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陰云匯聚。
丁點幽月,艱難灑下輝光。
不時有黑鴉叫喪似的啼鳴。
村前,搭了個戲臺子。
臺上戲子大紅衣服,紅的鮮艷,紅的刺眼,紅的膽戰心驚。
長袖隨其一舉一動,上下翻飛。
唱腔更是清亮婉轉,好似春風拂面醉人心肝,又像夜幕繁星閃爍又迷人。
她踮著繡花鞋,蓮步輕移,小步疾奔到臺子邊緣,挽著蘭花指,微微點了點人群后的小道士,悲意在嘴角猶如搗碎的苦藥……
哀哀切切唱道: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
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
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名。”
伴著她這段戲詞落罷。
坐在戲臺下的數十人齊齊扭頭看向牽馬的小道士。
這小道士相貌頗為俊朗,仿佛被戲子和戲詞勾引了魂兒,怔怔站著,古井無波。
眾人定定神,再看。
小道士穿洗的發白的道袍,背行囊,又背著一柄桃木劍,腰間系掛桃符,明明道士做派,右手腕卻戴了串五色佛珠。
馬亦是好馬,毛色光亮,健壯雄美……
若是宰了烹了,定然極味美。
寒風呼嘯。
黑鴉不厭其煩的喚著,像是在喚魂。
戲臺子后,便是村落。
村子一片漆黑,不像有人居住,倒不如戲臺子這兒燃著篝火,來的有人氣。
“適聽得眾兵丁閑談議論,只道我今與霸王有隙。
啊,大王,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她在戲臺上陡然悲悲的哭起來,泣聲我見猶憐,恨不得為之身死。
“大王啊大王!倘若戰死沙場,妾身將何以為依?”
“自古道兵家勝敗皆常事,又何須掛愁煩。
且喜得今宵月色清如水,好為我添歡顏。
也有那小兵丁,樣貌俊俏,養了妾身的眼。”
芊芊素手掂著長袖,再次朝小道士一指,繼而轉身,宛若突兀想起傷心事。
悲聲唱道: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
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
唱著唱著,竟變出了柄長劍,在戲臺上抹了脖子。
戲子撲倒。
鮮血仿佛無休無止的長河,流下戲臺。
卻并不腥臭,小道士嗅了嗅,居然有些甜美。
戲子自戕,臺下的看客不約而同起身,亦是變戲法般的握著劍,和這戲子似,齊刷刷抹了脖子。
血,霎時鋪天蓋地都是,浪頭三尺高,滾滾朝小道士淹了過來。
被套了韁繩的馬,焦躁不安,但韁繩在小道士手里,它想跑,也跑不掉,只能眼睜睜注視著血河將它與小道士一塊淹了個通透。
殘殘的月光涼如冰。
眼前的一切,仿佛夢幻泡影,片刻不見蹤跡。
哪有戲臺,哪有戲子,哪有熊熊的篝火,哪有數十個看客?
黑鴉站在枯枝,哀哀鳴叫。
小道士露了笑,撫摸著馬頭:“馬兄,這場《霸王別姬》粗糙是粗糙了點,但在咱們趕夜路時上演一出,卻是教人清醒。”
牽著馬。
徑直向那廖無人煙的荒村走去。
厚厚的陰云完全遮了幽月。
似是要下雨,現在這時候,許是得下場雪?
說不準。
“不管是下雪或是下雨,今晚都是不能趕路了。”
李平安對馬匹吟道:“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沉吟屈指數英才,多少是非成敗!
富貴歌樓舞榭,凄涼廢冢荒臺。萬般回首化塵埃,只有青山……不改!
小道不該做個道士,應當冒充風流才子,把肚子里裝著的詩詞抖摟抖摟,保管令天下詩才黯然垂首。”
村子是新荒廢的。
李平安法力聚在雙眼,依稀看到已是黑色的大片大片血跡。
挨家挨戶的推門。
有的人家啥也不剩,有的人家三口俯尸,也有的人家女子尸身凌亂,丈夫成了兩截,孩童被摔死……
李平安嘆道:“馬兄啊,哪有干凈落腳的地兒?咱們到后面看看。”
牽著馬來到村后。
此地更是仿若修羅場。
近百人慘死于這兒,堆在了一塊,似是大墓。
如果不親眼看到,很難想象,百人的尸身便能摞的這般高。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匹原屬于懷朔縣官府喂養的馬匹,忐忑的打著噴嚏。
“咦,你這小道士哪來的?這般晚了,怎地一人?要到俺家借宿嘛?”老丈問道。
李平安轉過身笑問:“敢問老丈,這里該是金華縣地界了?”
