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00章 侯鳥 12

春燕離爹遠遠地站著,不看爹也不說話,往事歷歷,蜇得心痛。

爹突然光腳板下炕,撲向水缸:“爹不活咧,爹尋你媽去咧……”

春燕攔腰抱住爹,把爹抱到炕上,然后雙膝在地上跪倒,流下兩行淚珠:“爹,女兒過了三十奔四十的人了,今個勸爹一句,爹聽不?”

爹仄起耳朵,哽咽著點頭。

“從今往后再不要去賭了。”

“郝麻子的閻王債欠不起呀。”

“爹要戒了賭,春燕砸鍋賣鐵替爹還債!”

爹穿鞋下炕,走到面案前,操起菜刀,伸出左手小拇指,放到案頭:“春燕娃你看著,從今后爹要再去賭,就像這個。”一刀下去,小拇指斷了,在案板上跳了幾下,落到地上。

黏稠的血沾到菜刀上,變成暗紅,春燕心顫手顫,流著淚為爹包扎傷口,想到爹這一生也活的不易,又不免有些內疚。

過一日,郝麻子上門討債。那人長得一身橫肉,拉三車牛糞也難填滿臉上的麻坑,一進門就粗聲大氣地喊:“癩疤子,錢準備好了沒有?”

春燕從一個瓷罐里摸出十枚銀元,郝麻子嫌少,春燕退下太奶臨終時送給她的手鐲,郝麻子還說不夠,春燕又搭上一枝銀簪子,郝麻子看再榨不出啥油水了,氣勢洶洶地離門而去。

爹自從斷指發誓以后,再沒有去賭,但日漸慵懶。上地干活無精打采,歇晌時也不跟人諞閑。農閑時耷拉著腦袋,佝僂著腰,雙手筒在袖管里,在陽墻根一坐就是半天,有時站在官道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半天也不眨一下眼,顯出一種與世無爭的超脫和愚頑。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打發,偶爾,春燕對鏡梳妝,鬢角處竟然發現了一綹白發,一個字眼在腦海里一閃,便牢牢地固定在心田,老了!掐指一算,離四十歲還有一截,大概心太寂涼,人就老得快些。

四月八金剛寺廟會。春燕穿戴整齊,破天荒地跟爹一起去趕廟會。是爹托媒婆給春燕說下一門親,那家男的死了女人,留下一個女孩。爹勸春燕想開些,甭再耽擱自己。春燕想了幾天,毅然決定跟爹一起去相親。

媒婆正跟那個男的吃豆腐,爹跟春燕走過去,媒婆看見了,一口將碗里的湯喝光。站起身,指了指那個男人。大概爹從背影里看出了那個男人是誰,臉脹成豬肝,狠狠地瞪了媒婆一眼,春燕正在納悶,那人轉過臉來,竟是郝麻子!

爹拉了春燕的手,轉身就走。春燕從麻木的感覺中醒來,覺得窩囊,掃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漫上來,充溢了整個空間,街上的人在眼前不停地晃著,顯現出不真實的動感。有人吆一頭老母豬過來了,那奶頭干癟著,抬頭紋好似深深的溝壑,脊上的毛發已經脫落,結上一層厚厚的干痂。春燕猛然覺得自己就像那豬,被人拉到集上砍價。春燕拋開了爹的手,排譴了胸中的憤怨,這輩子再也不嫁人了,免得遭遇屈辱和暗算!

郝麻子卻不肯罷休,為了把春燕弄到手,他已經預謀了很久。明媒正娶的路堵死了,他又在設置另外一個陷阱。

初夏的炎陽帶了幾分悶熱,郝麻子掏出兩塊錢塞給媒婆,向遠處槐樹下的幾個人招了招手。那幾個人過來了,都是平日的賭友,他們在一起交頭接耳,然后離去。

麥子灌漿了,為了防止有人刈青(偷割青麥),生產隊組織了保護麥田的民兵隊,天天晚上在麥田守候。爹也被生產隊派去守田,戴頂破草帽,穿著破棉襖,叼著旱煙袋,在麥田塄坎上坐下,看滿天繁星,聽夏蟲啾啾。夜深了,露水潮起,倦意襲來,便耷拉腦袋,身子靠在塄坎上,酣然入夢。

有人拍了一下肩膀,爹猛然驚醒,睜眼看,認得是鬼子七。倆人坐在一起,裝上旱煙,對對火,沉默了一會兒,鬼子七說話了:癩疤子,還想不想去賭?

