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很溫暖,人聲嘈雜,香煙的煙霧飄進燈光里,好像隨著音樂在緩慢的搖擺。樓下演出的樂隊唱的是民謠,主唱是個年輕的男生,白白凈凈地抱著一把木吉他,不管周遭多亂,始終旁若無人地陶醉在自己的歌聲里。
我倆聽了一會兒,服務生便把我們點的酒端了上來。我用吸管攪了攪自己的那杯長島冰茶,然后又把吸管拋棄到一邊,直接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還不錯。
“你挺生猛啊。”林江南說。
“反正比許亦靜強。”
林江南聽了直笑,“許姐姐算是翻不了身了。”他開了一瓶啤酒,自顧自地在我的杯沿上輕輕一碰,又問我:“那次她是怎么了,自己一個人喝那么多。悶酒?”
“她失戀了。”我說完后又搖了搖頭,“也不能說是失戀了,應該說是結束了一段親密關系。倒也談不上是悶酒,里面可能還有些許慶祝的成分。總之滿復雜的,我很難用一個定義給你解釋清楚,這需要……閱歷。”我一邊想一便碎碎叨叨地說著。
“失戀和結束一段親密關系有什么區別?”
“結束一段親密關系是主動的,失戀是被動的。”我端起酒來喝了一口,看著杯子里的酒輕輕一哂,“說白了就是,失戀比較痛苦。”
我沒有抬頭,他也沒有再問我什么,歌手的歌聲飄進我們中間,他呢喃著:也曾傷心流淚,也曾黯然心碎,這是,愛的代價。
我心想這歌詞怎么這么合適?這是上帝專門讓他唱給我聽的嗎?
歌唱完了,我倆禮貌地給歌手鼓了掌后,那淡淡的、有點傷感的氣氛也就過去了。林江南又開了一瓶啤酒喝著,問我:“你單身多久了?”
我想問他怎么知道我單身,轉念一想這也是廢話,我要是有男朋友也就不會跟他在這坐著了,于是道:“七年。”
他微微一怔,我攤了攤手,“別問,問就是沒有合適的。”
“好吧。”他喝了一口酒,看向樓下的歌手,不一會兒又轉過頭來問我:“那怎么樣算合適的?”
“呃……”我愣了好一會兒,腦子里一片空白,誰的臉都沒閃現出來。我忽然意識到我的感情生活蒼白如紙。初戀已經離開了我的心里,而這七年我也并沒有真正暗戀過誰,甚至連個可供犯花癡的愛豆都沒有。
是,我是喜歡郭德綱,但他的臉并不適合出現在這個問題中。
“這么難回答?”林江南喝了一口啤酒,笑道。
我嘆口氣,端起自己的長島冰茶來,“聽過一句話嗎?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遇不上呢?”
“遇不上就遇不上,我并不介意一輩子單身。世上有趣的事那么多,戀愛不過是其中一件而已。”我喝著杯中酒,看向了樓下的歌手。
戀愛有趣嗎?我問自己。如果戀愛只有過程而沒有結局該多好。可這世上怎么會有沒結局的事情呢?我和姚峰的結局是分手,如果我倆當時沒分手繼續走下去,也許會走到像許亦靜和邵杰那種雞飛狗跳的結局里去;如果許亦靜和邵杰沒有分手,也許會走到林絮和她老公那種一地雞毛的結局里去。
太沒有意思了。
“在想什么?”林江南問我。
“沒什么。”我收回發散的思路,重新看向面前的林江南,這個二十四歲的小伙子。其實說小也不小了,在我的感覺里,我的二十四歲好像也才剛剛過去而已,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就站在了三十歲的門檻前。
“林江南。”我微微感嘆,叫他的名字,“你希望你在三十歲的時候是什么樣啊?”
“不知道。”他又這么說,就像前幾天在車里我問他喜歡做什么時一樣。許是酒精催化了我的觀察力和敏銳度,我看著他,忽然覺得面前這個人的底色其實是不開心的。
“你呢?”他反問我。
“我?”我攤開雙手,“我已經三十歲了,就是這個樣子,平淡無聊。”
“那以前呢?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很久以前想過吧,我以為我三十歲的時候已經結婚生了孩子。”我自嘲般地笑了笑,“太遙遠了。以前只是這么想,但并沒有想過結了婚會怎樣,有了孩子又會怎樣。年輕的時候才會暢想,那真的叫暢想,想的都是美好的一面,年紀大了就很難再那樣了。”
“喜歡你現在的工作嗎?”