“是嘞、是嘞,金華縣郭家村,俺們都姓郭。祖上當過大官,唉,犯了錯,被皇上貶來了此處,攜家帶口的,全都在這兒安了家,重新過活。”
李平安扭頭一看,被屠戮的百人尸首,沒了蹤影。
忽有急雨來,噼里啪啦,涼入骨髓。
“下雨了,小道士快跟俺走,莫著了涼。”
“好。”
李平安牽馬跟著老丈,進了他的家門。
老丈的老妻看到小道士,笑道:“哪來的小道士?長的這般俊俏?可曾娶妻?”
“見過居士,小道是化外之人。”
“哈,忘了忘了,俺年紀大了,腦子不靈光,你莫見怪。”
老丈笑罵:“你這老婆子,整天給年輕后生張羅婚事,人家道長來了咱家,也給他張羅了起來。”
“老不正經別說那風涼話,哪天道長還了俗,來俺郭家村,也好成家生子。這般俊俏,哪家的姑娘見了,都得在半夜惦記。”
接下來倒是沒再給李平安張羅婚事,給他張羅了一桌飯菜。
老丈熱情摁著他坐在上首:“粗茶淡飯的,道長莫在意,吃吧,吃飽肚子好睡覺,人吶,吃飽了,天大的煩心事也能壓下。”
李平安并未動筷,而是問道:“最近是不是打仗了?”
他在懷朔縣便聽聞外面兵荒馬亂的。
“哎呦,瞧俺這記性,忘了與你說,小道長別再往前走,過了俺金華縣,可就進了亂糟糟的世道!聽人說,有個叫張大王的起兵造反,官家調來兵馬,正團團圍剿張大王呢。”
“小道謹記。”
“吃呀,小道長為何不吃?難不成嫌棄俺家的粗茶淡飯?”
李平安低頭一看。
面前的桌案讓刀給劈了個稀巴爛,哪有飯菜,分明是枯草、碎石、黃土。
“小道不餓。”
外間的雨下的愈來愈大。
雨水裹挾著風,吹打的人裹緊衣領,吹打的魂魄搖搖欲墜。
李平安看著院子。
老婦死在了井旁。
老丈的尸首卻是在村后,在那百人尸堆里。
“既然不餓,那就早些休息,小道長應是趕了許久路?”
“小道從懷朔縣來的。”
“懷朔縣呀,是個小地方,離著俺金華縣得有三四百里路,還都是山路,不好走。你這老婆子別傻愣愣的,咬什么牙?恨什么恨?!快為小道長鋪床。”
老婦的亡魂飄去了坍塌的側房,旋即又飄回來:“下雨了,天冷,俺給你加了床褥子,前年的棉花,暖和著呢。”
“有勞。”
下雨夜。
郭家村陡然熱鬧,敲鑼打鼓。
“戲班子來了、戲班子來了,大伙快去村頭看呀!”
“今晚唱《霸王別姬》,唱的是楚霸王和虞美人!”
在李平安身旁的老丈不禁哼起了調,“小道長也來看戲吧,不容易啊,戲班子一年來一次,千等萬等,終于是把他們等來了。”
老兩口似是忘了外面正下著大雨,迫不及待的飄了出去。
李平安用法力擋在頭頂護住周身,跟隨兩個亡魂,回到了剛剛和“馬兄”看戲的村前。
戲班子準備的妥當,他們到時,便搭好了戲臺。
一席大紅衣的戲子,蓮步悠悠的登上戲臺,濃妝艷抹,看不清本來模樣。
好似適才之事的輪轉,又像重復做了夢。
她掩嘴嬌笑:“今兒,不唱《霸王別姬》,唱《梁祝》。”
老丈拽著李平安坐在戲臺下,悄聲道:“梁祝好,小道長可知梁山伯和祝英臺?”
“知道。”
“小道長喜歡嗎?”
“小道更喜歡白素貞。”
“嘿,去年戲班子來時,唱的便是《白娘子》。”
戲子瞪了眼混入鬼群中的李平安,挽著袖,嬌聲問道:“道長從哪來?”
“人間來。”
“哦?朝哪去?”
“天上去。”
“你是誰?!”
“李平安。”
“你是避雨的道士,還是惹禍的道士?”
