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克強沒有走遠，他在密林深處的一個山洞里住下了。他把皮大衣的袖子撕開，里邊藏著他二十四年的積蓄，他曾經(jīng)想把這筆款子全部交給翠花，可是一顆更大的野心制止了他的行動。他想蓋幾間磚房，置辦一些家具，他想把強娃的婚事辦得體體面面，還有——他想跟翠花到公社去，領回那拖延了二十四年的……結婚證。

現(xiàn)在，他瞅著那筆錢，突然感到一切希望成了泡影，他夢寐以求的兒子和妻子離他越來越遠，他支撐生活的信念正在迅速垮塌……他無力地把那一大把鈔票重新塞進大衣夾層，頭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似睡似醒。

恍惚中，思緒又把他拖回到XJ那廣袤的草原上，那里，天很藍，水很清，草很綠，人很好。可他的心像脫韁的野馬，怎么也拴不住。他有過邪念嗎？面對多情的維吾爾族姑娘，他不可能一點也不動心，在那密密的沙棗林子里，他還有過那么一回……可是，性欲的滿足卻加深了他精神的空虛，他曾經(jīng)專注地望著一匹馬兒將一匹馬兒追逐，他甚至細心地觀察過駱駝怎樣照顧自己的兒女，他從溫暖的維吾爾族氈包里喝得酣醉后搖搖晃晃地回到自己冰冷的窩里時，心里常常感到一種無法忍受的寂寞和孤獨……明月朗朗的夜晚，他騎著馬兒在草原上漫無目的地狂奔，眼前常常幻覺般地出現(xiàn)翠花和想象中的兒子的身影……他終于明白了，他的根不在草原上。他是無根草，無花果，他不可能在那里豎起一座紀念塔，他希望自己這片葉子腐爛在故鄉(xiāng)母親的大樹下……

他回來了，故土對于他，親切而陌生，他沒有勇氣回到那個養(yǎng)育了他的村子，在鄉(xiāng)親們的眼里，他的行為永遠不會被接受。他只是充當了強娃的“舅舅”角色，可是這層幕布一旦被戳破，舊的誤會和新的誤會攪在一起，老一代的不幸造就了新一代的不幸，強娃的媳婦飛了，他應當承擔多大的責任？

冥冥之中，一個聲音在呼喚他：回XJ去吧，那里，有他已經(jīng)熟悉了的生活，熟悉了的土地……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山洞，夜幕拉下來了，周圍死一般寂靜，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回來時，發(fā)現(xiàn)村子里的燈光時的心情。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四下里張望，希望找到給他帶來希望的亮光……可是，他失望了，周圍蒙上了鉛灰色的幕布，他仿佛進入一條深不可測的胡同，他茫然地向前走著，神經(jīng)和靈魂都被掏空……突然，他發(fā)現(xiàn)了他所熟悉的那飄忽不定的燈光！他不知道是什么神靈支配了他的行動，讓他走了回頭路，他在山峁上坐下來，像二十四年前他離開這里時那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它，時間和空間在一瞬間全部凝固……燈光漸漸地暗了，他猛一抬頭，竟發(fā)現(xiàn)對面山峁上射出了萬道霞光！新的一天開始了，他突然像悟出了什么道理那樣渾身一震，一個全新的信念在他的胸腔里形成：他不走！他死也要死在這里，他愛這里的一切，更愛這里的……人。

公社的集鎮(zhèn)上，人頭攢動，春節(jié)前的最后一個集日，人們都在爭先恐后地置辦年貨，仿佛終于懂得了什么叫作享受。克強來了，把自己融入人的洪流，他左顧右盼，那濃郁的生活氣息使他倍感親切而陌生，新的一代成長起來了，他們似乎無法接受老一輩人那種愚昧而且閉塞的生活，總是抱怨生活的節(jié)奏太慢，那些天真無邪的少男少女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中手拉手地說笑，而老一輩人，只能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偷情……日子，終于熬過來了，多少人付出了無謂的犧牲……

克強在蕎面饸饹攤子面前停下了，吃了兩碗饸饹，他頭上冒汗了，掏出十塊錢，人家找回九塊六，他吃一驚，才兩毛錢一碗！而他從這里走時，人人餓得面黃肌瘦……他從街的這頭轉到街的那頭，又折回來。大家都在置辦年貨，而他卻不知道自己該買些什么。突然，他瞅見了那邊墻角下，一個老漢在賣灶王爺畫，他幾乎沒有思索，三步兩步走上前，買了一幅灶王爺畫。五毛錢？好貴。管它呢，他只是覺得自己買到了想買的東西，按照農(nóng)民的說法，灶王爺是“一家之主”，他需要“一家之主”……

那邊攤子上圍了好多人，他擠了進去，買了一個洋娃娃。售貨員問他：“給孫子買的？”他點了一下頭，嘴角掠過一絲苦澀地笑。他不知道他該把這個洋娃娃給誰，也許是給強娃的，也許是給翠花的。二十四年了，歲月不饒人，他和翠花都老了，可是心呢？歲月除了能給人的臉上增加一些皺褶以外，還能說明什么？

