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公正？

無非剛正不阿。

何為擔當？

不過挺身而出。

也許在數千年前，李長庚剛成仙羽化飛升的時候，他能夠毫不猶豫的做出回答。

可是隨著他在天庭中待的時間時間越長，他對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就越不確定。

身著華服，頭戴冕旒的妙光城城隍此刻就站在李長庚面前，可是李長庚卻在這個時候忽然想到了數千年前，他接任太白金星時，上任太白金星在啟明殿前問他的問題。

......

“長庚，你可知道太白金星的職責是什么？”

“知道?！?

李長庚看著面前這位馬上就將被貶下界的女仙回答道，

“金星晨出于東方而夕落于西方，故而金星的職責為檢巡東西兩界，為天庭和靈山的外交紐帶?！?

女仙搖了搖頭：“不夠?！?

李長庚歪著頭想了想，又說：

“于參謀之職，需竭盡才智，為玉帝呈上良策，助天庭妥善應對諸事；于星象之責，當洞察天機，向天庭人間示警，保蒼生安寧。”

女仙又搖了搖頭：“還是不夠。”

李長庚的嘴唇微張，但卻沒有再說出任何一個字。

他大概猜到了上任太白金星想說的是什么的，但他沒有說，因為他面前的這位女仙就是這個答案而被貶下界的。

“......”

李長庚有些恍惚。

有些話，倘若你不說出來便是那句話的主人，說了出來，便是那句話的奴隸。

女仙見李長庚沉默不語，輕笑一聲扔下了一句話便飄然離開了，留給他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和一座空蕩蕩的啟明殿。

......

“本官在問你話。”

妙光城城隍面色冷峻，他雖然有些生氣，但卻沒有立刻出手，因為面前這個年輕人給他的感覺很不一樣。

“聽到了?！崩铋L庚回過神來，“沈城隍，你手底下的夜游神、枷鎖將軍和文武判官與寶善寺惡僧狼狽為奸，害我性命，四人已經被我斬殺三人。”

城隍姓沈，乃是一千三百年前唐僧師徒四人路過哈咇國時接待四人的國相，死后受哈咇國國王敕封，塑造神像，才成為的妙光城城隍。

沈城隍眉頭緊皺，有些沒有摸清李長庚的路數。

一個練氣境的修士，殺死他三個筑基期的手下，而且在面對自己時還不卑不亢，這樣的人不是愣頭青那就是真有依仗。

他為官多年，深知三思而后行的重要性，

所謂三思，即思危、思退、思變。

知道了危險就能躲開危險，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注意到你的地方，這就叫思退；退了下來就有了機會，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兒錯了，往后該怎么做，這就叫思變。

如今的沈城隍就處于第一思的前半部分，他在思考李長庚那種讓自己感到很不一樣的感覺到底來自哪里，他會不會對自己產生威脅，或者說......李長庚的后臺會不會對自己產生威脅。

因此，城隍爺把夜游神問過的東西又問了一遍。

“你是何人，父母何人，師承何方，來自何處？”

可是這一次李長庚卻答非所問：“沈城隍，睜開眼看看你治下的百姓吧?！?

李長庚御風而起，來到沈城隍身旁，環顧四周。

紙人爆炸的動靜極大，幾乎把全城的百姓都從夢中驚醒，他們走出家門，見到天上乃是城隍爺之后紛紛跪倒在地上磕頭。

一個人跪下，兩個人跪下，隨后就如同碰倒的骨牌一樣，一個挨著一個，只是片刻，街道上便全是密密麻麻跪地磕頭的人。

“看到了嗎？不管他們是畏你也好敬你也罷，但此刻都在拜你，拜妙光城的城隍，拜他們的守護神?！?

李長庚眼神里有些可惜。

“受人香火，保人平安。神仙的宮觀廟宇，猶如人居住的房屋，人無房子，就不能定居，神無廟宇，就無所歸屬?！?

