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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曾是少年

  • 你曾是少年
  • 馮沅
  • 17612字
  • 2024-08-26 15:36:20

“現在是北京時間上午九點整,臨城市受臺風影響,現在水位已至小腿,不遠處的店面正在做防洪措施,路上已有些許報廢車輛。請本市居民準備好糧食、生活用品等物,除備物外出,請在家等待災難過去,切記遠離電線桿等危險物品……”

“現在是下午一點,本市城門已全部關閉。據悉今夜六點鐘,天鄞縣、溫臺縣開始泄洪,臨城的水面將會高漲一米以上。現在是鏡頭采訪到的畫面,沿著靈江一帶的老城區可謂是岌岌可危。本市現需要更多的沖鋒舟、志愿者救援,將老城區的居民轉移到安全地帶,下面是本市公安局的救援電話……”

“現在是下午四點,臨城城門失守,全市被淹,靈江出現最高洪峰,現已沒過望江門橋面,大量涌入城內,居住于古城內的居民已往二樓轉移……”

被窗簾遮得不見光的辦公室,墻面上的投影畫面不斷地跳動著。

黑色的真皮沙發上,男人彎腰坐著,雙手搭在腿上,習慣性思考時才有的雙指交叉的動作,此時特別像是在祈禱著什么。

助理敲門后推開辦公室的門,因為老板平時是一個不茍言笑且嚴肅之人,就像這辦公室內灰黑色的裝潢格調一樣,低調又透著深沉,導致他身邊的人也難免行事謹慎。

“何總,最靠近臨城的機場目前已經關閉航班,我給您訂了一趟去往杜礫機場的機票。”

何律珩點了點頭:“物資到哪里了?”

“您昨天安排的沖鋒舟以及食品目前已經到達臨城,捐助款也已經到位,剛才臨城市市長特地打了電話來致謝。”

“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您放心,您的行蹤絕對保密。”

何律珩到達杜礫機場的時候是晚上六點三十分,當地志愿者協會的組長來接的機,然后兩人乘上機場門口停泊的大巴,與其他志愿者一同去往臨城。

杜礫機場位于臨城的東北方向,兩地相距一百四十千米,一行人到達臨城已是夜晚八點五十分。

被黃泥水浸泡的城市,早已失去了原本該有的生機,整座臨城幾乎全面停電,只有微薄的手機燈光,打量著沖鋒舟外的世界。

八月的晚風,靜悄悄,四周粼粼水面,只因舟跡。

何律珩靠坐在船頭,看著這座死寂的城市,心中不由得感傷。

這幾年他在職場練就的不動聲色,始終是沒有逃過感情這一關。

此船去的每個地方,他都有印象,而腦海,也早已布滿另一個人的影子。

“你說組長是不是看我年紀小,就給我安排這么個地方,這里未免也太安靜了吧。”同行的小伙子道。

何律珩淡淡看向小伙子,本就話少的他,嘴里自然也吐不出幾個字:“沒有狀況是最好的消息。”

小伙子想了想,有道理,坐得離他近了一些:“你說這天鄞縣、溫臺縣已經放棄泄洪了,這水量怎么還有增無減呢?”

“不知道。”

“我知道,不過是小道消息,聽說天鄞縣又偷偷放了一半。”

何律珩“嗯”了一聲。

“你也認可這樣的說法?”

何律珩沒接話了。

小伙子終于察覺到了他的一絲不屑,不禁道:“你說你一芳華正好的大好少年,怎么就那么沒有激情呢?”

何律珩覺得他是不是對“少年”有什么誤解。

“少年是指十一周歲至十七周歲。”

小伙子理虧:“嗨,這都不重要。你幾歲?在哪個大學讀書?我二十歲,在體育學院讀書。”

何律珩輕扯嘴角:“快三十歲了。”

小伙子驚得夠嗆:“什么?你不會是在逗我吧,看你的模樣分明和我差不多年紀。”

何律珩心想,或許是因為穿著吧。

為了來這里,他特地脫掉了平日里的西裝革履,換了一身休閑裝,應該是休閑衣服顯稚嫩吧,說起來他好久沒有穿過這樣的風格了,這種感覺的終止應該是大學結束的那一刻。

小伙子忽然又靠近何律珩一些,緊緊地盯著他的臉:“你真的連皺紋都沒有哎。”

何律珩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推開了對方,他站起來深呼吸一口這帶有泥水味的空氣,拿著手機照著四面,以逃避無聊的話題。

“我們去臨城中學,我指路你來開。”

在何律珩的指路下,沖鋒舟進入老城區范圍。

臨城中學位于老城區中心,有個很好聽的路段叫“學府路”。如今校門口那“臨城中學”四個字早已被水沒得看不見,原本干凈整潔的校園,水面上浮滿了各種垃圾,飲料瓶、紙屑……應有盡有。

“這是整個臨城最好的高中嗎?因為一般帶市名的都是本地最好的學校。”小伙子說。

“是的。”

小伙子喃喃自語:“也不過如此嘛……”

“再好的環境都經不起自然災難的摧殘。”何律珩略顯嚴肅。

“好嘛,好嘛。不過你不是海城的嗎,怎么這么熟悉這里?”

“祖籍是臨城人。”

“我感覺你看著很富貴,你一定很有錢吧?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海城的房價好貴啊……”

“別說話!”

安靜的夜色中,銜夾著一陣似有若無的敲擊聲。

小伙子還想再說些什么,因何律珩的這一聲咽了回去。

兩人聽著這敲擊聲,離得很近。

“砰”“砰”“砰”……

何律珩仔細地聽著這一聲聲,眼睛很快鎖定在不遠處快被淹沒的一輛灰色轎車上。

“是那輛車,快救人!”

何律珩一聲令下,小伙子趕忙拉快馬達,直沖那輛車開去。

車子已經被水淹沒得只能看見二十厘米的車頂,駕駛座的車窗開著,想必求救者本想著打開窗戶逃出車里,無奈水力阻礙,他只能被困在車內,任由這水一寸一寸地往上漲,最后將他覆蓋。好在他憑借著最后一點力氣和求救心,用手抓起一部手機,直擊外側車頂的鋼板,成功地引起了關注。

“現在水位太深了,我們要怎么辦?”

真的面對救人計劃,小伙子終究是因為年齡小手足無措。本來他只是想來逞英雄,拍些照片發發朋友圈以彰顯自己的正義感,現在真遇到這種事情,他反而害怕了。

“把備用的救生衣準備好。”

何律珩說完這句話,就跳下了沖鋒舟。

這個時間點,風大了起來,導致水流更急。

何律珩差點被水流帶走,好在他快速抓住了僅打開了十厘米的車窗。

“你小心!”小伙子在沖鋒舟上喊。

何律珩并未回答,他緊迫地用結實的手臂抓住窗,對著車里的人喊:“麻煩伸一下手!”