他買了一些年畫，買了一把新筷子，買了幾只新碗，添人添碗——這是幾千年遺留下來的風俗，新娘子出嫁時娘家還要陪一對碗哩，誰說這種習俗古老而陳舊？這里邊包含著對未來生活的祝愿和祈求。

他擠進供銷社的營業(yè)室里，對那些琳瑯滿目的成衣發(fā)怔，他不知道翠花該穿些什么，凡是貨架上的衣服，他都依樣買了一套，他數(shù)了數(shù)，正好二十四套，這個數(shù)字和他心目中想象的正好吻合，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非要買二十四件衣服不可，但他覺得只有這個數(shù)字才能說明問題。售貨員傻眼了，五百多塊錢里，這個人該不是倒賣成衣？要知道，現(xiàn)今的農(nóng)村姑娘是不會一下子買這么多衣服的，衣服的式樣日新月異，誰能想象一年以后還會出現(xiàn)什么新的產(chǎn)品？生活的享受也要跟上時代的信息。可是這個人很固執(zhí)，大把的鈔票往出一拿，臉上呈現(xiàn)出得意非凡的神色。噢——對了，還得買條紅紗巾，要紅的，紅顏色更能說明問題……

他買了十斤肉，買了幾瓶酒，買了些洋芋、白菜、蘿卜，買了些醬油、食鹽和醋，買了一根扁擔兩只籠，他把置辦的年貨裝進籠里，樂顛顛地上了路。

山路上，人來人往，一對青年男女正在邊走邊說著什么，一個老漢大聲吆喝著毛驢，驢背上馱著老漢穿著的花棉襖的孫女。克強突然想到，要是自己有頭毛驢多好，讓翠花騎在驢背上、他挑著擔子跟在后頭……噢——假如生活能夠重新開始，他多么希望親手揭下翠花臉上蒙著的蓋頭……他瞅見包著衣服的紅紗巾，好像突然被人窺見了心頭的秘密那樣臉燒得不行。他左右瞅瞅，偷偷地笑了，臉上洋溢著只有自己才能品味得出的那種幸福。

正走著，他停下了，他又望見了那熟悉的家門。仿佛有人從他背后猛擊一拳，嚴峻的現(xiàn)實代替了充滿樂趣的幻想。他像到廟里朝貢而被關在廟門外的信徒一樣，他多么想把自己虔誠的心奉獻給神靈，而那虛掩的柴門卻無情地隔斷了他的鐘情……他呆呆地站在山坡上望了許久，只得悻悻地挑著擔子，疲乏無力地回到了山洞。

他頭靠著墻壁睡著了，醒來時黑暗已經(jīng)籠罩了一切，他坐起來，摸索著卷了一支莫合煙，點著了，猛吸一口，眼前迸發(fā)出一點亮亮的火星。他把頭埋在胸前，許久……煙燒了他的手指頭……他猛一震，挑起那擔年貨，匆匆出了山洞。

他重新回到山洞時，突然覺得肚子餓得難受。他把那些東西放到翠花家門口時，竟忘記了自己一天只吃了兩碗饸饹……現(xiàn)在，完成了一件大事的喜悅和肚子咕咕的叫聲同時襲來，他多想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桌酒席——就像他那天晚上歸來時那樣，大吃大嚼一頓，把惡魔從體內趕走。他走出山洞，茫然地四下里張望，想不到該到哪里去填飽肚皮。一只野兔從腳下驚跑，他幾乎是神經(jīng)質地向前跑了幾步，腳下什么東西將他一絆，他扶著一棵大樹站定，心里不無惋惜之感……他突然覺得自己笨得出奇，上午買了那么多東西，為什么不給自己買幾個燒餅？

一絲微風刮來，克強打了個寒戰(zhàn)，冷。只有饑餓的人才能體會到寒冷的滋味。他摸索著拾了些柴火，在洞口燃起一堆篝火。他突然想起了那年他逃往XJ的半路上，在武威火車站的食堂里，餓著肚子看著顧客吃飯時的情景。當時，他曾經(jīng)想過，假如有人給他一個饃饃，他將感激那人一輩子。可是，當營業(yè)員把他像趕乞丐那樣往外趕時，他竟惡狠狠地想，那些就餐的人全是些惡魔。

現(xiàn)在，這饑餓的后果完全是他一個人造成的，他只能詛咒自己……他又想起了XJ維族牧民的烤羊肉，那濃郁的香味直撲他的喉嚨。他想喝酒，把手卷成喇叭狀，放到嘴上一吸，頓覺精神得到滿足。他又設想著怎樣啃嚼強娃煮熟的野兔肉。他閉著眼睛笑了，恍惚中，他仿佛看見翠花親手為他剝開燒熟的玉米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