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升提及的遼澤，如果仔細說來，也算是亡了大明的地理因素。

如今的遼澤被用于抵擋韃靼，以后的遼澤也會成為遮掩后金崛起的地理要素。

“負圖先生，遼澤綿延數百里，若當做畏途，自然是泥濘難行的。

但若把沼澤淤泥作為肥料呢？

斷了上游水源，用不著墾荒，三五年后，一把火燒完，沼澤之地便是最好的沃土！”

朱厚照跟馬文升的一問一答，也是極有講究的，馬文升可不僅僅是吏部天官，而是大明資歷最老的重臣。

用不著加什么修飾詞，馬負圖便能與內閣的三閣臣分庭抗禮，不然朝臣倒馬二十年，老馬如果自身不硬早就被搞硬了。

君臣兩人一問一答，即便是內閣首輔劉健也不好輕易打斷，而問答的內容，接下來就要填補到弘治舊例之中，打著先帝爺的名號，讓滿朝臣工無可奈何。

“陛下，具體方略能否為老臣解說一下，臣老了，做文章的本事不及年輕時候嘍……”

看著吏部天官兼掌兵部的馬文升跟小皇帝一唱一和，戶部尚書韓文不禁咬碎一口鋼牙，再這么說下去，這賬戶部可就匯不成了。

可不待韓文開口，御臺上佇立的朱厚照便說道：

“無非筑海壩擋海水入侵遼東，修河防使遼東水脈歸于大明治下而已！

修海壩當以大船，負圖先生，讓南京龍江船廠，造幾十艘巨型大福船，該是由兵部交涉，還是歸工部管轄？”

聽到小皇帝開口就是幾十艘大福船，韓文便再也忍不住了，一艘大福船，僅是工時便要兩三年之久，更不必說單船費用了。

“陛下！

戶部已經無銀可調了，再動就只有壓倉保本、以備不測的庫銀了。

民間都有儲蓄防災的手段，大明朝廷也一樣，戶部的壓倉銀規模逐年減少，至今也就兩百萬兩出頭了。

這是以備兵災、大災所用，朝廷度支再怎么困難，這點壓倉銀還是要留好的。”

說到這，戶部尚書韓文已經是疾言厲色了，僅是數十條大福船，差不多就能將戶部的壓倉銀耗盡。

再加遼東的海工、河工，那大明的日子也就不用過了。

“韓部堂不要如此急切，經略遼東乃國之大計，內帑可以出錢。

但有些事要提前說好，內帑出錢，遼東新辟土地以后便是皇莊，戶部想要，十倍贖之！”

朱厚照說了十倍贖之的話，文華殿中，唯一臉色不變的群體就是梁儲所屬詹事府一系了。

其他的包括馬文升、三閣臣，其余四部尚書，以及一些部院主官都變了臉色。

自弘治帝大喪，劉瑾等八虎遽然登位，外朝就在說宮內宦官，以皇莊之名侵奪民田。

可京畿之地哪有什么民田一說？

民田，只怕要遠赴通州才有，所謂皇莊侵民田，一多半都是宮內太監在收回原本的皇莊，侵占部分也沒有什么民田，而是官紳之家的土地。

京畿之內、順天府轄區，若正經來說是有民田的，但那些民田多是貧瘠之田，白給，宮內的太監也看不上。

而京畿之地御苑眾多，許多流民在御苑開荒種田，如今被收了回去，也就有了皇莊侵占民土一說。

這些事兒，文華殿中臣工大多清楚根由，不說無非還是仗著一句話的道理，那就是皇家不與小民爭利。

“陛下，各地皇莊、藩田……”

新君這話，馬文升就不能支持了，皇莊還好說一些，藩田所出在許多州府都是調控當地平穩的一大手段。

只是馬文升想要蓋蓋子，朱厚照卻沒讓著這位五朝老臣。

“負圖先生，這是祖制！

藩王就藩，朝廷與之協調藩田，各地州府代為管理，而不是代為分配。

若各地州府做不好這個差遣，便由內官來做吧！

如今兩京宦官、凈軍也確實是個問題，凈軍化梵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種問題。

若今年秋收之后，各地藩田再有拖欠，宮內就會派內官接手這些藩田。

朕守制三年，朝中因循皇考舊例，也包括對各地藩王的寬厚！”

見小皇帝把經筵當做了議政現場，梁儲也不出面阻止，剛剛小皇帝的侃侃而談，就是詹事府的功勞。

皇帝學業有成，做師傅的就不好苛責了。

“陛下，藩田雖說是祖制，但各地藩王之田，委實也多了一些……”

見事情又要被拍板，劉健這個做首輔的就不能不開口了。

藩田跟東南稅賦、士紳稅賦是直接掛鉤的，一旦藩田上面有了動作，各地稅賦必然因此而變，那東南稅賦難收的蓋子，就要被打開了。

“劉老先生，‘兼并’二字朕并不是不懂，需要朕詳細說說嗎？

如今直觀的大明全圖有了，各省府州縣的全圖接下來也要跟上。

介時，各地有多少土地，這些土地是誰的，就都在各地輿圖上了。”

聽到文華殿所懸輿圖還有這種功效，文華殿中的多半臣工又不淡定了。

就跟皇莊侵民田一樣，許多事也真的不好較真，如果到時候真來個如圖所示，許多話就真的不好說了。

“陛下，遼東筑壩淤田之事，可否暫緩，待今秋賦稅到位，再做不遲！”

見小皇帝不好糊弄，自覺捅了馬蜂窩的戶部尚書韓文，就想以稅賦未齊來遮掩一下。

“韓部堂，不聞大喪之后必大興嗎？

朕說了經略歸化遼東是國之大事，內帑可以出錢。

在場諸位都是先生，‘規矩’二字也識不得了嗎？

這是經筵，不是奉天門大朝會，也不是西角門早朝，更不是文華殿議政，政務上的事兒，韓部堂經筵之后，再跟內閣商議吧！”

見小皇帝又用經筵擋駕，韓文無奈的看向了首輔劉健，事已至此，劉健這位首輔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規矩’二字，說來簡單，但真正要重立大明的規矩，只怕滿天下的半數官員士紳是受不了的，只因他們都是在規矩之外的。

想到近日劉瑾所提以工代賑的惠政，劉健也不由有些心累，若所料不差，以工代賑也是出自面前的小皇帝之口。

國有君如此當是國朝幸事，但劉健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只因自仁宣開始，大明的官員士紳侵奪了太多‘規矩’之外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