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錯位 八
- 支海民中短篇小說合集
- 支海民
- 3033字
- 2023-11-10 06:05:13
那天晚上劉全喜特別高興,讓老婆炒了一碟子肉絲、一碟子洋芋一碟子雞蛋,從碗架柱上取下半瓶子西鳳酒,把小伙子拉來坐在他的身邊。別看屈尚德年齡不大,對農村的那一套風俗習慣非常熟悉,小伙子首先穿鞋下炕,把全喜老婆叫“奶奶”,邀請“奶奶”一起上炕吃飯。
老婆子正在灶臺前忙活,劉紅在灶口前的草墩上坐著,雖然大多數人家已經用上了電葫蘆燒火做飯,劉紅家里還用的是老風箱,蘋果園修剪下來的樹條子夠燒一年,劉全喜不用買煤。實際上當年農村燒煤的人家很少,大部分農家都用柴做飯取暖。窯洞里掛兩盞二十五瓦的電燈泡,劉紅穿一件花格子襯衫,灶口噴出來的火光映紅了她的臉。聽到小伙子叫她媽“奶奶”的那一刻,劉紅先是吃了一驚,隨即笑了,情不自禁地糾正道:“那是我媽媽,你應該叫嬸子。”
小伙子不由得看了姑娘一眼,鍋里冒出來的水蒸氣跟灶口的火光融合在一起,恰到好處地反射到姑娘的臉上,那一刻的劉紅美若天仙,讓屈尚德不由得看呆。這時劉全喜在炕上喊他:“小伙子上炕來吧,在咱家里不需要那么多禮數(禮節),叔今晚高興了,咱倆先喝。”
老婆子也說:“嬸子不喝酒,你跟你叔先喝。”
屈尚德還沒有完全弄清這老兩口跟女孩子的關系,按照年齡應該是爺爺奶奶和孫女,農村人對稱謂和輩分非常在意,老兩口給屈尚德當爺爺奶奶完全夠格,這里邊有什么蹊蹺?屈尚德還沒有想明白。
客隨主便。既然老兩口自降輩分,屈尚德只能稱呼老兩口“叔叔嬸嬸”。停一會兒老婆子收拾停當灶臺,也上炕跟老頭子坐在一起。劉全喜突然提高了聲調:“劉紅,過來給你哥看(敬)酒!”
劉紅從灶口的草墩上站起來,走到炕前,第一杯酒先敬老大,劉全喜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第二杯酒敬媽媽,媽媽接過酒杯放在面前,劉紅給屈尚德敬酒時低著頭,女孩子不知道把客人怎樣稱呼。
屈尚德接酒杯時手有點發抖,兩個年輕人都顯得尷尬。劉全喜卻全然不顧,對劉紅說:“你也上來坐在你哥旁邊,咱一起吃飯。”
劉紅嗔怨地看老大一眼,上炕坐在媽媽身邊,看起來好像一家四口。劉全喜興致極高,不停地問這問那,屈尚德顯得矜持,言談吐語有點拘謹,小伙子經常給果農做技術指導,經常在果農家吃飯,感覺中沒有什么不適,今晚這是怎么了?劉全喜老漢的有些問話讓人無法回答。今年多大了?訂婚了沒有?有沒有相好的?
劉紅坐不住了,索性下了炕,出了窯門來到自己的小屋,呆呆地坐著,不知道想啥。
劉全喜老漢覺察不到年輕人的心理感受,甚至看不清屈尚德的面部表情,他把屁股朝屈尚德面前挪了挪,嘴唇貼著年輕人的耳朵:“小伙子叔問你一句話,剛才出去的那個女娃是我的女子,看得上不?叔把這份家當全給你,期盼你們能夠過成一家人。”
屈尚德被鎮住了,如坐針氈。他看了看老婆子,不知道怎樣回答。這不叫求婚,是一種訛詐!誘餌非常豐富,誰知道有什么陰謀?小伙子想到了逃跑,盡快脫身,必須離開這尷尬的境地。
小伙子靈機一動,答非所問:“叔,我出去方便一下。”
劉全喜感覺不來,還以為小伙子心動了,有點忘乎所以,他看了老婆一眼,說得更加放肆:“叔知道,你心里愿意,抹不開面皮。其實男女之間只隔一層窗戶紙,戳破了,就無所謂。”
屈尚德裝著尿急,下炕穿鞋,匆匆離去。夜朦朧,天上綴滿閃光的星,一絲涼風刮過,小小的山村靜謐而溫馨。這座四合院確實有些誘惑,老兩口守著一個獨女……此刻的屈尚德可能還沒有想到那些,他只是在思考:沒有見過父親用如此直白的方式為女兒求婚……這里邊肯定有什么陰謀!必須找個理由冠冕堂皇地離開。
屈尚德蹲在茅房假裝大便,想了許久。然后站起來,他不能這樣不打招呼就離開,想好了,今晚去鄉政府將就一夜,然后借一臺大一點的噴霧器回來,劉全喜蘋果園的噴霧器太小,打藥費事,耽擱時間。這個理由能站住腳,不至于對老兩口造成傷害。
