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侯鳥 16
- 支海民中短篇小說合集
- 支海民
- 2593字
- 2024-01-09 05:52:31
漸漸地,那大鳥有了精神,有時在院內走動,顯出富麗堂皇,冷艷逼人,脖頸上一圈潔白,嘴角尖尖,涂一層艷紅的唇膏,頭頂像京劇里的武生。飾滿五顏六色的羽毛,兩只眼睛像兩顆寶石鑲嵌在頭上,射出幽藍的光芒。有時,孩子們會涌滿一院,看著大鳥發怔,那大鳥也不怯生,有一次競調皮地啄了一下一個女孩頭上的蝴蝶結,把孩子們逗出一片笑聲。孩子們拉起了手,把大鳥圍在中間,跳起了舞,那大鳥竟也踩著舞步,素面朝天,拉出了歡快的叫聲。
哧啦一下,那大鳥飛上了樹梢,稍停片刻又穩穩地落到院里,春燕老人脖子伸得就像大鳥,又揉揉胸前,穩了穩即將出膛的心。孩子,想飛了不是?想飛你就飛吧,我聽人說,外面的世事大得很,可我這輩子,腳蹤還沒邁出過村。唉!人就不能長著翅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接連下了幾天陰雨,大鳥有些煩躁,不停地在屋內走動。這一日,天放晴了,滿世界一片翠綠。大鳥在院內抖抖翅膀,脖子一展,飛上了樹梢,它在樹頂上站了好長時間,顯得猶猶豫豫,終于,那大鳥禁不住藍天的誘惑,飛上了天空。它圍著院子轉了幾圈,越升越高,最后變成一個黑點,消失了。四個老人仰起脖子,呆鵝般立在院中,一直到看不到那個黑點,才悵然若失,滿面愁容。
春燕老人哭了,肩膀不住地抖動,像個孩子,受了莫大的委屈。四個老人誰也不勸誰,一個個抹開了淚珠。其實,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遠走高飛,前程似錦。有時,人的眼淚不全為悲傷而流,不是么?當初救出大鳥,就盼著有一天大鳥能展翅高飛,一旦那一天真的來了,又患得患失,心靈一下子顯得空寂。應該為那大鳥祝福,祝福大鳥有了屬于自己的藍天,自己的白云,自己的志向,自己的……歸宿。
一輛軍車在宅院門口停穩,車上下來一個老人,兩個年輕的軍人,那老人一身重孝,年輕人胳膊上纏著黑紗,每人胸前抱一盒骨灰。舍娃老漢老眼昏花,盯著那幾個人看了半天,還是那老人先開了口,流著淚哭道:“舍娃老哥,我是明文!”
幾個老人怔怔地站著,忘記了互道寒暄。原來,生瑞叔嬸已經作古,臨終前留下遺言,要明文帶他們再回宅院轉一圈,然后把骨灰埋在山坡上,他們離不開這里。
宅院內設起了靈堂,村長親自主持葬禮,全村人都來了,葬禮舉行的莊嚴而隆重。突然,那大鳥飛回來了,在宅院上空盤旋,然后落在槐樹上,對天長鳴,給葬禮增添了幾分肅穆。
葬完老人明文在宅院內設宴,招待全村的男女老幼,席間,明文對著春燕敬起了酒杯,當眾流出了眼淚。春燕,你一生未嫁,活得好累,這杯水酒,我替你喝了,就當贖罪。說畢一仰脖子,杯兒見底,接著拿出一疊整幣,說:我一生從戎,也沒什么積蓄,這些錢你留著養老,以備不測。
春燕的臉上泛起了少女才有的紅潤,她在心里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失態。她顫巍巍地站起身,端起一杯酒,稀疏的頭發銀白。她對自己說,明文,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這一輩子,活在期盼里,因此也感覺不來什么。我老了,錢對我已失去了作用,我什么都不需要……然后嘴唇挨著酒杯,抿了一點,張開口、猛一下灌了進去。
照張相吧,臨行前明文對幾個老人提議。春燕跟秋菊搬張凳子坐在前邊,舍娃、財兒、明文三個男人站在她們身后,嚓一下,年輕的軍人按下了快門,記下了這歷史的一刻。
何大毛從縣里回來,給老爹抱回一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大概是他們買了大的帶彩的,感覺這黑白的無用,才決定孝敬老人。大毛接上電調了半天,熒屏上才顯出模糊不清的影影,就這,四位老人高興得不得了,那感覺比洞房花燭,金榜題名都舒服。臨走,大毛對春燕姑姑說,過幾日邢老要來這里。
那個邢老?
