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父子離開后的郡丞府內，四下無聲。

方文成背著手走出堂屋，立于階上，目光穿過幽深碧綠、紅艷似火的花草景壇，落在樹影斑駁的影壁上，又仿佛要看透影壁，直出府門，半響后才和聲問道：“秦家小子惹你了？”

方文成只有一個妻子，沒有妾室，妻子也只為他生了這么一個兒子，兒子十二歲覺醒脈種，十三歲自行成就綠級書脈，十五歲聚神成功，又生得英俊瀟灑，他如何能夠不寵溺？

開了書脈之后便是聚神、引氣、洗髓，一切準備完畢之后，才可以凝練出玉書。

方俊隨著他父親的目光望去，又收了回來，笑容玩味，道：“一點小過節而已?！?

他當然不會說是秦天佑壞過自己兩次好事，不過很快，他的眼睛瞇了起來，因為他覺得秦天佑有點古怪，而且那天確實是把秦天佑殺了，雖然他第二天就知道了那是裝死，但今天是怎么回事？

秦天佑這傻子什么時候有這腦子了，他要有腦子就不會成天不自量力地去多管閑事了！

不過從今天來看，既沒有被自己激怒，也沒有出手報復，本來還想借老爹之手，讓他受點牢獄之苦，看來真的學聰明了啊。

方俊輕揮折扇，收起笑容，平靜的語氣似乎在訴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父親，秦風在捕頭的職位上是不是待得太久了。”

他這一句話不是問句，自然不需要回答。

方文成很顯然聽懂了兒子的意思：“俊兒，有這必要嗎？今天羞辱一番還不夠？”

方俊陰沉著臉，沒有說話。

“罷了，秦風當年也是托人幫忙才得的捕頭之職，如今他也老了，恐怕難以勝任了。”

方文成一揮手，景壇中一朵紅花落地，他這才重新說道：“紅花綠葉，剪不斷，理還亂，為父政績考核期還有一年，剩余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如同古樸之劍鞘，暗藏鋒芒。

說完這句話，方文成翩然而去。

方俊的嘴角同時揚起一抹弧度。

……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秦天佑和父親沉默地行走在一起。

秦風的心情很低落，滿懷欣喜的他當然不希望兒子就此泯然眾人，他雖然身為捕頭，但卻只是一介普通人，無論文運還是武道的修行之士又豈是他能夠輕易結識的。

在這郡城之中，靈境之上的修行者自然有，但若是貿然前往，恐怕連人家的門都進不去。

相反，秦天佑卻一點也不沮喪，雖然世上少有過了十六歲之后還能自行覺醒的脈種，但對于他來說，或許時間并不應該這么算，

秦風忽然停下腳步，看著秦天佑，皺了皺眉，問道：“你到底怎么得罪方大人兒子了？”

秦天佑聞言也是再次重新搜索自己的記憶，他之前也只是模糊知道壞過方俊兩次好事，并沒有深入回憶，隨著腦海中一點一點翻閱當時的情景，他才知道，方俊這人在對待女子上確實口味特殊，原來方俊相較于喜歡閨中少女，更喜歡別有韻味的有夫之婦。

也就是勾-引良家婦女。

第一次，當時的秦天佑撞見了方俊對隔街的張嫂動手動腳，張嫂嘴里喊著不要，他哪知道其中秘辛，當然是義無反顧地沖了上去，結果把張嫂嚇跑了。

第二次，他更是在樹林中遇見了不著衣物的方俊與隔得相當遠一條街上的李嫂，只見李嫂衣衫散亂，方俊更是趴在她身上做那茍且之事，當時的秦天佑如何能忍，一聲大喝，嚇得方俊渾身一激靈，從此有沒有不舉那便不得而知了。

想到最后，秦天佑也是笑了出來，他對英勇無畏外加正義感爆棚的“自己”無奈的同時也是相當佩服，這年頭好人不多見了，怪不得方少爺怨氣那么深。

他對方俊的怨恨表示理解，但理解不代表他能夠認同，更不會允許方俊再次下殺手，但這不允許似乎又是那么的無力，自己真的能改變什么嗎？

畢竟如今的他連脈道都還沒有成，所以就算他腦海中有萬千書藏，若是沒有辦法凝出玉書，也是于事無補，因為若是沒有溝通文運之氣的人之橋梁，縱算體悟再多，那也只是普通人的感悟罷了。

秦天佑深深地呼吸，新鮮空氣的感覺真是美妙，微笑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畢竟自己還是有優勢的，汪洋般的知識儲備又豈是可以小覷的，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看到秦天佑笑，秦風眉頭皺得更深了，不耐道：“到底什么事？”

沉浸在思考中的秦天佑回過神來，訕訕一笑，他不想讓父親過于擔心，敷衍道：“一點小摩擦而已。”