他想確定一下求救者是否還有意識。但此時求救者因為在水里泡了太久處于一種缺氧的狀態,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發現了,現在他整個人沉了下去。

有時候生死就在那么一瞬間,上一秒明明還能求救,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識,身子被死神圈住了一半。

何律珩心急如焚,求救者當時應該是因車子熄火電路受到損壞導致車門無法打開,所以被困在了車里,現在何律珩面對的問題是如何破窗。

他不想錯過這個前一瞬還在求救的人,也不相信生命真的那么脆弱。

何律珩對小伙子喊:“找一下有沒有什么工具!需要破窗!”

小伙子手忙腳亂地在救生工具箱里找東西,終于找到了一把小榔頭。他把沖鋒舟開到車邊,彎腰把小榔頭遞了過去。

何律珩接過小榔頭,用力地砸車窗,力氣并沒有因為多砸一次而減少,反而是每砸一下就多一份希望。

終于,車窗整塊裂開,他顧不得四角的碎玻璃,半個身體潛水進了車里,用手打撈求救者。

是個男人的身形,還好體型矮小,不然他一個人真不知道該如何把求救者拉上來。

他用兩只手的全部力量抓著求救者的手臂就像是在抓水中的海草,再用腳抵在車壁上,一個用力終于將求救者連根拔起,兩人一同浮出了水面。

“救生衣給我!”

小伙子雖然膽小但是反應還挺快,但凡何律珩喊他,他都能速度地完成。小伙子將救生衣遞給何律珩,何律珩接過救生衣后,十分利索地就將救生衣套在了求救者的身上,他提著的心才算是落下了一半。

在小伙子的協助下,求救者和何律珩坐上了沖鋒舟。兩人一起施力給求救者做胸腔按壓,沒幾下,求救者終于緩回了一口氣。

何律珩累得癱躺在沖鋒舟上,臉上也不知是汗水還是黃泥水。

他看著漫天星光。

臨城的夜空始終是如此,一顆顆星星像是璀璨的鉆石,這是他在海城極少見到的佳景。

也許是剛經歷了一場與死神賽跑,他整個人格外安靜。

不在意被救者一個勁的感謝,不在意小伙子的英雄語錄。

他只在意這點星光,這處心境。

臨城醫院。

由于車子的車窗是被小榔頭急手砸破的,所以在邊沿處還留著玻璃碴,被救者和何律珩身上皆有些劃痕。

何律珩在護士站包扎好手臂后,走出了醫院。

臨城醫院地勢較高,是整座城唯一一處還算完好的地方,整日燈火通明。

醫院門口靠墻的角落,何律珩本能地想從口袋里掏出煙抽一根,無奈地看到那被泡爛的煙盒還濕漉漉直滴水的模樣,他死心地彎了下嘴角,將整盒煙和打火機扔進了就近的垃圾桶。

轉身的瞬間,他的心跳驟然一停。

心中仿佛,又有了春天。

在災難面前,女人戴著一個藍色的醫用口罩,一身白色的衣服沾滿了泥土和些許血跡,高扎的馬尾因為剛才急匆匆救人而跑得散亂。

哪怕是她幾乎全副武裝,何律珩也認出了她。

而陳辛繚也在同一刻看見了何律珩。

她愣怔在原地,因一整日沒時間喝水而干裂的嘴唇輕輕抿動,一瞬間不知所措而發緊的心臟同時又泛濫出某種酸楚的情緒。她努力壓制住眼里出現的淚水,眉眼微微上揚,摘下了覆在臉上的口罩。

“好久不見。”

陳辛繚從醫院門口的支援站拿了兩瓶礦泉水,一瓶遞給了何律珩,一瓶往喉嚨里大量灌入,才終于解了渴。

實際上剛才的那句“好久不見”,也是極其困難地從她嗓子里發出的。

然后,兩人靠在墻上,一時有些無言,路過的人匆匆,沒人注意到這邊角落的氣氛略顯復雜。

就像她感受到的一樣,這個表象特別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過往羈絆。

而也許是錯過的四年對于那個人來說開口更難,她選擇了主動為過往增近一些步履。

“你也是志愿者嗎?”陳辛繚問。

“嗯。”何律珩答得有些急,似乎為了與她說話醞釀了很久。

“感謝百忙之中的何總前來救災。”

多年后,好像也只剩下了客套。

說出這樣的話,她又有些后悔。

何律珩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明明想靠近,卻好像有些不敢面對她。

這些年里,哪怕是很多事情在歲月中都變得似有若無,甚至好像不曾發生過一樣,但是也有內心深處的一小部分事,時刻驚動著他。

他轉移了話題:“你家還好嗎?我看臨城中學被淹得挺深,我記得你住旁邊小區的三樓。”

“應該還好,我看水位到二樓沒上去,不過我好幾年沒住過那里了。”

“哦。”他的指尖輕輕地玩弄著指腹,隱隱分心。

“你家……”

她及時止住接下來想說的關于他曾經在這里的住所的事情,因為那里有著目前整個臨城最成功的抗洪事例,聽說每家每戶的居民都搬來了自家的棉被、舊衣服擰成一堆擋在了門口,成功地將洪水抵制住了。

可是他也早已搬離那里。

這些年,她無意間路過五豐路那邊的時候,以為他還住在樓上。但是很明顯,那是記憶錯誤。

“還好你沒住在這里了,你爺爺奶奶也是。”她換了一句表達。

“是嗎,是還好嗎?”

她偷偷看他一眼,不料與他眼神撞上。

這些年,大家好像又變了不少。

她很多次會在財經雜志上看到何律珩的消息,那個眼神,好像比見到本人時更冷漠一些。

“陳辛繚,這些年,你遺憾過嗎?”

陳辛繚轉回到前方,想了想:“有啊,戴岑訂婚的時候,我本來都提前請好假了,但是突發臨時情況我沒去成,上年裴舒舒的寶寶過周歲……”

“關于我呢?”

陳辛繚心中一怔。那關于他呢?這些年她好像一直都在特意遺漏這件事情,逃避想起他。

好像不想起,人生還是過得去。

因為她太了解自己,每每想起,就像是有千萬只的螞蟻在心里鉆。

這些年,她學會了善忘。

“何律珩,你發現了嗎?這些年身邊的事情改變太多,臨城的星空,好像永遠都是那么閃爍。”陳辛繚看著不遠處的天空,眼神迷離。

哪怕是現在星空下的這片土地災難重重,星空卻始終無異。

而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無論怎么樣,都會過去。

何律珩往前走了幾步,仰望著星空。

他曾是除了她自己以外最了解她的人,所以他又何曾不知道她最想表達的話。

她總是那么含蓄、隱忍,又倔強著。她但凡任性、自私一些,也許他們會和曾經憧憬過的一樣早就有了結果。

“陳辛繚,你怎么一點也不好騙了?”