“喜歡啊!”我很肯定的回答,“我是說,我喜歡這份職業,不是指我喜歡成美。當然,在曹暉出現之前,成美也不錯。”
“已經很好了,知道自己喜歡做什么,而且做著自己喜歡的事。”
我笑,前傾了身子半趴在桌上,對他說:“其實我沒太多選擇的,我數學很差,偏巧又喜歡畫畫,藝術類招生幾乎是我唯一能走的路了。”
“你數學是有多差?”他饒有興致地問我。
“特別差。數學有很多問題我都想不清楚,比如四則運為什么算要先乘除后加減?那先加減后乘除算出來的結果又代表什么呢?畢竟也能算出來,對不對?還有,為什么那些定理算出來的就一定是對的,它們是既定的宇宙真理,還是說只是我們人類通用的一個法則而已,只是我們認為它是對的,也許放到別的星球就是錯的呢?”
我說的很認真,但林江南一邊聽一邊笑。他笑,我倒是不生氣,因為聽得出來,他的笑里并無嘲諷。
“許亦靜也說我神經病,有公式記公式就好了,想這些有什么用。可我是真的很糾結!”
“你果然還是更適合搞藝術。”他說。
我聳聳肩,“我適合不適合搞藝術我不知道,但反正我很感謝藝術,是藝術給了我上大學的機會。”
“那我們正相反。”他喝了一口啤酒,“我從小美術就很差,畫什么不像什么。”
“那你唱歌走調嗎?”
很明顯地,他猶豫了一下,目光閃爍,“還行吧。”
“哪天唱歌去?”我眉梢跳動,笑得不懷好意。
“那你先跟我做套高數題,你及格了我就去。”
“懂了,我懂了,你要是拿你的唱歌跟我的數學比,那我就知道水準了。”我端起酒杯來,他也拿起酒瓶,我倆碰了杯。
“為了藝術!”我說。
“為了真理!”他說。
長島冰茶被我喝得快要見底了,我有些熏熏然,感覺特別好。我問他為什么畢業后不去找一家科技公司上班,無論從待遇還是未來發展,又或者從自己的興趣出發,他都沒理由去做企劃營銷。
“我不喜歡我的專業。”他如是說,帶著些許怨憤的感覺。
“那你為什么要學這個?”
“我外公覺得男孩子就是要學理科或者工科,他是個教授,他希望我從事跟他一樣的專業研究。”林江南用手抹著酒瓶,微笑著說,“如果我爸活著,不知道他會怎么要求我。可惜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去世了。”
“抱歉。”我輕聲說,沉默著低頭喝了一會兒酒,“那……你是真的討厭這個專業,還是討厭自己沒有選擇?”
他怔怔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放下酒杯,笑吟吟地看著他:“你知道我們給甲方提案的時候,從來不會只給一個方案。有時候有些方案真的不太行我們也會提交,這些叫做綠葉稿,因為我們必須要給甲方選擇。人有了選擇的權力時才會去做選擇,只有自己做的選擇,自己才甘心。”
他低頭輕聲一笑,依舊沒有說話。
“不急不急,反正你還年輕,多嘗試嘗試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我擺擺手結束這個話題,“我就是隨便那么一說,你就隨便那么一聽。畢竟我現在混成這個樣子,說出來的話實在也沒有什么可信度。”
“哪個樣子?不過一個討人厭的曹暉,怎么你連自己都否定了。”林江南舉杯與我相碰,“你做的東西真的挺好的,提案能過稿也不完全是曹暉別有用心的結果。”
“快別提他了。”我喝了掉了最后一點長島冰茶,“反正我要辭職,以后眼不見心不煩,隨便他安的什么心。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你真的要辭職?”
我微微一笑,問他:“干嘛?不想我辭職啊?”