“三界四洲何其大，天上神仙就算本事再大也不能全都顧及得到，所以才有了你們這些受封地仙，可既然建廟宇受人間香火的供奉，保治下子民安定，難道不是應該做的嗎？”

沈城隍面色很是難看，李長庚這番話宛若說教，且說話時聲音故意放的極大，不說全城的百姓，就拿離城隍廟近的那些人來說，肯定是能夠聽見的。

他乃堂堂妙光城城隍，怎么可能容許一個黃口小兒說教自己？

另外他還發現，在李長庚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有一些人竟然敢偷偷地抬起頭看自己。

簡直目無尊長，毫無敬畏之心！

可縱使這樣，沈城隍卻依然壓制著自己的怒火，咬著牙齒問道：

“你的姓名，來歷。”

李長庚依然充耳不聞，自顧自地繼續說著自己這幾日在哈咇國的見聞。

“前幾日，我在妙光城外的一座小鎮里遇到了個人，他的年齡和我差不多。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抓一條劇毒的異蛇，我問他為何要抓，他說把異蛇曬干之后可以抵稅。我又問他那你的家人呢，他說死了?！?

“他的爺爺被異蛇咬死了，他的父親也被異蛇咬死了，他的孩子才兩歲，很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他也會死在捕蛇這件事上......到時候他的孩子就成了他，接替他繼續捕蛇?！?

說到這里，李長庚抬眼掃去，已經有很多百姓抬起了頭，畢竟這就是他們很多人親身經歷過的事情。

“再后來，我遇到了一家搬家黃皮子，一家成了精的黃皮子。它們在哈咇國已經生存了數百年了，如今卻被異蛇和蛇精給趕走了。”

“我相信很多人曾經偷偷的在家里供奉過它們，只需幾個雞子，它們就能幫你滿足一些小小的愿望，也許是找回走丟的雞鴨牛羊，也許是搞定煩人的鼠患?！?

李長庚轉身和城隍四目相對，

“異蛇作亂，百姓悲苦。沈城隍，這本來應該是你城隍廟出面解決的才對?！?

沈城隍面色鐵青，他想起來了，不久前確實有一只化了形的黃皮子來他城隍廟門前擊鼓鳴冤，說有蛇妖在哈咇國地界為非作歹。

蛇妖......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為非作歹，可不是誰都能說的，于是他便命令夜游神將那只黃皮子打了一頓扔出了城隍廟。

“你是來替那只黃皮子討回公道的？”沈城隍問。

“是，也不是?！崩铋L庚回答道，“不止是黃小仙，我是要替這哈咇國的所有百姓討個公道。”

沈城隍瞳孔一縮，死死盯著李長庚。

他終于明白了自己從李長庚身上感受到的那種奇怪感覺是什么了——他在李長庚的眼神里看不到畏懼，蟲豸對于高山的畏懼、凡人對于神靈的畏懼！

這眼神......他只在每一百年自己上天庭述職的時候見到過。

冷漠，淡然。

全然沒把自己當作是享有一城乃至一國香火的神仙。

于是沈城隍勃然大怒，再也不顧什么三思后行，再也不顧城隍身份，瞬間化作一尊高達三丈的神人俯瞰一城眾生，緊接著憤怒的聲音也隨之響起，

“小小凡人，也敢妄評妄言！”

全城百姓瑟瑟發抖，但他們此刻卻全都抬起了頭，看向妙光城之上的城隍爺。

五更天。

夜與晝在昏暗的交界線上徘徊。

東方的低空，一顆璀璨如寶石的星辰不知什么時候躍出了地平線，先太陽一步先闖入了夜的黑暗。

或許因為這是一場夢，也或許是因為那句沒說出口而愧疚了千年的回答，李長庚忽然想在這場夢里換個活法。

城隍神像向前一步跨出，一腳踩在了李長庚身前一丈處，卷起駭人狂風，可是李長庚卻紋絲不動。

東方晨星亮起，李長庚的手里忽然間出現了一柄鋒銳至極的劍，那劍甫一現世，便有一道璀璨如寒星般的光芒驟然乍現。

與此同時，李長庚也終于是對千年之前的問題給出了自己最后的回答：

“太白，兵象也。太白經天，天下革，民更王?！?

劍光閃過，無盡天光從東方灑滿人間。

雄雞一唱天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