題。我們學校的同學被他擊中打擊區后,現在一直覺得胸口疼。按道理應該是不會的,我想有沒有可能是他的法杖老化或者別的什么問題,導致法力值溢出了?為了安全起見,我們要求三小更換比賽法杖!”
話一落下,顧建生立馬怒吼:“放你媽的屁!打不過就讓我們換法杖?”
“顧校長,這么點大的孩子,換個法杖而已,對他們能有什么影響啊?又不是職業比賽!我也是為了比賽的安全,要不然出了事,你來負這個責任嗎?”中心小學的教練義正詞嚴。
“你踏馬……”
“老顧!”李校長沉著臉,打斷了顧建生的叫罵。
主席臺上一時間氣氛緊張。
顧建生怒瞪中心小學的眾人。
李校長則眼神陰沉,看著臺下林一挺和自己學校的三號位打得有來有往。心想這關鍵的一局,要是再被三小拿下,自己和老領導的默契配合,豈不就要白白打個水漂?
一想到這,他頓時把心一橫,轉頭對年輕的市里來的裁判長說道:“裁判長,原則上,我們學校領導,是不應該干涉比賽的。但是我覺得我們柳老師說得有道理,比賽安全,才是第一位的。要是可以的話,我們還是把法杖統一一下吧,我們學校這邊,還有很多備用的法杖,就是特地為這種情況準備的。”
“不是,裁判長……”
顧建生急了,“這不可能啊!我們的法杖也是新買的啊!”
“就是啊!”孫晶晶也接道,“哪有臨陣換兵器的,孩子平時訓練都一直用這根法杖的呢,用了十來天了都!”
裁判長一時間也有些左右為難。
他只是過來走個過場的,混一筆出場費而已。
還真沒想過,會出現這樣的突發狀況。
“我想想……”裁判長含含糊糊,哪邊都不想得罪。
中心小學的教練,卻在邊上催道:“裁判長,要不您下去看看,親自檢查一下。”
這么一說,裁判長倒是立刻就同意了。
“也行,先看看……”他馬上站起來,跟著中心小學的教練往下面走。
“我也去……”
顧建生也想要跟過去。
卻被李校長喊住了:“老顧,你不要干涉比賽。”
“我踏馬……到底誰在干涉啊?”
顧建生也急啊!
這輩子最后一次升官的機會了,你踏馬還要攔我的路。
可這時,李校長卻直接轉頭,把鄭副局長也拉進來了,“鄭局長,裁判長應該保持獨立吧?我們各所學校的老師,不應該插手比賽吧?”
鄭局長看著李校長沉沉的眼神,又看看顧建生急躁的樣子,心里暗罵一聲老狐貍,可這時也不能站邊,只能看似公平地說道:“原則上,確實是不應該干涉的。”
李校長一笑,又轉回頭去,對顧建生道:“老顧,比賽的風氣是很重要的。市里這時是命令要求,公平公正,我反正不會下去影響裁判長,我希望你最好也不要。”
“李長征……行,行!你厲害!”
顧建生氣紅了臉,站起來的身子,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而一邊的汪副校長,這時馬上貼上去就說:“老顧,先別急,只要這局贏了,比賽結果就十拿九穩了!不就是換根法杖嗎?又不是把手剁了!上一局陳馳能21:0,下一局就當讓他們10分,他們還能贏回去怎么的?”
顧建生一聽這話,倒也稍稍少了點火氣,輕輕點了點頭。
主席臺上,一時間一片安靜。
所有人的臉都不好看。
只有坐在潑婦方云歡身邊另一側的二小校長趙斌,一臉的躍躍欲試、幸災樂禍。看著方云歡表格上三小的零鴨蛋,趙斌小小的眼睛里,一抹幽光,微微閃過。
踏馬的,縣里和中心小學私相勾結,坑害我青蓮鄉未來的花朵。
好!好!好!
看來三小今天,是鐵了要輸定了。
但你們中心小學……
也別想活!
市里三令五申要清風正氣,你們居然還敢這么搞。
等我下午直奔市教育局,向上面反映情況。
你李長征還踏馬的想出線……
出殯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