“嗯。”他輕聲說。
他看著我,目光很專注,使得他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字顯得格外認真、鄭重。我看著他的眼睛,便也莫名的認真了起來,“為什么?”我問他。
他沒說話。
我倆沉默對望,許是喝得有點多了,我在他的目光中漸漸開始眩暈,時間靜止,空間虛無,好似一秒鐘滄海桑田,世界都與我無關了。我忽然感覺這一瞬間有些熟悉,忘記了什么時候也曾如此過,像遙遠的一波海浪忽然沖到面前,兜頭拍了下來,讓人無法喘息。
“呵。”我轉開了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渾濁的空氣,于是世界重新回歸我的腦海。“給我瓶啤酒,我的長島冰茶喝完了。”我指著他身邊的酒瓶說。
他默默地拿過一瓶,啟開瓶蓋遞給我,“如果你辭職了……”
“不說了。”我脫口而出,說完后又補充道:“我再想想,畢竟快年底了。”
“嗯,別跟錢過不去。”
樓下的歌手又登臺了,拿起吉他調了調弦后手指撩出和弦,開始了前奏。林江南看著樓下的歌手,而我看著林江南。
他坐的位置頭頂有一盞燈,光線投射下來一個非常刁鉆的角度,把他的側臉照得立體且黑白分明。背景很暗,他的頭發有些亂,看起來略帶頹廢氣質,像一個準備獨白的文藝男青年,要娓娓講述他疼痛的青春。
我掏出手機來對著他拍了一張,按下快門之前的那個瞬間他轉過了頭,正好看向我,“做什么?”他問我。
我沒有回答他,徑自點開相冊回看拍攝的照片。
我本以為這張照片會是一張黑鏡頭,拍下一張糊臉的林江南,他可能閉著眼睛,也可能翻著白眼。或許會是一張可以供他發到類似‘你最丑的一張照片什么樣’那種帖子的下面的圖。
但是并沒有。
手機虛化了背景,那些明滅昏暗的燈、那些觥籌交錯的色彩、那些若隱若現的繚繞煙霧,絢麗斑斕的散落在林江南身后。而照片里的林江南在看著我,他的目光并沒有半分游移,就像他一直在這樣看著我,那束刁鉆的光在他眼中顯得清澈而銳利。
于是我心怦然。
我拍過很多的照片,但都沒有這張好,好到我甚至不想把它分享給任何人,包括林江南。
“把我拍成什么樣了?”林江南問我。
我退出相冊,按滅了手機屏幕后放在一邊,“太黑了拍不出來,刪掉了。”
夜里一點多,我已經喝得有些昏昏然,林江南又把我給打扮成安卓機器人,然后拉著我離開了‘載巷’酒吧。
外面北風肆虐依舊,我暈乎乎的被他拉著,像個給人看手相的瞎子一樣,半閉著眼睛,手在他的手里揉來揉去。他的手指纖長,指甲光滑,掌心干燥而溫暖。好手!
“你在干什么?”他回頭問我。
“七年沒拉過男人的手了,感受一下。”我大笑,抽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擔心,姐姐不是女流氓。”
他說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于是大聲問他:“你說什么?”
“上車。”
林江南把我塞進了出租車的后座。我呼出來的熱氣冷凝在了圍巾上,連臉都是潮乎乎的,他幫我把圍巾解下來,然后在我臉上胡亂的擦了幾把。
“冷不冷?”他問我。
我眼皮子沉的已經睜不開了,只木然地搖搖頭。
“困的話你就睡一會兒,等到了我叫你。”
我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出租車的午夜電臺里放著懷舊金曲,是蔡琴版的南屏晚鐘,這是我爸很喜歡聽的一首歌。司機師傅小聲的跟著哼唱,調走司馬臺腔出玉門關,簡直沒法聽。我猜想著林江南唱歌會不會也是這樣的荒腔走板,想著想著便忍俊不禁,閉著眼睛偷偷笑起來。
南屏晚鐘隨風飄送
它好像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
南屏晚鐘隨風飄送
它好像是催呀催醒我相思夢
它催醒了我的相思夢
相思有什么用
我走出了叢叢的森林
又看到了夕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