“怎么,還想讓我再被你騙一次?”

何律珩低頭一笑,聲音里有些不甘與沙啞:“如果可以,想帶你回到十五歲,你的十五歲,十五歲時的你。”

晚風好像漸漸吹散了空氣中的那股平靜,泛起了一片漣漪。

陳辛繚看著他背影,多了感傷。

畫面里好像又突然出現了那條橙色的跑道,一道矯健的身影跑來,他瞇起眼的微笑,僅對她可見。那個時候,到底是年少,還是一輩子里面最真實的模樣,誰也說不清。

她從后走來,站在他的身邊。因為氣溫降了許多,她抱著臂,抬頭看著漫天星光,心里頗多感慨。

“何律珩,你還記得你十七歲的時候嗎?你還……熱愛跑步嗎?”

陳辛繚十五歲那年,何律珩十七歲。

他比她大兩歲,也比她高一個年級。

故事的開始發生在臨城市的臨城中學,臨城最好的高中。

何律珩的十七歲,他基本忘了,可是十五歲的陳辛繚,他卻永遠記得。

仿佛,自遇見她時起,時間永遠地定格在了那一刻。

何律珩第一次見到陳辛繚是在他十七歲那年九月的迎新晚會上,在鎂光燈與掌聲的默契結合下,陳辛繚作為優秀新生代表獨自演唱完了一首歌曲。他永遠記得那首歌的歌名,樸樹的New Boy。

與歌曲本身風格不同的是陳辛繚白凈的臉上有著一副冷淡的表情,一點也沒有學生的朝氣與活潑,聲音里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空洞。當活力朝氣的曲風與來自聲音的空洞結合時,居然產生了別樣的意味,令人耳目一新。

當時她正好穿著一條簡單的白色連衣裙,五彩的燈光打在她的身上她整個人閃閃發光,短裙下露出的雙腿纖細筆直,何律珩瞬間紅了臉。

誰都不是尤物,無法拒絕美的東西。

那一次他也不例外。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原來那就叫一見鐘情。

晚會結束的時候,校領導與優秀學生會在舞臺上合影,領導們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學生們站在后面。校長別出心裁,讓排在中間的三位學生每人按照學校成立120周年的數字做手勢。本來陳辛繚在“0”同學的旁邊,校長左看右看覺得陳辛繚站在“0”的位置會與“2”位的何律珩看起來更協調,于是給換了位置,陳辛繚也就站在了何律珩的身邊。

攝影師就位,陳辛繚用手指擺“0”,但因為肢體不太協調,自己低頭看是個“0”,攝影師位看就是個拳頭。陳辛繚調整了兩次手勢都略顯奇怪,就在攝影師準備上來幫忙之時,何律珩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拳頭往后一倒,就是攝影師滿意的“0”了。

“謝謝。”陳辛繚松了一口氣,對著鏡頭微笑著。

何律珩偷看她一眼,覺得她笑起來好假。

那一次后,何律珩很久沒再見到她了。

直到秋分來臨時,何律珩無意從隊友許暢嘴里聽說陳辛繚是高一(2)班的,教室就在對面二樓。許暢說他喜歡陳辛繚,但是不知道該如何去行動。

何律珩沒法給他出主意,只能讓他好自為之。

臨城中學的教學樓是長方形的,中間鏤空了一塊做了露天的中心花園,四角拼接著辦公室、教室、廁所等地,總之這樣設計的一個教學樓仿佛將所有的關系都緊密地連接著。

下課的時候,平常很少出門的人居然也漸漸地走出教室喜歡趴在圍欄上往下看。

這讓樓下樓上的走廊一下子熱鬧起來。

下課的時候,女生們會十分矯作地走起路來,堪比走秀現場,各有千秋。

大家希望引起何律珩的關注,可是那位的眼里只有對面二樓的第二間教室。

他恰好是三樓第一間教室,斜角視線看那間教室的時候,還能看到一些大概,就是沒有看到陳辛繚,不知道她坐在哪個位子。

許暢是何律珩隔壁班的,他出來時看見何律珩在,也跟了過來:“這些女生是瘋了嗎?走路好奇怪,她們是不是都覺得自己很美?”

何律珩這才朝那些路過的女生看一眼,確實挺奇怪。

像是蛇精。

然后他又收回視線,看著高一(2)班的教室。

許暢也不自覺地看向那間教室,杵著臉對何律珩說:“你知道高一(2)班有個女生叫任茜茜嗎?長得很漂亮。”

何律珩淡淡地瞥他一眼:“你不是喜歡陳辛繚?”

許暢搖搖手:“戒了,哥現在在追茜茜公主。”

“多情。”

“不是多情,我只是看清了,我聽說陳辛繚人際關系很不好,同學們都不喜歡她。”

何律珩略有耳聞但并不以為然:“如果不認識一個人,就不要從別人口中得知。”

許暢撓撓頭:“可是也不可能無緣無故被人排斥吧……”

那個時候的大多數學生,無論男女,似懂非懂,但哪怕是有一點點的小八卦,都絕不讓這消息蒸發,反而覺得越激烈越好,大家都熱愛當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圍觀者。

何律珩時常懷念十五歲的陳辛繚,因為那是他一眼萬年的開始。

陳辛繚卻想逃避十五歲的時光,因為那時她正處在最復雜的人際關系中。

那一年的萬眾矚目,對何律珩來說是眾星捧月,但對陳辛繚來說,鮮艷卻危險。

就像迎新晚會她獻完歌后,鼓掌的都是男生,評頭論足的都是女生,仿佛她們才是身懷絕技的那個。

“也沒覺得多好聽,就這也能上臺表演?”

“真不知道哪里有特點,長得也很一般,我覺得她太瘦了,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

“為什么會有男生說她好看?該去洗眼睛了!”

對于民間傳聞與評論,陳辛繚從不做回擊,因為有一個很可怕的心得叫作習慣。

自從上了初中后,陳辛繚和女生們的關系就變得很微妙。記得小學的時候,她還是有朋友的,大家都喜歡圍繞著她,真誠地夸贊她并且都想和她成為朋友。可是到了初中,就連她小學時的那些好朋友都開始刻意疏遠她。

剛開始她也不適應,認為是自己的問題,后來,內心的小失落居然也都乖乖順從了。

因為她知道并不是因為自己不好,她們才疏遠。

何律珩家住在五豐路上的湖畔花園,每天他都是騎著單車途經三個公交車站到學校,說遠也不遠。陳辛繚則是住在學校旁邊的朝陽小區,徒步五分鐘就能到校。

暖陽升起的早晨,校門口圍著許許多多來校的學生。

校服是藍白撞色的,遠遠地看著,好像海與地平線。

陳辛繚隨著陽光融進那些色彩里。

“嘿!陳辛繚!”

