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元犀依舊執(zhí)拗的跪著,目光極其希冀,好似即將要去城隍廟廝殺的李平安,成為了他活著的全部意義。
“真人,我原有更好的前程,外放為官一段時間后,就能升遷到翰林院,那是清職,在下不敢說平步青云,將來做到一部侍郎卻是板上釘釘?shù)模珵榱藞蟪鹧┖蓿曳艞壛恕?
求真人收下這枚桃符,算是在下的一片心意。”
李平安平靜道:“依照小道猜測,白知縣能活到現(xiàn)在,靠的便是這枚桃符。”
“在下,在下不解。”
“你對城隍有此恨意,祂又怎能察覺不到?無外乎是你常年佩戴桃符,受其庇護,再加上身為懷朔縣知縣,兼有本朝氣運加持,那些陰神想害你,也無從下手。
白知縣啊白知縣,你未免太小覷一地城隍的手段了。”
白元犀不改此意:“真人去了城隍廟,祂顧不得在下,而真人卻要面臨刀槍劍戟的兇險,真人比在下更需要這枚桃符。
求……求真人收下桃符!”
既然話到這個份上,似乎李平安必須把桃符收入囊中了,否則白元犀萬萬不會作罷。
小道士微微嘆了口氣。
他心底明白白元犀的目的,就是要置城隍于死地,不惜以桃符為“誘餌”,令他跟城隍分勝負、決生死。
這種想法,從前幾次送予他桃符,便能猜到。
只是之前小道士尚未跟城隍撕破臉皮。
不愿接這燙手山芋。
“好,白知縣的心意,小道領(lǐng)了。”
李平安拿起桃符,在白元犀欣喜的注視下,掛在道袍的腰間。
這位七品知縣許是知道點修行人的因果一事,仿佛李平安收下桃符那一刻,他就一定要跟城隍不死不休,若不然,因果反噬,后患無窮。
“真人請休息,在下告退了。在下等會命衙役送飯食來。”
李平安忽然道:“白知縣,事到如今,你送予小道的朝簡和五色佛珠,以及那《玄霄引雷符》,究竟從何處得來的?”
白元犀為之一怔,頓了頓,才慢慢說道:“不瞞真人了,朝中奸佞當?shù)溃麄冊诟鱾€衙署安插了不少自己人,這些人又皆是些毫無本事的酒囊飯袋,只知斂財受賄。
在下送予真人的東西,都是向這些人花錢買來的,若追其根本的話,則是天下仙家宗門進貢給朝廷的寶貝。
因在下不是修行人,不識貨,陰魂鈴跟印章被他們騙了,用假貨誆騙了在下的銀子。
幸好朝簡、五色佛珠、《玄霄引雷符》是真貨。”
“金鱗針呢?”
“金鱗針確實是儀鸞司所留。真人,您走南闖北,碰上儀鸞司的人,能不起沖突千萬別起沖突,儀鸞司里的牛鬼蛇神不計其數(shù),聽聞,還有那化成人形的妖魔混在其中。儀鸞司最是護犢子,又殺伐無算,不知沾了多少鮮血。”
“劉晟先前還要推薦小道加入儀鸞司。”
“此事福禍說不準的,真人喜愛瀟灑,不加入儀鸞司為好。”白元犀為李平安設(shè)身處地著想。
“我知道了。”
白元犀腳步輕快的離開房間,并小心翼翼的幫其關(guān)上門。
經(jīng)過數(shù)次試探,白知縣確認小道士是有大本事的。
斬城隍,報血仇,在此一舉。
如果李平安失敗了。
那也無妨。
白元犀大不了自己向城隍揮劍,寧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
李平安右手摩挲著掛在腰間的桃符。
桃符三寸長、兩寸寬。
正面雕刻的神祇為郁壘。
背面是神荼。
白元犀首次提出將桃符贈送給他時,說的是用桃符換取李平安剿滅臥虎寺妖僧。因卞敬一家二十七口人遇害,又說讓他收下桃符,查找真兇。
“白知縣啊白知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城隍和臥虎寺有來往?”
關(guān)于臥虎寺,白元犀究竟知道多少事?
