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會所。

繞過長廊，從隱蔽的私人入口進入，有服務(wù)生見狀忙迎上來，跟沈斯衍說些什么。紀枝等在一旁，忽然聽到絲微弱的、略耳熟的呻吟。

她順著聲音源頭，往樓梯上走了幾步，果然在拐角處看見了一個單薄的身影。

顧罌大概是被踢中了腹部，捂著胃靠墻坐著，斷續(xù)的咳嗽從紅唇泄出。

對面不遠處的一間包廂，明明半開著門，里面男女坐了一圈，高低交錯的酒瓶間勾腰搭背，笑得熱鬧。明明肯定都注意到了墻邊的動靜，卻仍沒有誰出來，肯好心查看情況。

“紀……枝？”

望見紀枝的一刻，顧罌同樣一愣。她眨眨眼，隔了數(shù)秒才猶豫地確認。

嗓子又啞又澀，她臉上的濃妝已蹭掉了很多。拋開學校里的那些傳聞，很多見過顧罌的人，都能由衷夸一句，她很好看。

嫵媚感渾然天成，眼尾細長上挑。但現(xiàn)下，這種美感已被傷口破壞——

紀枝注意到，她右半邊臉很明顯地腫起，像是被扇的。

走廊沒有充足暖氣。

接近零度的室溫內(nèi)，顧罌不怕冷一樣只穿了裙子，肩帶也在混亂中扯歪，一身酒氣稍顯狼狽。

她又咳了兩聲，下意識將自己的裙角捋好，而后掀起眼皮，視線落到停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身上。

不動聲色地打量，又極好地掩住驚訝。

見紀枝獨身一人，粉白色的毛呢外套搭配綴小球的毛絨靴子，從內(nèi)到外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顧罌瞇了瞇眼。

她想起也是在這的上次，周思思惹的事她無能為力，而沈家那位竟然會出面擺平……

顧罌沒輕易出聲，慵散垂著眼尾，等待對面會問出“你怎么了”或者“發(fā)生什么事了”的好奇問題，說不定一并伴隨的，還有皺眉嫌棄的表情。

可惜，預判有誤。

紀枝只抿了抿唇，目光很柔，好半天才緩緩開口，咬字輕且溫吞：“你的美甲很好看，妝也很好看。”

第一句卻是無關(guān)的坦誠夸贊。她微俯身，后一句更純粹，僅僅出于善意的擔心，“地上涼，要不要先站起來？”

其實并非不怕冷，而是已冷到失去知覺。

顧罌掐著自己的胳膊，陷進皮肉像快流血，她露在外的新做的甲片，確實驚艷。

火紅的，像罌在燃燒。

顧罌聞言怔愣，有一瞬間的泄氣般將力道松開。沉默半晌，她笑起來，悶悶的笑。

她很少回學校，也很少呆在寢室，跟紀枝不熟，但對對方印象深刻。

從大一軍訓起的第一面，光聽聲音就知道，那是與自己截然相反的、無憂無慮長大的女生，得天獨厚。

從穿的衣服、背的包，到談吐和習慣，都印證出家境的不俗，紀枝卻沒有什么壞脾氣，相反，格外好說話。

上次她能在金堂那全身而退，顧罌便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紀枝背后有關(guān)系，不是什么不諳世事、除了畫畫什么都不懂的溫室小花。

但現(xiàn)在再看，這朵小花依舊純凈，被養(yǎng)得很好。

顧罌想著，心念一動，抬手欲去捏一捏對方的臉蛋。

紀枝以為她是想借力站起來，便也伸出手。

堪堪要碰到瞬間，卻倏忽懸空。紀枝被人從背后半抱著退了半步，陷入一個冷硬寬厚的懷抱。

沈斯衍輕握著她指尖，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自始至終僅落在紀枝的身上，眉微蹙難得閃過絲嚴厲，“怎么自己走到這了？”