同班同學任茜茜和項悅的突然出現,硬生生地將她拉出了那絲和諧。

任茜茜是班里的文娛委員,長相甜美,眼睛很大,忽閃忽閃的,加上從小又是學跳舞又是學唱歌的,多才多藝讓她收獲了很多夸贊與圍繞。在競選班干部的時候,她以為文藝委員這個職位自己是志在必得,在站上講臺時,同學們卻起哄說文娛委員也很適合陳辛繚。

當時陳辛繚已經被選為班長了。

這件事讓任茜茜覺得顏面無存,雖然最后她還是成為文娛委員,但是陳辛繚的出現,讓這個從小到大備受矚目的女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包括迎新晚會的演唱她都覺得應該是自己上臺才對。

關于陳辛繚亂七八糟的緋聞也是她和她的好朋友項悅傳出去的,就為了孤立陳辛繚。其實陳辛繚知道是任茜茜,但是懶得和任茜茜計較。畢竟在比較上,她就已經贏了,所以她只要努力做好自己即可,而且將來,她也不是非和這群人一起不可,高中也就三年而已。

“陳辛繚,你家就住學校門口,為什么你每天還要在學校吃飯?你家里沒人嗎?”任茜茜和項悅左右堵著陳辛繚,與陳辛繚搭話。

“對啊,陳辛繚,你爸媽是干嗎的?他們那么忙嗎?都不給你做飯吃嗎?”

“陳辛繚,你中午幫我們去食堂排一下隊唄,反正你也要打飯的。”

陳辛繚聽得煩,想要從兩人間穿梭過去,卻被任茜茜和項悅默契地拉住了兩只胳膊。

“好不好嘛。”

“不好。”陳辛繚直接回絕了兩人,然后用力甩開了兩人的手,加快腳步離開。

任茜茜氣得直跺腳,想要追上去,被一輛自行車擋住了去路。

淺金色的陽光照在少年的臉上,白皙的皮膚就像是撒了金粉般閃閃發亮。

何律珩是年少時大多數女生的歡喜,只要見過一眼,就無法忘記。

少年時期的何律珩,溫潤如玉、不卑不亢,渾身透露著一股如同牛奶般的氣質,而也許是他天生性格喜靜,不怎么喜歡笑,也不怎么喜歡交朋友,那些女生于是視他如珍寶,有著可遇而不可求的白色神秘感。

“學長,你的車子好酷啊!什么牌子的?我也想買一輛。”

“是啊是啊,學長,你的眼光好好呀。”

何律珩并未回復,淡漠地往前走去。

就當剛才的阻攔,不是故意。

整個高中,何律珩都在食堂吃午飯,因為大多數時間他都得在體育部訓練。

緣分這種東西一言難盡,明明兩個都在食堂吃飯的人,卻因為每天路過的人太多,從沒在食堂遇見過,但從某一天開始,兩人忽然就變得有緣起來了。

何律珩稱,那是蓄意而為之。

因為早上上學的時候看到了陳辛繚,就騎快車子到她后面,也就聽到了她那兩位同學和她的談話。何律珩知道陳辛繚也在食堂吃,于是中午放學后一進食堂他就開始找她,果然也找到了她。

瘦瘦的她那個時候有一米六五,比大多數女生要高一些,對比隊伍前面的女生們,看起來就像是一棵尖筍,因為從平矮的泥土里破土而出,所以很顯眼。

何律珩很自然地排在了陳辛繚的身后。

而她的心思似乎全在今天的菜單上,因為有喜歡的菜,所以有些焦急地拿飯卡拍打著手掌,以消磨被人打完的擔憂。

“辛繚辛繚,我們來啦。”

聽見有人很熱情地喊她,陳辛繚轉眸,就看見了任茜茜和項悅很激動地手挽手跑來。

手中被拍打的飯卡逐漸停下。

兩人就像球一樣直接擠到了陳辛繚前面,體積容量一下子將她排了出去,她的腳在匆忙退后的同時不小心踩到了后面人的鞋子。

陳辛繚忙回頭看鞋,睜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氣,連忙挪開腳。

是一雙新鞋,看起來很貴,現在干凈的跑鞋上留下了淺灰色的鞋印。

“不好意思啊!”陳辛繚連忙道歉。

“這可是限量版,可貴了,這該如何是好?”任茜茜和項悅準備組團看戲,絲毫不覺得這件事和自己有關,甚至覺得發生的這件事簡直是太令她們開心了。

陳辛繚的腦子里此時飛懸著人民幣,她低頭看著鞋:“同學,我給你洗吧?”

對方沒接話。

陳辛繚感覺自己完了,難道是要賠鞋了?

“請我吃飯。”

“啊?”

陳辛繚抬頭,看見男生的時候,腦子里只有三個字:何律珩。

陳辛繚第一次見到何律珩,同樣是在那次迎新晚會上。他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上臺演講的時候,坐在觀眾席的她因為有些近視眼所以沒看清他,就覺得挺有氣質的,體型也很不錯。后來拍照的時候,他站在她身邊還幫助了她,當時因為一心在糾正姿勢上,她也沒仔細看人家。

這一刻看清了他的五官,不知為何,她的腦子里確定他就是何律珩,那個時常出現在女生們口中的人,她們時常討論他的氣質、他的模樣,描寫他時的唯美文字都可以組成一幅完整的畫像了。

“學長,這款限量版我都沒搶到呢,聽說這鞋子不能經常洗的,這剛買來就要洗……”任茜茜想要煽風點火,故作心疼地看著何律珩。

“身外之物,無須掛念。”說完何律珩點了一下陳辛繚的肩,“怎么樣?要洗鞋還是請我吃飯?”

陳辛繚忙說:“你想吃什么?”

何律珩看著菜單:“都行,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學長學長!還是我來請你吃飯吧。要不是我讓辛繚幫我排隊,而又沒估準距離不小心擠到了她,她也不會踩到你,真的很抱歉呢。”任茜茜使出撒手锏——無辜臉。

何律珩記得陳辛繚沒答應給兩個女生排隊,而且剛才那兩個女生分明是強插進來的。

“好,我要兩份。”何律珩回。

任茜茜欣喜地抓緊項悅的胳膊,然后對何律珩說:“學長真的好胃口!安排!”

任茜茜和項悅開心地排隊。

何律珩湊到陳辛繚耳邊小聲問:“你喜歡吃什么?”

陳辛繚不明所以,愣愣地看他。

“我做參考。”何律珩看著牌子上的菜單,“紅燒雞腿?紅燒獅子頭?肉蒸蛋?糖醋排骨?”

陳辛繚說:“雞腿。”

“其他呢?”

