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馬的崛起:從鐵器時代到布匿戰爭
- (英)凱瑟琳·洛馬斯
- 5296字
- 2024-09-05 18:15:50
第一部分
早期意大利與羅馬的奠基
第1章
介紹早期羅馬
公元前9世紀,羅馬只是在拉丁姆發展起來的若干定居點中的一個。[1]它可能比許多鄰居大,但即使在該地區內部,它也并不特別突出,遑論在該地區之外了。這一時期意大利中部最強大和最有活力的共同體位于臺伯河以北的伊特魯里亞。不過,到了公元前3世紀,羅馬已經發展成為一個強大的城邦,確立了對意大利其他地區的控制,并準備好了去征服一個橫跨地中海的帝國。本書將探索羅馬從起源到公元前3世紀中葉的發展,它對意大利的控制的性質,以及它能夠達到這種控制程度的原因。雖然在時間上非常遙遠,但意大利和羅馬最早期的歷史回應了一些特別現代的問題。這些社會面臨的問題包括多種族共同體中存在的壓力和矛盾,如何處理廣泛的社會、政治和法律上的不平等,以及普通公民社會和國際精英圈層之間的交流。公元前3世紀時,羅馬也在努力應對國家迅速擴張帶來的道德和現實問題。
羅馬不是孤立發展起來的,想要理解它離不開更廣泛的意大利背景。本書的目的之一是介紹更寬廣的意大利歷史、它的諸民族和文化,以及探索它們與羅馬的關系。當然,我們有關羅馬的證據要比有關意大利其他共同體的復雜得多,因為我們擁有關于羅馬早期發展的大量古代記錄和許多考古學證據,盡管需要對兩者進行解讀。本書的組織原則是各章交替地討論意大利和羅馬,前者介紹更普遍的主題,后者專門研究羅馬,并最終探究羅馬與其鄰邦之間的關系。
這個早期階段的材料問題重重。我們擁有來自意大利大部分地區的豐富考古資料,但羅馬本身的考古記錄支離破碎,難以評判,因為自古以來那里就不斷有人生活。文本材料造成了同樣的難題。公元前5、前4世紀的希臘文本中提到了一些同時代意大利和羅馬歷史的情況,但最早的羅馬歷史學家——他們的作品只有殘篇存世——在公元前3世紀末和前2世紀寫作。[2]一些共和時代中晚期和帝國時代的作者有作品流傳下來,比如波利比烏斯(前2世紀)、西塞羅和瓦羅(均為前1世紀),他們的作品中包含了對早期羅馬的評論,但對那個時期最早的敘述來自李維和哈利卡納蘇斯的狄俄尼修斯,他們在公元前1世紀末寫作。缺乏同時代的文本證據,不可避免地意味著現存史料的作者對公元前12—前4世紀這段時期的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限的,而最壞的情況是他們缺乏真實的信息。羅馬人保存有官方的國家記錄和檔案,但我們不清楚系統性的記錄是何時開始的,在共和時代開始之前,私人或公共記錄和檔案很可能是有限或根本不存在的,而且它們很容易遭到毀壞。我在“材料說明”中介紹了有關早期羅馬的古代記載,并討論了它們帶來的一些問題。
古代意大利是一個非常多樣化的地區,擁有一系列截然不同的氣候、自然資源和地形:從最北面的阿爾卑斯山地區到拉丁姆和坎帕尼亞的平原,再到卡拉布里亞(Calabria)的干旱山地。沿海地區和一些河谷中(特別是波河河谷)有土地肥沃的平原,其間夾雜著更加多山的地帶。作為意大利的脊梁,亞平寧山脈是一條高聳的、不適宜居住的山脊,它貫穿了整個半島,將意大利分為截然不同的兩半。亞得里亞海和伊奧尼亞海海岸之間的這一天然交通障礙造成了這些地區不同的文化和經濟發展軌跡。意大利在其他方面占據了得天獨厚的地位。它處在歷史悠久的貿易路線的交會點:海路方面從希臘和東地中海到西班牙、法國和北非,陸路方面穿過阿爾卑斯山進入歐洲腹地。