兩對父子，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回答。

方俊口中的小過節，秦天佑口中的小摩擦。

但兩人包括兩人的父親，都明白，梁子終歸是結大了。

秦風沒有再問，一直以來他都很了解兒子的秉性，正直有余，聰明不足，換句話說，這樣的人不是圣人就是傻子，很明顯，自己的兒子偏向于后者，但他又能如何？他只能希望兒子從一次次的教訓中快些成長起來，不要再總是去做那雞蛋碰石頭的事，家里一貧如洗沒有關系，他只是希望兒子不要每次都傷痕累累的回來。

所以這次從郡丞府出來，他失落的同時也很欣慰，因為他終于看到兒子長大了。

懂得隱忍，這比什么都重要。

就算不能修行，兒子以后也必定能有出息！

“爹，就算我已經十六歲，難道真的沒有自行開脈的可能了嗎？”

秦天佑雖然不期望從這個同樣是普通人的父親口中得到什么答案，但他畢竟活了那么多年，知道的也要比十六歲的秦天佑要多一些。

他只是覺得只要有先例存在，就算對自己沒有任何幫助，那么也可以讓父親抱有一絲希望，而不再一味地去求人家。

秦風眼神望向前方，仿佛在思索很久遠的記憶，半響后，收回目光，說道：“有自然是有，五百年前，有一位偉大的輔國大臣，名為尹文啟，人稱‘尹相’，就是一位令天下世人尊崇的大器晚成之先賢，據說尹相弱冠之年成就脈道，而立之年凝出玉書，晉入金玉之境，之后更是五年一躍境，直至修成顯圣境，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圣相，受人敬仰。

但你要知道，這天下世人何止千萬，數百年來才出了這么一位驚天動地的圣人，可見修行一途天賦之重要，不然為何世家、宗門都會在弟子十五歲之時強行灌頂開脈，因為一旦過了十五歲，自行成脈道的機會已經非常渺茫，那都是千百年來證明了的事情啊?！?

這一刻，秦天佑忽然覺得眼前的父親有些不一樣，侃侃而談的樣子根本不像一個奔波市井的普通人，蒼老頹勢為之一去，只是當父親說完，又恢復了原先的樣子，讓秦天佑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既然有先例便好，爹你也不用太過擔心了，是我的自然跑不掉，不是我的強求也無用，兒子自當用功念書，爭取感動這蒼天，也許某一天天降福澤，兒子一覺醒來成了脈道也說不定?！鼻靥煊硬荒軐⒆约捍┰蕉鴣淼氖赂嬖V秦風，只好用這樣一個蹩腳的說法來安慰他。

秦風有些詫異兒子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雖然不知道兒子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情，但兒子總算不再莽撞無為，都能夠安慰起自己來了，自己心中懸著的一塊石頭終于可以落地了。

他想了想，略有些無力，但眼神中還有一點光亮，說道：“天教學院還有一周就要開學了，不知道你的年齡符不符合入學要求，回頭你去那里試一試吧，如果能夠進學院，說不定會有哪位好心的老師幫助你開脈也說不定。唉，都是我這個當爹的無能，希望你不要怪我?！?

說完，秦風嘆了一口氣，有些頹然。

天教學院？

秦天佑怔了怔，腦海中浮現了關于這部分的記憶，那死去的可憐小秦對一些基本常識總算還是知曉的，他現在有點慶幸自己不是穿越在一個嬰兒或者傻子身上，否則可真要愁死了。

相傳在很早以前，這個世界上是沒有文運之氣的，無數年前，天書降世，天地異變，萬千天外飛隕如火山爆發一般，自星空而來，落于地表。

從此以后，民智初顯，文運昌隆。

人們感念天書教化，遂設立天教學院，可以說，天教學院這樣一座學院的歷史甚至比大梁國的王朝史都要長，王朝更迭，唯學院亙古長青。

所以，天教學院的地位可想而知。

若是能進天教學院確實不錯，但秦天佑并不抱太大希望，因為記憶中，學院的入院試是非常嚴苛的，學院歷經數千年經久不衰自然有其緣由，秉著寧缺毋濫的招生原則卻從來不缺學生，天教學院也是唯一一個在整個離國郡城設有分院的特殊存在。

但如今的秦天佑對自己有信心，就算不靠別人依然能一鳴驚人，只要給自己一點時間。

而他最缺的也正是時間。

“爹，走吧，我們回家?！彼斎徊粫指赣H，父愛無疆，秦風把之前的小秦養育大已是大不易，小秦沒機會報答，他就算是回報小秦賜予的身體，也要對秦風有一份感恩。

秦天佑伸出手搭上秦風的后背，就這樣勾肩搭背，像一對朋友，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秦風一愣，不過僅僅半天，兒子給他的驚訝已是多不勝數，他也坦然接受了兒子的蛻變，縱聲大笑，仿佛年輕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