小道士當真不相信,作為懷朔縣的知縣,丁點也不知境內(nèi)的臥虎寺消息。
不過,都無所謂了。
收了白元犀那么多寶貝,而且皆是有大用的。
接下來做的事,又是系列任務(wù)的一環(huán)。
相當于白元犀在支援他“后勤”。
若是在前生,李平安高低封他個后勤小組組長。
“知人知面不知心……”
小道士嘀咕了聲。
和師父走南闖北這些年,見過太多人面獸心,也見過獸面人心。
紫云山的狐貍精們,一直都在秉持著扶危濟困,偶爾做點劫富濟貧的好事,卻從來不傷人性命。
“還是狐妹妹做的糖葫蘆甜,嗯,笑起來也甜。”
“真人?小的是來給真人送吃食的。”
李平安邊休息,邊胡思亂想,被門外的輕聲呼喚打斷。
“進。”
衙役謹慎的推開門,提著兩個食盒。
許是知曉李平安腹中空空,為其準備了許多好酒好菜,足足擺滿了桌案。
小道士拿起筷子。
確實餓的慌。
頓時也不顧吃相。
這衙役收拾下食盒,并未直接離去,而是留在原地,欲言又止。
李平安抬眼打量著他,將嘴中的東西咽下,不在乎的問道:“替城隍當說客?”
“呀!真、真人都知道?”
“呵,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們縣衙早就成了城隍的后花園,或許白知縣今天穿的里衣,城隍都知道。”
“真人,當真法力無邊。”
“有屁快放,別打擾小道吃飯。”
“真人難道不怕小的在飯菜里下毒?”
“不怕,依小道的修為,尋常毒藥已對小道無用。”
何況,李平安乃是小功德體,哪能那般容易中毒?
衙役賠笑道:“真人勿慮,城隍吩咐下來了,凡俗的毒藥對真人沒用,所以,小的也就把鶴頂紅收了起來。小小懷朔縣,最厲害的也就它了。”
“你們就沒給白知縣下毒?”
“城隍并未有此命令。”
許是桃符護體,才讓他逃過一劫又一劫。
“你要跟小道說什么?”
這衙役現(xiàn)在才慢悠悠道:“小真人一心要和城隍不死不休?這一切沒有挽救的機會?”
“城隍問的?”
“自然是尊神令小的代為詢問真人。”
李平安施展了《望氣術(shù)》,再次看向衙役,忽而笑了笑,“城隍廟一司主官,居然親自為小道端來飯菜,小道委實受寵若驚。”
被他拆穿,這衙役尷尬一笑,立即恢復(fù)了本來面目,竟是羽扇綸巾的文士模樣。
“在下是懷朔縣城隍廟考功司主官楊再思。”
“你回去告訴城隍……”
說著話,李平安夾了口菜,含糊不清,卻飽含殺意:“不死不休。”
“和氣為貴,真人何必呢?”
“楊主官,小道斬了那般多陰神,不差你一尊,若不走,小道教你金身湮滅、香火成灰。”
楊再思愣住了,旋即,忙不迭的離開房間。
“對了,和城隍說一聲,小道即將拜訪祂的神邸,瞧瞧一縣城隍的居所,和官員住的官邸,有何不同!”
也不理楊再思有沒有聽見,李平安自顧自扒著飯。
城隍陰神是有身份的,可無傷出入縣衙,單單這一點,便不是那些有了點道行的厲鬼可比。
吃飽喝足。
小道士躺在床榻,留了絲心神警惕,稍稍睡一會養(yǎng)精蓄銳。
估摸過了三、四個時辰。
李平安睜開眼睛。
檢查要帶的法寶。
百年桃木劍、四寸朝簡、戴在右手腕的五色佛珠、桃符、《玄霄引雷符》、金鱗針,師父留給他的兩張保命符箓。
城隍令牌當然需要帶上,這是出入城隍神邸的門令。
吐出一口氣。
小道士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富裕過。
簡直……
哪打過如此闊綽仗!
整了整洗的發(fā)白的道袍。
邁步跨出門檻。
白元犀和陳非瑕兩人在前院候著。
一看見李平安,皆拱手作拜。
陳非瑕哽咽道:“真人此去是在為懷朔縣百姓爭命!許多豪紳月月年年給城隍上供,換來城隍的庇護,他們不知收斂的兼并良田,不知害死了多少無辜百姓。
但有城隍當靠山,縣衙根本拿不了他們問罪。
反倒是有關(guān)于縣衙的消息,我和縣臺前腳做出決定,他們后腳便知曉了,實在令我……實在令我不知所措!”
白元犀更是激動的厲聲道:“真人此行,乃是替天行道!”