它漫長的海岸線上分布著大量天然港口,對于從希臘西部和達爾馬提亞海岸出發的人員和貨物,以及穿梭在西地中海的島嶼間的人來說,意大利都提供了一個既不遙遠而又方便的交會點。意大利及其居民與一個范圍廣泛的聯系網絡相連,它從中東和埃及延伸到中歐,這一事實不僅體現在來自希臘和東方的進口物品上,還體現在與希臘和東方的接觸對意大利文化產生的許多影響上。一個生動的例證是,羅馬愿意借鑒和改造來自意大利和地中海各地的文化風格和習俗,同時又從未忘記自己基本的羅馬身份。
沿海平原人口稠密,其特點是:城邦很早就發展成主要的社會和政治組織形式,且城市定居點的密度很高(地圖1)。公元前9—前7世紀,原始城市定居點便已經建立。不過,與每座城市的天然領土邊界都相當清晰的希臘不同的是,亞平寧山脈是這里唯一的主要地形屏障。一些地勢較低的地區被丘陵地形分隔開來,但還有大片地區沒有明顯的天然邊界,導致很有可能發生領土爭端和國家之間的摩擦。大多數低地區域都擁有大量肥沃的土地和礦產資源,因此隨著不斷發展的城市為自己爭奪更多的土地和財富,戰爭在這里或多或少成了家常便飯也就不足為奇了。
城市化進程是理解意大利發展的一個關鍵概念,但它很難定義,而且學界有形形色色的觀點。甚至在古代世界,這方面就有過相當大的變化:在古典希臘時期,城市的特點是由城中居民的特點和它物質形式的性質定義的,后來的希臘作家以擁有某些實體特征定義城市,而羅馬人則以法律術語定義城市,即由羅馬授予特許權利的共同體。[3]現代人對此同樣眾說紛紜,最新和最全面的嘗試是哥本哈根城邦項目(Copenhagen Polis project),它將古代城市定義為人口不少于1000人,所控面積不小于30平方千米的定居點,擁有共同的名稱,共同的法律、社會和政治結構。所有這些觀點都認為,古代城市是城邦,包括一個中心定居點和由它控制的周邊領土,后者為其提供經濟支持。想要被認定為城市,定居點必須足夠大,具有一定程度的經濟多樣性和專業化程度,使其超越生計經濟(subsistence economy,或譯自給經濟,即僅能維持基本生存條件的經濟狀態)的水平,還要有政治組織和社會等級,以及超越家庭成員或親屬群體成員身份的公民身份或國家成員的概念。城市布局的正規化或紀念性建筑等特征不是城市的基本屬性,但往往構成城市發展的一部分,而且是有用的判斷標準,因為它們表明存在經濟盈余和政治權威,以及利用它們開展大型項目的集體意愿。在意大利的許多地區,定居點的發展要早于城市化,它們顯然比村莊更大也更富裕,但還沒有完全形成一個核心,尚未達到城市所要求的復雜性水平。這些定居點由互相有聯系、共享公共空間(經常是宗教用途)的住所群組成,他們被稱為原始城市定居點,被認為是城市發展的前身。
由于崎嶇的地形,意大利亞平寧地區與意大利低地的發展模式截然不同。高海拔谷地沒有足夠的資源來支持人口的大量集中。山區民族生活的共同體要比低地民族的小,前者依靠小規模農業和牧業的混合經濟為生。該地區偏僻孤立,發展出了一種獨特的社會和文化身份,在壓力面前展現出非比尋常的韌性。雖然亞平寧地區擁有大量小型定居點,但在被羅馬征服之前,它們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非城市化的。其本土政治和社會組織建立在由小共同體松散組成的聯盟組織的基礎上,非常適應該地區的性質。該地區的發展速度與意大利低地區域不同,但這些差異是源于對當地環境的適應,而不是落后或野蠻造成的。它們能夠有效地抵抗羅馬擴張本身就證明了這一點。亞平寧地區的共同體發展出了一種在許多方面與城邦相似的國家形式,但沒有大型人口中心。