“都不錯,但我最喜歡雞腿。”

何律珩做了解狀地點了點頭。等排到任茜茜和項悅的時候,任茜茜回頭問何律珩:“學長,你要吃什么?”

何律珩說:“紅燒雞腿,其他隨意,兩份打一樣的。”

任茜茜非常客氣,六個菜放兩個盤子,都是葷菜。

任茜茜把餐盤一一遞給何律珩,何律珩一手一個盤子,轉身的時候把靠近陳辛繚的那份遞給了她。

陳辛繚呆在原地,沒接。

“幫我拿一下。”

陳辛繚這才接過餐盤。

何律珩抿唇一笑:“賞你了。”

陳辛繚驚了一下,忙拿著餐盤追上去:“什么意思?”

何律珩說:“字面意思。”然后坐在一張空桌上。

陳辛繚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她不喜歡欠人情,更何況剛才已經欠下了,現在又來一個,她怕麻煩,也十分念情。

“要坐下一起吃嗎?”何律珩帶有邀請的意思。

陳辛繚忙移到了何律珩后面的那桌,兩人背對背安靜地吃飯。

不遠處任茜茜和項悅惡狠狠的目光讓陳辛繚很為難,她后來就當沒看到,一直低著頭。

何律珩吃完飯站起來的時候,陳辛繚感覺背后吹來一陣風,清清涼涼。

她不自覺地回頭看他,他已經收拾餐盤去往收盤點了。

陳辛繚飛快地收拾了盤子,與何律珩一前一后。

“你是何律珩吧?”陳辛繚問。

“開始好奇我了?”

何律珩問得陳辛繚有些難回答,好像被誤會是要搭訕了。

陳辛繚把盤子疊到了何律珩那個盤子的上面,兩人去往洗手臺洗手。

何律珩先洗好手,問:“有紙巾嗎?”

陳辛繚加速洗好手,從口袋里摸出紙巾,抽出一張遞給他。何律珩擦完手,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罐口香糖,另一只手拉起陳辛繚的手,打開她的手掌,往上倒了兩顆:“吃吧。”

陳辛繚看著手心里那兩顆小小的薄荷味的口香糖,不知道要不要吃。

“在想什么?”何律珩問。

陳辛繚說:“有一種吃人嘴軟的感覺。”

“那下一次準備還我什么?”

陳辛繚愣住。

她一個人獨處慣了,不擅長禮尚往來。這也就是她最害怕的一種關系,往常她都是直接杜絕這種關系的產生。

何律珩把口香糖罐子放回到口袋:“不要總是想著和人撇清關系。”

陳辛繚有些狼狽,還是被他猜到了心思。

也許對人來說,這是一種比較傷人的心思。

“我叫何律珩,高二(1)班,想認識我的話可以去學校公告欄看看。”

陳辛繚真的去了那個公告欄。

公告欄上貼著好些照片,大多是一些活動的跟拍。在照片里,陳辛繚看到了新生晚會時的合影。

看到自己擺的“0”,她很滿意。

視線往旁邊移,陳辛繚看到了一張校園報紙,上面有一個人物簡介。

何律珩,短跑奇才,成績優秀……

陳辛繚認真閱讀了他的事跡,發現原來他身上最大的標簽不是“帥”,而是“短跑”,他從小就對跑步很有天賦,是可以進國家隊的奇才,將來有望出現在奧運會上。

挺好。

陳辛繚的班級,每兩個星期會換一次座位,這一周陳辛繚被安排到了靠走廊的位子。

她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位子,不是因為怕老師突然出現在窗邊檢查,而是走廊實在太吵鬧,而且會有一些頑皮的同學來這里看“校花”。

比如她剛搬到這里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對面樓的男同學的深情告白,男同學大喊一聲:“任茜茜,我喜歡你!”

整座教學樓轟動了。

同學們紛紛跑出教室看對面,想看看是哪個癡情男子,只是整座樓一下子冒出來很多人,很難分辨了。

聽聲音是對面三樓傳來的。

陳辛繚往三樓看時,第一眼就看見了何律珩,在人群中,他確實很耀眼。

他趴在走廊的圍欄上,目光正對著她。

她緊張了一下,好在他很快地轉移了視線,她也馬上低下頭繼續看書。

誰和任茜茜表白,始終是個謎。

任茜茜倒是為此得意了好幾天,素顏妝一天比一天明顯,還連著三天做了不同的發型。

陳辛繚覺得她心情好也是極好的,至少不會閑得找自己麻煩。

故意把她堵在廁所外面纏著她聊天不讓她上廁所、故意在與同學吵鬧的時候推她一下、故意在音樂課上忘記點她的名字、故意傳播她的壞話……

都是極其幼稚的行為,全被任茜茜給做了。

因為不知名的男生隔空告白的方式太惹人注目,后來出現了好幾例同款現象,校長要氣炸了,給各班的班主任下達任務整頓一下班風,杜絕早戀現象,任茜茜被顏明朗當眾叫到了辦公室談話。

陳辛繚當時正好拿著檔案進來,就聽見顏明朗的教導以及任茜茜一臉委屈流眼淚的抽泣聲。

陳辛繚很想當自己是隱形人,畢竟這種場面在那么好強要面子的任茜茜眼里并不希望被其他人看到,很傷她自尊也覺得很丟臉。

可顏明朗忽然就提到陳辛繚了:“你看班長就很好,你可以向班長學習一下,素面朝天要多純潔就有多純潔,自信是最好的美。”

陳辛繚下意識又看了任茜茜一眼,任茜茜眼里含著幾絲恨意。

“其實我也挺想學化妝的,就是費錢。”陳辛繚想幫任茜茜說話,然后把檔案放到了桌子上。

顏明朗說:“學生還是要有學生的樣子,畢竟你們才高中嘛,也是人生中很關鍵的時刻,不讓你們把時間過多花費在外表上是為了讓你們能夠更好地去學習,難道你不想上好的大學嗎……”

陳辛繚沒等顏明朗說完就趕緊溜了。

其實顏明朗的話不無道理,任茜茜的習慣在當時的陳辛繚眼里,也并不是壞習慣,只是人生每個階段要做的事情都不一樣,在學生的身份上,還是以學習為重,畢竟那么多年的努力都是為了沖向最好最向往的大學遇見更好的自己。

那段時間學校對學生的整頓很嚴格,一個星期一次大檢查,每天一次抽檢,專門檢查儀容儀表,指甲有沒有剪干凈,校服是否完好,女生有沒有化妝等。

任茜茜脫去精致的外衣后總體不如以前好看,學校里以前追她被拒絕的男生開始對她議論紛紛,說她也不過是凋零的玫瑰。

何律珩和許暢趴在圍欄上看風景的時候,許暢說:“唉,最近有些孤獨,女神們一個個露出真面目,就好像妖精被打回原型,我的世界開始失去色彩了。”

“你喜歡一個人只看外表?”何律珩問。

“性格也挺重要,不然相處起來太費神,不過還是外在美最重要。畢竟這個年齡就是談談戀愛,誰也不想負責任。”

那一刻,何律珩并不茍同。

在他看來,愛包含責任。

“現在陳辛繚是我們公認的校花,她的素顏絕了。我要是現在對她重獻殷勤,你說成功概率有多少?我現在急需荷爾蒙的力量!”