“唔，我沒有亂跑。”紀枝知道他提的是之前“不安全，跟在身邊”的交待，眼睫顫了顫解釋。

“那個時候你在跟別人說話。我正巧聽到聲音，只走了幾步，結(jié)果剛好就遇到了。”

她說完，笑起來跟他介紹道：“這就是我來找的室友，顧罌。”

“顧罌，這是我……”

沈斯衍垂眼，順著她指的方向俯視看去，掠過地上僵硬噤聲的顧罌，眼底毫無起伏像冷霧彌漫的湖。

他開口：

“秦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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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里的包廂，開門的剎那，屋內(nèi)的所有人便都瞧了過來，暖氣和齊刷刷的視線一同匯聚。

包廂內(nèi)有不少人，但有資格控場，能說得上的話的，也就兩三位。

“沈哥？您不是說您不來……”中間正倒酒的男人站起來，上下打量了眼，頗有討好意味地玩笑道，“這哪找的這么漂亮的小姑娘。”

目光蘊藏著探究，被沈斯衍淡淡掃來，轉(zhuǎn)瞬便恢復正色。

都是察言觀色的一把好手，見沈斯衍對那姑娘的重視態(tài)度，想來對方雖不在圈內(nèi)，但身份不是他們能打聽的。

紀枝跟在沈斯衍身側(cè)，被牽著手腕，往靠熱源最近的小沙發(fā)走。

她剛坐下，回頭望，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已和顧罌錯開了許多距離。

顧罌對包廂內(nèi)的這一圈人顯然并不陌生，在眼前的場合，甚至稱得上游刃有余。

她在裙擺處擦了擦方才手心黏著的冷汗，捻起抹討好表情，輕車熟路往秦錫旁邊湊，先笑：

“認識的，我室友，剛好碰見。”

秦錫也是好記憶力，瞬間想起前不久金堂那事，把紀枝跟當時的當事人聯(lián)系到一起。

他難得也誕生了絲好奇，卻沒顯露出，只朝顧罌低罵了句“真能耐了你”，沒計較和多問她怎么會跟沈斯衍一起進來。

而顧罌早習慣了他的反復無常，沒什么反應(yīng)。

今天她就是一時語快同他駁了句，才惹得生氣被扔到樓下唱歌，遭到故意刁難。

各自視線逡巡，各懷心思。

包廂一時安靜了半分。

靠窗穿花襯衫的一人叫郁凱，是郁家的小兒子，平時最大咧咧，完全沒他們這么多的心路歷程，自然游離于氛圍外。

他上個月去了趟夏威夷才回來，板寸頭經(jīng)過海島依舊明媚的陽光洗禮，到現(xiàn)在還黑得發(fā)亮，完全發(fā)揮出其熱情好客的屬性，招呼的姿態(tài)老練：

“妹妹生面孔啊，叫什么名字？”

“紀枝。”冷不丁被點名，紀枝抬眼，乖乖巧巧地溫聲回答，“是紀念的紀，別枝驚鵲的枝。”

這兒引用的詞語自有寓意。

當年她出生時比預產(chǎn)期早許多，紀母被急匆匆送往醫(yī)院，剩紀老爺子一人留守老宅，盤佛珠也難抑心急。

正巧望見窗外綠樹枝頭，棲了群夏雀，被羅姨“生產(chǎn)順利”的喜悅消息驚飛，唯有最雪白且體型小的一只，慢悠悠還淡然地理著嫩軟漂亮的羽翼。

她的“枝”字便由此得來。

“好名字啊！”郁凱不知曉背后的寓意，連詩句都沒聽懂卻也捧場，頗自來熟道，“那枝枝妹妹，想喝點什么酒？桌上的那些度數(shù)都高，我要不幫你點杯奶啤吧……”

沈斯衍出聲，平靜打斷：“她喝熱牛奶。”