相比地理上的多樣性,古意大利的民族和文化多樣性同樣引人注目。那里生活著許多不同的群體,擁有各自的語言、宗教崇拜和物質文化,他們大多是原住民,只有定居在意大利南部和坎帕尼亞的希臘人(地圖5和6)例外。古代作家認為,意大利中部兩個最重要的群體是我們所稱的拉丁人(Latini)和伊特魯里亞人[拉丁語中稱為Etrusci,希臘人稱其為圖瑞尼人(Tyrrhenoi),在他們自己的語言中可能叫拉森納人(Rasenna)]。在拉丁姆中部以及臺伯河和阿爾諾河之間的地區,很早就可以找到與這些群體相關的文化。伊特魯里亞人的起源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們,這源于他們獨特的語言,它與其他任何意大利的語言幾乎都沒有相似之處,很可能不是印歐語。按照希羅多德的說法,他們是來自小亞細亞的殖民者,盡管這與其他古代史料相矛盾(希羅多德,1.93—1.96;哈利卡納蘇斯的狄俄尼修斯,1.30;斯特拉波,《地理學》,5.2.2—5.2.4)。[4]現在,他們通常被認為是原住民族,盡管對古老的DNA樣本的研究揭示了一些耐人尋味的發現。這些發現顯示,古伊特魯里亞與小亞細亞中部的人口有相似點,而伊特魯里亞人的DNA與中世紀和現代托斯卡納人的不同。不過,不能認為這印證了希羅多德關于伊特魯里亞人是來自小亞細亞的殖民者的觀點,對伊特魯里亞人的DNA研究——至少可以這么說——仍有爭議;其他研究表明,不同時期人口的DNA之間的不連續性在歐洲很常見,這應該歸因于人口的長期流動,而不是希羅多德設想的那種短期內的殖民。
在意大利南部和山地,民族和文化特征更為復雜。對于意大利南部的希臘人定居點的位置,以及關于薩倫蒂納(Salentine)半島居民的文化和族群狀況,史料中的說法大體上是一致的。除此之外,我們無法繪制出準確的公元前4世紀之前意大利的民族地圖。古代史料大多寫于這些文化早已不復存在的時候,對于誰生活在哪里,甚至半島的哪些部分可以被界定為意大利,它們意見不一。[5]讓情況變得更加復雜的是,公元前5世紀的一段大規模遷徙期,讓一些群體從歷史和考古記錄中消失,而另一些新的群體則出現了。盡管從考古記錄和銘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意大利有許多不同的語言和文化共存,但要確定其民族的概念則困難得多。古代作家們經常將意大利描繪成一個部落社會的區域,并為它們打上民族標簽,但我們完全不清楚,意大利人是否認為自己屬于某些定義明確的民族群體。考古證據表明,城邦是該區域社會和政治組織的主要形式。許多人可能把自己視作他們的家族、村莊或邦國的一部分,而不是屬于范圍更大的民族,集體性的身份認同似乎很不穩定。公元前5世紀的遷徙催生了新的群體,另一些群體則擴張到新的地區。沃爾斯基人(Volsci)、赫爾尼基人(Hernici)和埃奎人(Aequi)都是給羅馬帶來過麻煩的鄰居,他們在這個時期出現,但在公元前4世紀被羅馬征服后,他們又同樣突然地消失了。來自阿爾卑斯山以北的凱爾特人在意大利北部定居,伊特魯里亞人轉移到波河河谷,來自亞平寧山區中部的民族則集體遷徙到坎帕尼亞和意大利南部。[6]到了公元前5世紀末,意大利的文化地圖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公元前4世紀期間,更清晰的民族身份開始出現,但即使在當時,大多數人仍然可能認為自己首先屬于某一個特定的政治國家或共同體,而不是民族群體——比如,塔爾奎尼人(Tarquinian)或沃拉特雷人(Volaterran),而不是伊特魯里亞人。