爹抽一口旱煙,脖子縮到棉衣里,沒有反應。

聽說你閨女拿十塊袁大頭加一只銀鐲子給郝麻子頂賬,那可是娃的賣身錢哩,你不心疼?

爹身子微顫,在鞋底上磕了磕煙鍋,右手摸摸左手,那半截斷指隱隱作痛。

鬼子七把嘴搭到爹的耳朵上,怕人聽到似的說,我剛從郝麻子那搭來,場面大著哩,你不去看看………沒錢?兄弟借你十塊,贏了還錢輸了就算,咱哥們,誰跟誰哩。

正猶豫間,便有幾張紙幣塞到爹的手里,鬼子七拽著襖袖子把爹拉起,挽起爹的胳膊,綁架似的把爹拉到賭博場里。

那晚,爹輸了整整一百塊。

在一個工日只值一毛多錢的年代,一百塊錢就像泰山壓頂,能把人壓得粉碎。

郝麻子大度地笑笑:怎么樣?癩疤子,只要你那老閨女肯給我做老婆,這一百塊我不要你還了,而且還把那十塊袁大頭一只銀鐲子退給你。

爹突然明白,原來這伙人下了套子,把他給套住了。套了一輩子野禽的獵人,最后讓套子套住了自己。當初為什么那樣傻,連這最簡單的騙局也識不破。想想,還是那種賭徒的心理在作怪,人最大的缺點莫過于難以把握自己,只要有人借錢就不停地下注,從不考慮究竟能不能還起。賭徒們對著癩疤子怪模怪樣地笑著,那笑像一把利劍,穿透了他的心。他無顏再見春燕,一種復仇的欲望在周身燃燒,渾身的血液涌到頭頂,這時,如果誰肯遞給癩疤子一柄匕首,他會想都不想迎面捅過去,把那些狗男人殺個精光。

一種明確的意念在爹的腹腔里鑄就。他沿著官道一直往下走,趟過河,翻兩架山,感覺不來饑餓和口渴,天黑時走到縣城,昏黃的電燈下爹來到人民法院的門口,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投了進去。

法院將郝麻子關進了大獄。癩疤子關了十五天又被法院放出。爹放出來后沒有再到春燕屋子里去,他把自己關在原先住的那孔土窯里睡了兩天,第三天便瘋了。爹扛一把老蠻镢,見到雞攆雞、見到狗攆狗,見到小孩子也攆,一時間雞飛狗上墻,整條村子不得安寧。

生產隊長害怕癩疤子傷人,派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從背后將瘋子抱住,奪下瘋子的老蠻镢,瘋子便把手攥成拳頭,嘴里呼喊著什么。

春燕拽著爹的胳膊,流著眼淚說,爹,咱們回屋。

爹傻笑著,眼神顯得輕佻而張狂,我認得你,你是春燕她媽!你要你的銀鐲子不是?銀鐲子輸給郝麻子了,法院又給郝麻子戴上了鐵鐲子,哈哈!

春燕強拉硬拽把爹拉到大門口,爹來到大門口便釘在那里,死活也不肯進院,爹在大門口又攥緊了拳頭,嗓門兒亮亮地吼著。

“快來看瘋子啦!快來看瘋子啦!”一群孩子吼叫著跟在癩疤子的身后,幾條狗撒著歡兒跑前跑后,土疙瘩不停地在癩疤頭上開花,癩疤子用襖袖子擋住臉,趔趔趄趄地走著,已經沒有了一點點抵抗能力。

一聲悶雷在西邊天上炸響,一場暴雨洗刷了夏日的困乏。一連幾日不見瘋子了,有人到河邊洗衣,見到一具已經腐爛了的尸體,那尸體散發著惡臭,渾身上下爬滿蛆蟲,癩疤頭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那是死者身份的證明。

主站蜘蛛池模板: 康平县| 普定县| 衡阳县| 兴城市| 日喀则市| 增城市| 南通市| 西华县| 大关县| 沙洋县| 仁布县| 东安县| 墨竹工卡县| 衢州市| 黄冈市| 渝北区| 尖扎县| 资源县| 巫溪县| 临澧县| 万年县| 岳阳县| 玉林市| 那曲县| 芒康县| 砀山县| 青州市| 铁力市| 湾仔区| 青岛市| 夹江县| 同仁县| 玉田县| 盐城市| 安阳县| 桦南县| 安丘市| 翁源县| 安化县| 巫山县| 鄂伦春自治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