“……”郁凱被他淡漠掃了眼，縮了縮脖子訕笑改口，“行，熱牛奶”，說著轉(zhuǎn)身溜去找服務(wù)生加。

沈斯衍收回視線，忽地察覺衣角被輕扯了下。紀枝仰起頭湊近他耳邊，尾音稍上揚問，“沈斯衍，奶啤是什么味道？”

羅姨向來對她的飲食看得嚴，很少準碰類似的飲料，因而對紀枝而言，是很新奇的嘗試。

這個距離像在講悄悄話。溫熱的呼吸一同打在他耳后，羽毛拂過般淺淺的癢，引來酥麻。沈斯衍眸光沉了沉，聽出對方的畫外音而眉梢微挑，“想喝？”

“枝枝，你對酒精……”

他頓住，想起這點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可能隨長大早已改變，于是話鋒轉(zhuǎn)為，“只能嘗一點。”

只能嘗一點也很滿足。

紀枝討價成功，雙手捧著杯子小口小口地抿。一旁，沈斯衍修長的手指翻飛，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煞是好看。他在剝炒栗子，堅硬果殼被輕易捏開、絨碎剔凈，全堆進她面前的小盤里。

他時而低頭跟紀枝說話，神色沒有不耐，亦沒有敷衍，近乎專注的寵。

看似正常的互動，但旁觀者清，落在別人眼里便解讀出親密的姿態(tài)，仿佛沈斯衍早就認識紀枝許久……顧罌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話堵在喉嚨，只發(fā)出半個音節(jié)。

“你那室友，可比你有本事多了。”秦錫同樣看到這幕，猜到了顧罌要講的，轉(zhuǎn)轉(zhuǎn)手腕冷笑提醒，“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猜的別猜。”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

顧罌的視線太明顯。

紀枝有所感知地偏頭，懵懵朝她一笑，忽聽沈斯衍的聲音響起，“你挺喜歡她？”

語調(diào)淡淡，似隨口一問，聽不出什么情緒。

“我喜歡……她身上的顏色。”紀枝眨眼，想了想如是描述。

“顧罌是紅色的，艷麗濃稠，而思思則是橙色的，活力暖和……”她不急不緩地咬字總結(jié)，形容得很精準，“每個人身上，都代表了一種顏色。”

她擁有絕對色感，使識人也靠獨特的色彩世界，與對方的性格息息相關(guān)。

紀枝喜歡在畫里用亮色，同樣在生活中，就會被明亮的人吸引。

所以她和周思思成為好友，又由衷覺得顧罌的氣質(zhì)迷人……還比如，當年朝氣熱烈、被很多女生暗戀的，關(guān)子皓。

“那我呢？”沈斯衍默了瞬，手指搭在皮質(zhì)沙發(fā)背，略傾身來垂著眼瞼問她，“那我在你眼里，是什么顏色？”

僅彼此可聞的音量。

應(yīng)該是黑色，純度最高的黑。

幽深如墨，沈斯衍不笑時總寡冷，帶著霜雪一樣冷淡的涼薄……可是，若他與此刻一樣，眼里勾起絲笑意，黑沉如井底的中央只映著她一個人，又閃耀得讓人視線難移開。

洇滿了斑斕的彩色。

好復雜。

“我……”紀枝低下頭，覺得耳廓隱約又有發(fā)燙的趨勢，小小聲講，“我還沒想好。”

“但，一定是很漂亮的顏色。你作為我的模特，我會把它好好畫下來。”

“如果這次能得獎的話，再拿給你看。”

紀枝說著，連帶每個字間的連接都透著認真的嚴肅，保證的成分里有種純凈的直白。

溫暖、沙綿，像她剛吃進的焦糖栗，內(nèi)里甜香就該用牙齒研磨，再細細品味。

沈斯衍往后退開少許，在晦暗不明的光線間跟她對視，很低地笑了下捧場，“我拭目以待。”

平靜如暗流緩淌的氣氛，卻沒能持續(xù)多久，倏忽被打破。

“汪汪汪——”

伴隨連聲清脆的犬吠，一道棕色的毛團飛速從門縫擠進，朝眾人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