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還在盤旋。

******

那是一個溫暖的黃昏。

他的身后跟著她。

她的身后跟著一群渾身傷痕、面黃肌瘦的小孩。

“這原本是個破廟，我買下來了，離城里比較遠，以后，就是你們的家了。”

“謝謝大人……”

“先磕十五個響頭。”

“咚！”

“喂喂喂！你是笨蛋嗎？趕緊起來啊……”

******

那是一個溫暖的午后。

太陽暖暖的，云也暖暖的。

從湖邊吹來的風，也是暖暖的。

她跪在草地上，他枕在她的腿間，嘴巴叼著一根草葉，閉著眼睛曬太陽。

湖水波光粼粼，時光在上面安靜的流淌。

“大人你看吶，好美的湖啊。”

“湖算什么，有機會帶你去大海。”

“大海？”她微微怔了怔，眨了眨眼睛，“大海是什么呀？”

“嗯，可以理解成幾萬倍，不，幾十萬倍的湖水……可漂亮了。”

“有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個老船長。”

“那么大的湖，應該有很大的魚吧。”她露出小虎牙，舔了舔唇角。

“哈哈，那你可吃不了，海里最大的魚叫藍鯨，大概有幾十個你那么長吧。”

“幾十個……我呀。”她的小口微張，伸出手指一根一根地數著。

身下，傳來了他漫不經心哼起的歌聲：

“我是只化身孤島的藍鯨，有著最巨大的身影……”

“我愛地中海的天晴，愛西伯利亞的雪景~~”

“愛萬丈高空的鷹，愛肚皮下的藻荇~~”

她呆呆地聽著，似乎想到了大人帶著她在海邊，腳丫踩著浪花的樣子。

“大人，這個歌好好聽哦。”

“那你跟著一起唱啊。”

“好啊……”

******

那是一個篝火的夜晚。

他帶著一車東西趕過來，給小孩子做了香噴噴的黃燜刺花果，帶了獸皮，帶了糖果。

他和阿甘右在院子里比劍。

他哄小孩子睡覺。

他戳著她的腦門兒罵：

“說你又不聽，聽又不懂，懂又不做，做你又做錯，錯又不認，認又不改，改又不服，不服你又不說，你要我怎么辦。”

“哎嘿嘿……”

“這又不是在表揚你啊！”

哦，對了，他還帶過來了一位精靈。

她從來沒有看過那么好看的女孩子。

比起滿身傷痕的自己。

也只有那樣高貴、那樣美麗的精靈小姐。

才能配得上大人吧。

******

大人啊……

那些點點滴滴的回憶，盤旋的越來越快，越來越遠。

芙洛拉的眼皮越來越沉，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直到某個瞬間——

在她眼前，出現了那個日思夜想的、哥布林的樣子。

熟悉的掌心，揉著她亞麻色的頭發，揉著她的耳朵。

那是熟悉的溫度。

她的知覺仿佛又回來了。

芙洛拉呢喃著開口：“大人吶，我是在做夢嗎？”