何律珩懶得理他,回了教室。

學校女生們都恢復原形,學校里好一陣子沒新鮮事,同學們都認真上課。

快入冬的時候,風聲才起來。

起初是因為新聞上某個高校學生被老師侵犯的事曝光,當時大家對此事爭議很多,不成熟的八卦組織最大的探索點就是“這個人是誰”。

但是法律講究隱私權。

后來學校有人說陳辛繚和顏明朗在學校無監控的小樹林被抓包了,傳聞兩人師生戀曝光,大家浮想聯翩,這陣風越來越大,在學校里造成了史無前例的轟動。

廣播里后來還出現了校長的警示:“全校同學請注意,請大家立即停止關于我校某師生的言論,這一切已經查證清楚,均以清白。請大家不要妄斷結論,如若被發現,一并記過處分!”

同學們表示不服氣,說這是故意包庇。

第二天顏明朗被學校下達了暫停工作的指令,這個時候又出現了另一批聲音,學生們將顏明朗停職的原因全部推給了陳辛繚,說她勾引顏明朗害了他。大家表現得如何尊敬老師,不僅在背后,很多同學當面就給了陳辛繚難堪。

何律珩趴在圍欄上的時候就看見發放作業本的同學故意將作業本扔在了陳辛繚的頭上,當時他的心咯噔一下,希望她可以有所反擊,可是她若無其事地坐在座位上并未回應。

許暢手插褲袋抖著腿來到他身邊:“還好當時沒對陳辛繚付出行動,不然太丟臉了。”

“丟臉什么?”何律珩問。

“要是說我眼光差,難道不丟臉嗎?”

何律珩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句話,尤其是“眼光差”這三個字。

他抿了下嘴角,說:“認真喜歡過并不丟臉,只是玩趣,確實丟臉。”

許暢突然覺得何律珩成熟了:“你有喜歡的人了?”

“沒有。”何律珩也不看對面二樓了,轉過了身背靠在了圍欄上。

“那你怎么會有情感領悟?”

“看得多了,自然就會了。”

許暢撓撓頭,這話意思太深了,猜不透:“看誰看多了?”

“你。”

許暢無語。

放學后,何律珩并未及時回家,他去了校長辦公室所在的那層樓。

聽說陳辛繚和顏明朗之所以被抓包是因為有人給校長室塞了匿名信,里面披露陳辛繚和顏明朗之間的種種曖昧,然后透露給校長關于小樹林約會的事。當晚校長和教導主任晚自習后匆匆去了一趟小樹林,結果還真將人抓到了。

何律珩觀察過事發第二天的時候校長辦公室門口的走廊就有維修師傅在修攝像頭,這是典型的關鍵時刻監控壞了。不過他認為舉報者應該也是看準了監控壞了才投的匿名信,不然真沒人敢這么做,更何況在他看來這封匿名信是惡意行為,并不是事情真相。

他又觀察起附近的監控,交叉走廊各一個,一個對向樓梯,一個對向走廊。

只是每天路過的學生太多,確實很難找到人。

校長正好從辦公室走出,關上門后看見了何律珩。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沒回家?”校長向何律珩走來。

因為何律珩的短跑天賦能給學校帶來榮譽,所以校長和何律珩之間接觸也挺多,算有些熟悉。

“陳辛繚和顏老師既然是清白的,為什么要讓顏老師回避休息?”何律珩開門見山,用他認為的真相去做突破口。

校長從不知道何律珩也會關心這個事情,既然聊到就適當解釋一下,兩人一同下樓梯。

“顏老師的未婚妻來了,學校在風波上是很單純地放他假,學生們一定要往壞的方面想,我們也管不住。不過顏老師也就放一個星期假,很快就會回來了。”

“同學們確實都往壞的想了,間接地反而相信了謠言。”

校長無奈地笑了笑,有些同情的意思,隨后說:“謠言止于智者,只是智者太少,就和這個世界上好多人都希望遇見圣人一樣,但是他們自己卻當不了圣人。倒是你,挺像個智者。不過,你和陳辛繚什么關系?那么關心她?她出事是因為有人以你的名義給她發了信息,說在小樹林約會,所以她當時應約的對象應該是你。”

何律珩驚訝得停下了腳步,校長下達下一級臺階后,回頭看他:“在談戀愛?”

何律珩急忙否認:“不太熟,就是見過幾次,也說過幾句話,她比較難熟。”

兩人繼續下最后幾級臺階,到了一樓分岔口,何律珩和校長道別,轉身的時候校長突然又叫住了他。

“記住,如果可以的話,要一直當個智者,至于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領悟一下。”

從不反抗的少女,人生中也有第一次披上盔甲的時候。

陳辛繚有自己的人生觀,哪怕是平常與人相處總是淡淡的,很多事情雖然記得卻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如果有人因為她受牽連,她的另一面就會出現。

陳辛繚在出事的那晚托舅舅去查了陌生號碼的真實主人,當時陌生人聲稱自己是何律珩,舅舅查出來的是“任”姓的男士辦的,也查了關系,正是任茜茜的爸爸。

因為未成年人不能獨立辦電話卡,只能監護人代其辦理,顯然那張卡是任茜茜在用。

學校之所以沒往下查,想必是查到了但是不想惹是生非,聽說任茜茜的爸爸很有來頭。

任茜茜和項悅住在同個小區,所以好朋友的關系也是在路上建立起來的。

兩人回家坐車的公交車站并不是學校門口那個,她們每天必須要穿過朝陽小區的巷子再過一座橋才可以走到另一條大路上,那里才有她們回家的直達公交車。

晚自習后,兩人結伴而行,一路上心情歡暢。

“項悅,我可太爽了!這叫一箭雙雕!大快人心!”任茜茜挽著項悅的手臂揚揚得意,“自從上次大檢查后,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粉,一直想著怎么出氣,我這招太神了!你看顏狗直接被停職,陳辛繚雖然還厚著臉皮在學校,但我感覺她也待不長了。這樣的輿論我們只要再煽點風,她一定會選擇退學或者轉校。”

“茜茜,你不怕嗎?萬一事情鬧大了怎么辦?”項悅平常跟著任茜茜玩鬧玩鬧也就算了,真出事她也怕,畢竟她身后無人。

兩人身后,陳辛繚靜靜地跟著。

冷白色的路燈下,哪怕是她戴上了衣服本身的黑色連帽,隱藏住了她的大部分五官,但被燈光照到的鼻尖以下,一明一暗加深了她此時的漠態。

影子里,她手中的棒球棍,跟著一晃一晃。

前面兩人毫無察覺,一句比一句囂張。

下一秒,任茜茜嗷嗷叫痛不受控制地往前沖了幾步,回頭,看見了后面的人。

項悅被嚇得連忙往任茜茜這邊抱去。

“是誰?”