豈料屈尚德剛走出茅房,看見老婆子就站在茅房的拐角處等他,屋子內的燈光透過門窗泄出院子,屈尚德清晰地看見老人家的臉上掛滿淚珠。老人家一邊說一邊用衣服袖子擦著眼睛:“孩子,為難你了。我家老頭子得了癌癥,活不了幾天,你就答應做他的女婿,讓他臨死前心里沒有牽掛……婚姻是一種緣分,強扭的瓜不甜,老婆子不會強人所難。”
這是一種怎樣的訴求?讓小伙子沒有辦法拒絕,屈尚德瞬間明白了兩位老人的良苦用心。社會是一個巨大的舞臺,每個人都在盡情地表演著屬于自己的角色,不過今晚、此時此刻,安排給屈尚德的角色太令人意外,小伙子擔心演砸了,對不住兩位老人。
此刻的劉全喜還坐在炕上傻等,等待老婆子給他帶來佳音。僅僅相處了半天時間,老漢就認定小伙子是個實實在在的受苦人,把女子托付給這樣的小伙子,老漢放心。老人家不停地吃菜,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臉上紅撲撲地,腦海里甚至出現了幻覺,耳朵里仿佛傳來孫子降生時的哭聲……
門開著,劉全喜隔門看見老婆子在給小伙子比畫著什么。這樣的好事打上燈籠難尋,小伙子肯定滿心愿意!劉全喜樂了,嘴角露出滿意的笑。老婆子和小伙子進屋了,劉全喜咳嗽了一聲,正襟危坐,等待小伙子表白。
老婆子順手把窯門閉上,上炕坐在老頭子旁邊。屈尚德斟滿一杯酒,雙手遞給老人,看老人一口喝干,然后斟詞酌句地說:“叔,這件事太突然,我家里也有大跟媽,還有幾個哥哥姐姐,容我回家告訴他們一聲,跟他們商量一下,然后回復您老人家。”
誰知道老人卻說:“子丑寅卯、今晚就好,我跟你嬸子當年也是私奔到這里落腳。”
老婆子瞪老漢一眼:“我說你呀,咱的娃不癡不傻,必須明媒正娶,只要倆娃愿意,等幾天怕啥?”
劉全喜的臉上的皺褶全部綻開:“這么說來小伙子你愿意了?老漢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實誠人,把我女子交給你,老漢放心。”
屋子里這么大的動靜,引起了劉紅的注意,她走出自己的小屋,悄悄地來到大跟媽居住的窯洞門口,聽老大正在信口雌黃,要把姑娘許配給剛認識半天的蘋果技術員。劉紅哐當一下子推開窯門,顯得激動而憤怒:“我不愿意!”
窯洞內的空氣一下子緊張,劉全喜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嘴唇哆嗦著,身子靠在被子上歇息,老婆子慌了,給劉全喜捶背。劉紅全然不顧大跟媽的感受,推開窯門,氣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小屋。
誰家的狗叫了一聲,滿村的狗跟著起哄,下玄月上來了,樹梢上點綴著亮色。在陜北這座最不起眼的山村、一戶最普通人家的院子里,一場感情糾葛愈演愈烈,大家都沒有錯,只是各人的角度不同,認知產生了錯位。最尷尬的要算屈尚德,小伙子只是受領導指派,來這里幫助老兩口管理蘋果園,這是他的工作,其他的事小伙子一概不知。誰知道劉老叔亂點鴛鴦,突兀提出要把女兒許配給他,看樣子這是一場誤會,小伙子必須為自己洗白。劉紅摔門出去以后,屈尚德隨后也走出窯洞,他站在院子里想了一會兒,聽見姑娘住的屋子傳出哭聲,感覺中有必要對女孩子說明緣由,消除姑娘內心的疑慮。小伙子問心無愧,不會也不可能對姑娘一見傾心,他心無邪念,來到劉紅住的屋子門前,敲了一下門。
停了好長時間,姑娘才遲疑地打開屋門,屈尚德沒有看劉紅一眼,而是把頭邁向靠窗子的方向,說話的聲音很大,主要還是想讓窯洞內的老兩口聽見:“婚姻必須兩情相悅,放心吧我不會乘人之危。嬸子說叔病了,讓我口頭答應這門婚事,為了安慰行將就木的老人。”
姑娘只看了小伙子一眼,內心里被小伙子那種氣質懾服,那不叫愛、一見鐘情,而是一種情緒的自然表露,劉紅不自覺地點了一下頭,有點無所適從。
屈尚德轉過身,離開劉紅的小屋,這時,窯洞內傳出老婆子驚恐的喊聲:“他大,你醒醒,你不能走!”
兩個年輕人顧不上相互間的忌諱,雙雙涌進窯內,劉紅爬上炕,泣不成聲:“大呀,你醒醒,我愿意……”
劉全喜睜開眼,對女兒微笑,緊接著頭一歪,咽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