就是那個住隊干部邢質彬呀!人家現今是全國知名畫家,牛逼得很哩。
舍娃跟財兒的記憶里對那個人已顯得模糊,可春燕一想起金剛寺里的尷尬,心里就像扭了麻花,渾身上下都不對勁。
兩輛面包車在村子里展覽了一圈,然后才停在宅院門口,車上吐出十幾名年輕的學子,簇擁著一名年逾古稀的老人。那老人站在門口一陣感慨,摘下眼鏡,擦了擦滾出來的淚珠,然后由年輕人攙扶著,走進宅院。
舍娃跟財兒把那模糊的印象從記憶的角落里找回,迎上前跟那老人握手,老人卻像遇到故知那樣激動不已。春燕從屋里出來了,老人的眼里閃過一陣驚喜,想不到呀,真想不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你!然后,對著他的學生說,這是我一生中暗戀的第一個女人。
春燕沒有讓自己暈倒,用手拄著門框直直地站著。幾十個學子全都興奮起來,對著面前的老嫗評頭論足。老畫家畫了一輩子人物山水,卻怎么這樣沒有審美觀念,想不來這個老女人的魅力究竟在哪里?竟然讓老畫家一輩子沒有移情別戀,打了一世光棍。
我畫的那張畫,還在嗎?
你千里迢迢來這里,就為了那張……畫?
春燕老人心里升起一團迷霧。她努力地回憶著,在墻的旮旯里,找到了那幅畫。
畫紙已經發黃,上面污漬斑斑,拿到太陽底下一展,立馬看直了幾十雙藝術家的眼。怎么夸贊都不過分,怎么形容都有點膚淺,藝術的生命力就在于神,就在于賦予物的質感,畫中的那《回家的農婦》簡直活了,想不來畫家作畫時的心態,那一定是蘸著激情蘸著智慧,蘸著那滾燙的刻骨銘心的愛戀,緊緊抓住稍縱即逝的靈感,濃筆重抹,才完成這空前絕后的傳世佳作。
畫家邢質彬低頭看畫時神情凝重。抬起頭來已淚流滿面,他說,難為你了春燕,難為你把畫保存到現在,——是這樣,這張畫我帶走,給你留下二十萬元錢現金,夠你后半輩子用的
兩輛面包車開走了,揚起一路塵煙,四個老人目送著汽車消失,竟然不經意拉起了手,像小孩子那樣回到宅院。這宅院究竟怎么了,老讓人那么依戀,逝去的人想到宅院里一走,活著的人不遠千里萬里地趕回來,難道僅僅是為了敘舊,還是對逝去的歲月來一番祭奠?好像還有一點什么,該不是對靈魂進行一番表白,了卻一樁未了的心愿?那大鳥又飛回來了,這一次竟然落到院子里,用嘴啄起了春燕老人的屋門,那樣子分明在說,我要進去。春燕老人把大鳥迎進屋,就像歡迎自己遠在天邊的兒女。大鳥不停地在屋子里舞著,用尖尖的嘴啄春燕老人的手,仰起脖子亮亮地叫了幾聲:老人家您活得太寂寞,太辛苦,我為您唱歌,為您跳舞,我把外邊的世事說給您聽,世事的變化大得很,天天都有新郎迎新娘,日日都有人拆了舊屋筑新屋,亙古不變的,是那炎炎的赤日藍藍的天。您騎到我身上,我馱著您走……
春燕老人分明聽懂了,你看她笑得多么燦爛,像一朵秋菊綻開花蕊。猛然間老人像悟出了什么,也學著大鳥的樣子,亮亮地叫了起來,歸來了,你們都歸來了,歸來就好!你看那葉落歸根,花落閑潭,周而復始,不斷循環,還不是為了……繁衍?接續那未了的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