“這就不認識了?”陳辛繚的語氣輕松。

任茜茜和項悅互視一眼,項悅試探:“陳辛繚?”

陳辛繚摘下帽子,看了看手中的棒球棍。

“陳、陳辛繚,你可不要亂來,這里都有監控的。”任茜茜叫。

陳辛繚略略抬眸:“你們不是能看出哪里的監控是好的,哪里的監控是壞的嗎?怎么,你沒發現這里的監控是壞的?”

這一塊陳辛繚太熟悉了,之前一個人走這條路的時候還會有點害怕,就怕監控壞了會有壞人為非作歹,現在倒好,還幫了她。

任茜茜和項悅抬頭找監控,看到后微微咽喉。

任茜茜放狠話:“陳辛繚,我不會放過你的!”

“讓你爸給你撐腰?”

“是啊,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好爸爸。”任茜茜說完得意地笑了,似乎忘了背上的疼痛,“我早就看你和顏明朗不爽了,一個總是愛出風頭,一個總是裝圣人滿嘴大道理,所以我給校長室塞了舉報信,又將你和顏明朗引到小樹林被抓包。就算我造謠你們師生戀又怎么樣?氣炸了吧?但是又如何,你奈何不了我,大家都會保我。至于你,要怪就怪你沒有好爸爸。”

陳辛繚抿了下唇:“原來是個巨嬰,那么大了還要爸爸給你擦屁股。”

“你!”任茜茜又被氣得咬牙切齒。

陳辛繚拿起手中的手機:“取證完畢。”

任茜茜愣了一下。

陳辛繚將手機屏幕對著任茜茜,點開剛才錄的視頻,是從任茜茜說“陳辛繚,我不會放過你”的時候開始的。她當時看似無意地把手放在褲邊拿著手機,實際上鏡頭已經開始錄制,此時里面就是任茜茜囂張的模樣與自曝的話語。

任茜茜瞪大眼睛,不用陳辛繚說,她就已經知道這是干什么用的了。

“陳辛繚……”任茜茜咽了下喉,“你是想同歸于盡嗎?”

陳辛繚第一次把不屑掛在嘴上:“任茜茜,你完了的時候,可能你爸爸也完了,現在已經不是舊時代了,如今網絡發達,隨便什么事都可以在網上蒸發的。”

任茜茜整個人嚇得軟了一下。

“哎呀,辛繚,大家都是同學嘛,好歹同窗一場……”項悅開始套近乎。

“不熟。”陳辛繚冷漠地回復。

任茜茜開始服軟:“我以后和你井水不犯河水還不行嗎?”

“這是必然的,但是你也要為你之前的行為負責任,要對被你傷害過的人致以最真誠的歉意,你不要覺得被你針對的人是因為她軟弱。”陳辛繚說完挺了挺身,等待著任茜茜向她道歉。

結果就是清脆的一聲巴掌聲。

陳辛繚蒙了。

“這樣總可以了吧?”任茜茜咬著牙,一邊臉紅紅的。

這是陳辛繚意料之外的,心高氣傲的任茜茜居然會來這一下!

“還不夠嗎?”任茜茜說著又要舉起手。

陳辛繚想攔下,黑暗里的一聲哨響提前阻止了那一個巴掌。

三人往聲源處看去。

不遠處的路燈下,何律珩靠在車邊,嘴里含著口哨。

他不過是無意路過。

看到兩個看起來弱勢的女生其中一個要扇自己巴掌的畫面,當時他的腦海里是四個字:校園霸凌。

等看清人,看到強勢的人是陳辛繚的時候,他整個人驚呆了,有些難以置信,或許是自己看錯了。

可是那個人就是陳辛繚。

從前這個人可是不聲不響從不反抗的。

任茜茜和項悅看見何律珩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紛紛往何律珩那邊跑去。任茜茜淚流滿面:“學長!學長!救命啊!陳辛繚威脅恐嚇我們,還讓我說她師生戀的緋聞是我造謠的,還逼我錄承認的視頻,怎么辦?你可以幫幫我嗎?她要拿著視頻威脅我,讓我爸爸出面解決這個事情。”

何律珩有些煩躁地皺了下眉:“你們倆平常不是很有能耐嗎?”

任茜茜和項悅完全愣住了。

兩人突然陷入反思,平常她們到底是做什么被他看見了?

“快走吧,這里交給我。”何律珩朝兩人擺擺手。

任茜茜和項悅趕緊逃離。

何律珩看著不遠處路燈下那個高挑的身影還立在那里,并且與他四目相對,他走了過去。

陳辛繚莫名很心虛,重新戴上了帽子,要轉身逃走,何律珩叫住了她:“陳辛繚。”

陳辛繚在原地停了幾秒,心想,自己又沒做錯事,逃什么。

“你這是要替她們做主?”陳辛繚轉過身來,眼神冷靜。

何律珩低頭看了看她手中的棍子:“是來報復的?”

聽到這句話,陳辛繚知道他并沒有聽信任茜茜和項悅的話。

“是。”陳辛繚承認。

“給我。”何律珩對她彎了彎手掌。

“什么?”

“棒球棍。”

“干嗎?”

“我家好像有一根一樣的。”

陳辛繚覺得他在唬她,沒給。

“她打自己是因為你手上有她的證據?”何律珩又問。

“是。”

何律珩抱臂看著陳辛繚,看了好一會兒:“陳辛繚,你到底是什么樣的?”

陳辛繚疑惑他的問題。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感覺你很冷淡,不茍言笑;第二次見你的時候感覺你很有距離感,凡事都要和人劃清界限;后來見你的時候感覺你很堅強也不愛計較,這一次又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你。”

陳辛繚第一次知道被人觀察得那么仔細說得那么透,很沒有安全感。

“別太好奇我。”陳辛繚轉身加快腳步離開。

何律珩忙追上去:“你走慢點。”

“你不是短跑冠軍?這就追不上了?”

何律珩笑了一下:“看來你已經開始了解我了。”

陳辛繚瞥了他一眼,又保持了距離。

“去學校公告欄了嗎?”何律珩問。

“沒有。”陳辛繚說謊了。

“哦。”

“她們說你錄像了?你準備怎么做?真的是去揭發嗎?”何律珩回到話題。

“我又不是她們,自私自利,就是用來嚇唬罷了。畢竟剛才看到她們膽小的樣子我已經過癮了。”

“她們以后應該不會對你怎么樣了。”

“那是自然,畢竟把柄還在我手上。”

“你挺聰明。”何律珩說完又加了一句,“在處事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忍無可忍的時候我會報復的。”

“為什么是忍無可忍?”