在羅馬崛起的時期內,它僅有一座城邦規模的行政機關能夠使用。盡管公元前4—前2世紀內,羅馬行政機關在復雜性上有所發展,但行政資源仍然有限。羅馬的權力并非通過直接統治來維持,而是依靠一系列保持著距離的關系組成的網絡,其間點綴著一些控制更為嚴密的地區。許多意大利共同體保留了一定程度的自治,盡管羅馬能夠得到它們的部分資源,特別是兵源。雖然到了公元前270年,羅馬已經是意大利人無可爭議的領導者,并非常堅決地回擊了對這一地位的任何挑戰,但羅馬治下的意大利并不是一個直接統治的帝國。地區和民族認同仍然重要,但也是不穩定的。希臘、伊特魯里亞和羅馬文化都對意大利的其他民族產生了影響,就像羅馬文化本身受到伊特魯里亞和希臘文化的影響一樣。直到公元前2世紀末和前1世紀,這個半島才開始了文化上的羅馬化;在此之前,意大利其他地區保留了自己當地的語言和文化,而有時被稱為羅馬化的文化融合現象還不顯著。考慮到我們大部分材料的日期較晚,以及我們依賴從羅馬觀點撰寫的材料,我們很容易忘記,直到公元前3世紀初,羅馬才在整個意大利確立了主宰地位,而這種主宰地位的確立絕非一種預料之中的結局。即使在布匿戰爭期間,也可以明顯地感覺到,羅馬的意志只是決定其他意大利人行動的眾多因素之一,直到漢尼拔戰敗后羅馬重新確立了權威,羅馬才完全確立了對意大利的統治。在這本書所涵蓋的時期里,我們可以看到羅馬嶄露頭角的過程,從眾多意大利邦國中的區區一員發展到獨占鰲頭的地位,但更廣泛的意大利背景對于理解這一過程是必不可少的。
注釋
[1]關于對羅馬年代和紀年的討論見附錄。
[2]希臘史學家們提供了一些年代和事件的證據,比如塔克文被逐(波利比烏斯,3.22.1),并對一些同時代的意大利文化和事件做了評價。最早的羅馬史學家法比烏斯·皮克托爾在公元前3世紀末寫作。
[3]修昔底德(7.77)完全按照民族來定義城市,而柏拉圖(《法律篇》,788—789)和亞里士多德(《政治學》,1330b)同時提到了人口和形式。相反,公元2世紀的作家保薩尼亞斯(10.4.1)表示希臘小城帕諾派俄斯(Panopaeus)很難配得上城市之名,因為它缺乏設施,而像塔西佗這樣的羅馬人也認為,城市需要具備特定的一系列建筑和法律地位(《阿格里古拉傳》,21;《日耳曼尼亞》,16)。
[4]盡管他的主要關注點是希波戰爭的歷史,但希羅多德的作品中包含了很多關于地中海其他地區的信息,包括西地中海。他對民族起源特別感興趣,加入了許多建城神話。
[5]一些更早的希臘作家用Italike特指南意大利的一小部分。直到公元前4世紀,Italia(拉丁語)和Italike(希臘語)才被持續用來表示整個半島。
[6]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對凱爾特人的命名傳統存在分歧。雖然考古學家偏愛“凱爾特人”,許多(盡管并非全部)古代史學家則稱他們為“高盧人”,但事實上他們是同一個民族。這種分歧源于希臘人(Keltoi)和羅馬人(Galli)對他們的不同稱呼。在一些地方,甚至作為身份概念的凱爾特人也存在爭議,被認為是現代人構建的,盡管這種觀點相當極端。方便起見,本書中將用“凱爾特人”來稱呼這一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