李平安停在他們面前幾個呼吸,只是點了點頭,就在兩人、躲躲藏藏的衙役們的目光中,走出縣衙,沿著街道,不急不緩、不快不慢的走向城隍廟。
“真人……”
縣衙的老捕頭在一處巷子口,拱手作揖,深深一拜。
李平安仍是點了點頭。
來到城隍廟。
廟前聚集了大批百姓。
人人都咬牙切齒,恨恨瞪著只身單劍的李平安。
小道士在人堆里,望見了曾去陳龍?zhí)陡翱礋狒[的幾人,正是他們,為自己引了路,不費吹灰之力做完系列任務(wù)的第一環(huán)。
“城隍老爺給俺們托夢啦!你這道士是妖魔變的,來禍害俺們的太平日子,因為你的到來,才會出現(xiàn)那么多妖魔鬼怪,攪的整座縣城不得安生!”
“別廢話,沖上去,弄死他!叫他現(xiàn)原形!”
“城隍老爺極少托夢,凡托夢,必有妖孽禍亂人間!咱們?nèi)硕嗔α看螅紕e怕,弄死他!”
在有心人挑動下,這群被利用的百姓,紛紛執(zhí)著農(nóng)具、木棍、菜刀朝李平安殺過來。
“爾時,救苦天尊。
遍滿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諸眾生,得離于迷途。
眾生不知覺,如盲見日月,我本太無中,拔領(lǐng)無邊際。
慶云開生門,祥煙塞死戶,初發(fā)玄元始,以通祥感機。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李平安運轉(zhuǎn)法力念誦《救苦拔罪經(jīng)》。
當發(fā)現(xiàn)對這群受到蠱惑的百姓無效時,他就明白,他們真心認為自己是妖魔。
人心啊。
將背著的百年桃木劍,握在手中。
小道士步伐漸漸加快。
《桃劍斬妖四式》仿佛與生俱來似的,把這些百姓打的哀嚎滾地。
他并未用法力。
單純靠著自身的力氣和劍法。
當李平安終于站在城隍廟之前,回頭掃了眼,剛剛還攔著他的一眾百姓,無一人站著,盡皆倒在地痛呼,更有甚者,被他打的痛哭流涕。
“殺人啦,李平安殺人啦!快報官!”
剛要邁入城隍廟的小道士,轉(zhuǎn)身迅疾走到這胡說八道的年輕人身邊。
“你你你,你干嗎?”
李平安揮劍,以桃木劍的劍身將之拍暈。
沒了聒噪。
小道士才跨進城隍廟。
城隍金身端坐其上,悲憫的注視著不速之客。
大門砰的關(guān)閉。
“你是為了臥虎寺而來的?”
不知從哪里、又好似自四面八方傳來的宏大、響亮的聲音問道。
“是,也不是。”
“哈哈……有趣。一件件說,你我有的是時間爭辯。”
“城隍廟已盡是邪神。”
“天下喪亂,遲早會把懷朔縣卷入其中,我等神祇不增強實力,如何護的了治下百姓?況且,妖魔環(huán)伺,虎視眈眈,小真人大不了一走了之,我等皆是泥塑金身,卻是跑不了。”
“你麾下的日游神害死卞敬二十七口人,又有賞善司主官呂蔚為非作歹、草菅人命,罰惡司主官衛(wèi)瑯助紂為虐……這便是你口中的護佑治下百姓?”
“凡事都有代價,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小代價罷了。小真人,換成你坐上我的位子,照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官之道、為神之道,一般無二。”
“哼,小道若是城隍,必先宰了祂們。”
“錯錯錯,是非黑白對于大局而言,無關(guān)緊要。大局只要無礙,犧牲些只知私欲的百姓,又有何妨?”
“妖言惑眾!一人的命是命,百人的命是命,千人、萬人的命也是命,不分高低貴賤,如有機會,當盡所能庇佑百姓的命。”
“如果死一人,可救萬人呢?”
“城隍,你死,確實足以救萬人。”
“呵呵,小真人太幼稚。我再問問你,臥虎寺又哪里招惹到你了?”
“何須談此事?”
“倒也是,你親手殺了陳龍?zhí)丁②w闕等人,也見了那位高僧的化身,梁子早已結(jié)下。”
城隍立即大怒喝問:“李平安!你真該死!殺我麾下神祇,我費盡心力增強城隍廟實力,你卻殺了我那么多的好兒郎……”
李平安不為所動,平靜道:“既成邪神,小道見一個,殺一個。”
“好好好,看來,不分出個勝負,你是不愿放過我等了。”
李平安拿出城隍令牌,冷笑道:“少放屁話,你會放過小道?臥虎寺會放過我?”
有了令牌在。
供奉城隍的大殿,剎那間似夢幻泡影,又像凋零的花瓣,片片碎裂。
當他站在城隍神邸前。
瞇眼打量著宛若地府黃泉的景象。
直至看到這一幕。
李平安方知“地府遭災(zāi)、黃泉失序”八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