“與人結怨太麻煩了,退一步海闊天空。之前我是懶得和她們計較,其實對于這種人,我有一百種方式對付。”

“第二種是什么?”

陳辛繚有些無奈,這只是一種夸張說法。

陳辛繚看了眼何律珩,忽然覺得好像少了什么東西:“你是不是從自行車上下來的?”

何律珩這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車,兩人一起往回跑。

陳辛繚和何律珩回到最初的地方拿車,可惜車子已經不知下落,偏偏又在監控缺失的路段。

“去報警吧。”陳辛繚說。

“算了,還是重新買一輛吧。”何律珩認栽。

“有錢。不過你知道這件事情說明什么嗎?”陳辛繚一臉認真。

“什么?”

“做人不要多管閑事。”

何律珩擦掉額角的汗:“如果不是你,我才不會管。”

“嗯?”

下一秒,何律珩有些慌張,連忙解釋:“一個學校的,總得照顧一下。”

陳辛繚挑了下眉算作默認這樣的解釋。

“你家住哪兒?”陳辛繚問。

“湖畔花園。”

“我家門口就有直達的公交車,走吧,我帶你去。”

兩人從最初的一前一后逐漸變成平排,從黑暗的小巷逐漸見到光亮。小區門口的公交站旁有一家便利店,陳辛繚進去挑了兩個面包和兩瓶牛奶,出來的時候將一份遞給了何律珩。

“請你吃個夜宵吧,就當安慰你丟車了。”

何律珩看著手中的面包和牛奶,面包是乳酪的,牛奶是草莓味的,他又看了眼陳辛繚手中的面包和牛奶,同個口味的,他覺得喜歡草莓味的應該都是內心甜甜的人。

所以陳辛繚應該也是甜的。

“不喜歡這個口味?”陳辛繚見他沒動。

“我不挑食。”

“不錯。”陳辛繚說完把面包夾在胳肢窩下,拿著吸管去戳牛奶瓶。

可是也許是運氣問題,這根吸管居然是鈍的,怎么也扎不進去。她準備直接用牙咬,何律珩拿過了她的牛奶瓶。

“你這樣以后老了牙會不好。”

何律珩將自己的牛奶和面包隨手放在了公交站的凳子上,然后用自己的吸管扎進了她的牛奶瓶。

“給。”他將牛奶瓶遞給她。

陳辛繚看著他手中的牛奶,透明的玻璃瓶身,淺粉的奶色,顏色里有風景的倒影,也有她的影子。

好像這一刻的自己,不像只刺猬。

她接過牛奶瓶,說了聲“謝謝”。

這一天后,同學之間開始有了奇怪的現象,當擁有大背景的始作俑者不再使壞,大家居然也都懂得了分寸,看見陳辛繚禮貌起來,也沒人去故意找她麻煩了。

幾天后,顏明朗復職了。

陳辛繚為了避嫌遞交了辭職表。

那個年齡的陳辛繚,還沒學會遺忘,用最直白的話說,并不是瀟灑的,她會為自己的過失而內疚,有著小小的敏感。

陳辛繚把辭職表放到顏明朗的辦公桌上,顏明朗只是看了一眼并未說關于辭職信的事。

接下來的話,顏明朗講得語重心長,就像家人的肺腑之言,而那段話,陳辛繚記了一輩子——

“陳辛繚,其實老師特別理解你的處境,也大約能夠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出自什么樣的原因,你不用被她們所影響,你應該繼續做最好的自己。在不久的將來,你會感謝自己。當然,老師也希望你能做稍稍的改變,就是見人的時候,可以先笑,我覺得在人際交往上,你會比現在更好。”

陳辛繚想了一下,說:“謝謝,我知道了。”

“嗯,所以你還要辭職嗎?我非常認可你的能力。”

陳辛繚還是點了頭:“我作為班長沒有帶領好班級同學,沒有與同學們成為集體,所以目前的我還不適合這個職位……”

“這就辭職了?”

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來人是顏明朗的未婚妻戚文斐。

戚文斐是北方人,大高個氣勢強,是國內頂尖音樂學院的老師,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天賦高,是行業里的佼佼者,為人也十分有地位。

那天的戚文斐一身長款駝色羊絨大衣,栗棕色的長直發束于腦后,整個人干凈利落。

那是陳辛繚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這種類型的女人,莫名地被她的氣質所吸引,導致陳辛繚開始有了想留長發的念頭,也想要像她一樣自信灑脫。

“你好,緋聞女孩,我是顏明朗的女朋友,我叫戚文斐。”戚文斐伸出手與陳辛繚握手。

“你好。”陳辛繚遞上手。

戚文斐握著陳辛繚的手,像個大姐姐:“你還小,以后人生還很長,答應我,不要辭職,并且一直坐穩這個位置。高三的時候,你可能會被保送世津大學。”

“我不想去世津。”

戚文斐愣住。她遇到的學生里沒有人不想去世津大學,世津大學是國內最好的大學之一。

“那你想去哪兒?不是世津難道是牛津?”戚文斐問。

陳辛繚沒有猶豫地回答:“國內最好的音樂學院。”

戚文斐和顏明朗大眼瞪小眼。

“老顏,看來你這學生,得步我后塵啊。”戚文斐說。

“人各有志,誰說音樂家就不能是學霸了?”顏明朗變相地鼓勵陳辛繚,“那么說好了,班長這個位置你坐穩,到時候我看看戚文斐老師能不能向你送出保送名額。”

沒遇見戚文斐之前,陳辛繚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在同齡人里,她成熟懂事許多,但是在戚文斐面前,她仍然是個小朋友。

每個年齡的為人處世確實是不一樣的。

她需要學習的還有很多很多。

戚文斐在臨城待了好幾天,期間受校長邀請做了幾天代課老師,給學生們上音樂課。

最讓陳辛繚佩服的是戚文斐的強大氣場和光明磊落的一面。

她大大方方地在學校里,和顏明朗該戀愛的時候是戀人的樣子,在面對眾多學生的時候也是規規矩矩,但是細節里,大家都能看出她和顏明朗非常恩愛。

這并不是一出正宮討伐的戲碼,因為期間戚文斐和陳辛繚相處如友人,時常談笑風生。戚文斐也聽陳辛繚唱歌給一些建議,這些事情的進行,緋聞不攻而破,一直吃的瓜突然不香了,大家也都分心去關注別的事。

陳辛繚逐漸希望有朋友。

她喜歡像戚文斐這樣的女人,只是年齡差距在,對方只能是她的良師。

人生幾何難得一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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