萊恩輕輕搖了搖頭。

半小時前，還在和亞當聊著哥布林經濟體系的時候，系統突然跳出了戰斗警報——

「你的死靈部下托尼·珍進入戰斗狀態！」

老托尼進入戰斗狀態，就意味著芙洛拉遇到了危險。

萊恩立刻帶領著能夠進城的手下快馬趕來。

尤莉雅娜，瑩草，帕絲塔，甚至還有安潔麗爾。

「你的死靈部下托尼·珍被血魔的血奴重傷！」

「你的死靈部下托尼·珍，已被血奴擊殺！」

系統的提示在不斷跳躍。

一路上馬不停蹄。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小小的院落里。

尤莉雅娜和安潔麗爾沉默地站在一旁，帕絲塔有些煩躁地拎著手中的狼牙棒。

萊恩蹲在狼人少女的身邊。

看著一旁的瑩草抱著蒲公英，滿頭大汗地揮舞著「祝福種子」。

那些充滿著生命氣息的綠色種子，像綠色的螢火蟲，飄落在血泊中。

又慢慢地黯淡下去。

沒有救了。

血肉模糊，看不清芙洛拉的臉。

少女的肚子已經被捅得稀爛。

很多臟器的碎塊，從猙獰的傷口中溢了出來。

更致命的，是少女全身被瘋狂毆打痕跡。

胸腔，肩胛……很多骨頭都已經碎掉。

「祝福種子」不是黃金位階的牧師可以使用的「再生術」。

也不是圣堂主教可以使用的「光之祈禱」。

它只是微不足道的祝福種子罷了。

萊恩不知道是什么支撐著芙洛拉挺到了現在。

他只能輕輕撫摸著她，就像當初剛剛遇到她時那般。

“大人啊，有人在調查你哎，城主府的殺手，是個叫卡坤的家伙……”

“嗯。”

“大人啊，那個家伙去找小孩子了，你要救下他們哦……”

“嗯，放心。”

“我好笨哦，早聽大人的的就好啦，帶著他們去哥布林巢穴。”

“嗯。”

“你還沒帶我去大海呢。”

“嗯。”

“我想看沙灘，想看浪花，想看大大的鯨魚。”

“嗯。”

“大人啊，你還記得教我唱的歌嗎，我超喜歡的……”

芙洛拉嘶嘶哈哈地哼哼著，就像那個午后，萊恩在她的腿間哼哼時那樣——

“我是只化身孤島的藍鯨……”

“……”

“你的衣衫破舊，而歌聲卻溫柔。”

“陪我漫無目的的四處漂流……”

每唱一句，芙洛拉的嘴角都會溢出小股的血。

可她眼睛卻越來越亮，亮得讓萊恩不忍心去打斷她。

他只能輕輕地揉著芙洛拉的頭發，在耳邊輕聲道：“不要再唱啦，休息一下。”

芙洛拉搖搖頭，用僅有的力氣，從懷里拿出了小小的、迪迦奧特曼的公仔。

得意地在萊恩面前晃了晃。

他明白少女的意思——看，你給我的東西，我把它保護的很好吧。

她渾身都是致命傷，唯獨這個小公仔完好無損，連血都沒染上。

萊恩沉默著，沉默著。

少女的歌聲還在繼續。

“只是遺憾我終究，無法躺在你胸口~~”

“欣賞夜空最遼闊的不朽~~”

“把星子放入眸……”

“大人吶，我可能，以后見不到你了。”

唱完了歌，芙洛拉終于哭了出來。

萊恩沒有說話，將迪迦奧特曼放到了少女的懷里。

然后，再將少女抱在了自己的懷里。

女孩怔怔地看著他。

瞳光亮得無以復加，如同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辰。

“大人吶……”

“大人吶……”

“大人吶，我好愛你啊……”

她用盡最后的力氣，緊緊地抱住迪迦奧特曼的公仔，露出了一絲心滿意足的微笑。

“大人吶，再見啦……”

少女微弱的呼吸，消散在了夜風中。

她死了。

“芙洛拉……”

萊恩艱難地發聲，聲音干澀，嘶啞。

他攥緊的拳頭松開，摸了摸鼻子，然后抓了抓頭發。

可他的手上是少女的鮮血，鼻子上是鮮血，頭發也是。

萊恩怔了很久。

然后將芙洛拉輕輕放在地上。

拿出了圣器「水晶之淚」，戴在少女的脖頸，念誦著陌生的咒文。

下一刻，溫度驟降，連呼吸間都似乎能凝結成霜。

無盡的冰雪從天地間盤旋、交織，將芙洛拉封在了冰棺之中。

我不會讓你死的。

萊恩在心底說出了這句話，然后慢慢站起。

慢慢地，抽出了背后用繃帶纏起來的斬魄劍。

輕聲呢喃，如同惡鬼的低語。

“希嵐……”

他轉身離開。

沉重的腳步聲。

像是帝王親征時的轟鳴戰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