“是聽戲的道士。”
戲子拍手笑道:“聽戲好,要多聽,你且坐好了,好戲開場。”
冷雨中,戲臺上,她扭腰胯臀轉了圈,挽著長袖,表情現了歡喜,如蔥白的柔夷指著李平安,唱道:
“仁兄有所不知。
我家有個小九妹,聰明伶俐人欽佩。
描龍繡鳳稱能手,琴棋書畫件件會。
我此番求學到這里,九妹一心想同來。
我以為男兒固須經書讀,女孩兒讀書也應該。
只怪我爹爹太固執,終于留下小九妹。”
戲子一頓。
問:“道長可能來一段?”
李平安不為所動。
那戲子淡淡一笑。
獨唱:
“梁兄你做文章不專心,為什么看來看去看不停?
若說我的耳環痕,想起此事笑死人。
祝家莊年年有廟會,村里人叫我扮觀音。”
這一段李平安卻是知曉的,梁山伯發現了祝英臺耳朵上的環痕,祝英臺以廟會扮觀音搪塞。
夠了。
郭家村所經歷的事,他也大概明白了。
拔劍出鞘。
戲子猝然大驚。
李平安步步走向戲臺,輕聲道:“是我問,還是你主動說?我喜歡主動的,不喜被動。”
“……”
“道長不怕我身后的主人?”
“豢養采氣境圓滿的厲鬼,確實有幾把刷子,但小道無法坐視你煉化郭家村的亡魂。”
戲子嘴上硬氣,但李平安展現了法力后,身段卻是軟的,即刻跪地求饒道:“道長有所不知,俗話說,賊來如梳,兵來如蓖。
一伙亂兵逃到了這里,先是讓郭家村拿出糧食,讓他們吃飽,又逼他們交出錢財,最后把人殺了個一干二凈。郭家村滿村慘死,皆有滔天怨氣,已入不得輪回……
何況,地府也遭了災,縱然沒這怨氣,亦要在陽世受苦受難。
不如讓妾身把他們全煉化吞了,魂飛魄散,一了百了。”
李平安問道:“你主人姓甚名誰,家住哪里?”
眼看著他舉起那柄瞧起來,便十分不善的桃木劍,戲子慌的邊磕頭邊道:“我家主人住在縣城,妾身……妾身卻是不知主人姓甚名誰,乃至連主人的面也未見過。往日都是主人派小鬼告知妾身該如何做事。”
小道士的眉頭稍稍皺了皺。
和師父走南闖北時,聽說過一門控鬼的旁門左道術法。
煉化鬼怪,令其到別的地方作惡,若是被人知曉,可以解除此術或是直接殺了鬼怪,壓根追查不到本人的行蹤。
李平安不曾料到,居然在金華縣見識到了這門邪術。
“那伙亂兵呢?”
戲子伸手一指:“去了縣城。”
“你可知有座蘭若寺?”
“不知。”
“知不知道有座青衣山?”
“不知。”
李平安再問:“想不想解脫了此身,轉世輪回?”
戲子猛地抬頭,“道、道長真有如此大神通?妾身受人操縱,日日受那難言的煎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委實、委實受夠了。”
剛說完。
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
戲子的鬼身剎那間有煙消云散之勢。
“道長……道長快……快救我,是,是主人知道了。”
李平安念誦起了《救苦拔罪經》。
自從將《救苦拔罪經》推演到了圓滿。
超度范圍大增。
更能快速化解亡魂、怨鬼、厲鬼的執念,度其投身地府踏上黃泉路,轉世輪回。
亦是可以開解人心的七情、六欲、五垢、三毒。
并且,《救苦拔罪經》雖已至圓滿境界,仍能繼續推演。
無形扼住戲子厲鬼喉嚨的大手,被《救苦拔罪經》化解。
當李平安把經文念畢。
郭家村滿含怨氣的亡魂以及戲子厲鬼,悉數不見。
心神沉入功德觀。
供奉“天地”二字的供桌上,放了張黃符。
【金華縣郭家村人,盡成飽含怨氣的陰魂,又有厲鬼趁機作亂,若不解決,必有隱患。超度陰魂、厲鬼,功德+60】
蓋著的道門法印為北極天蓬印。
原以為一村子蘊有怨氣的陰魂,會四處為亂,沒想到受厲鬼“挾持”,竟乖乖的聽戲。
即便這聽戲,也是厲鬼慢慢煉化它們,卻是在他趕來前,不曾令事情失控,陰差陽錯做了好事。
“小道剛來金華縣地界,就送上了一樁如此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