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時期的中國電影來講，導演就是一部戲的絕對主宰。

確定了導演之后，就等于這部戲開始正式籌備了。

當趙元得知，自己真的當了導演，而且是如愿以償的獨立執導《牧馬人》之后。

她在驚喜之余，也有些忐忑。

反倒要汪洋過去勸她，說她要有自信，一定行云云。

就這樣，被廠長打過雞血的資深女導演趙元，開開心心的接下《牧馬人》這部戲。

選定了導演，攝制組也隨之開始以導演為中心，正式組建。

像攝影、場記之類的都好說，北影廠一抓一大把，趙元直接找熟悉的人過來就行。

畢竟她是主導演，一切都是她說了算。

不過接下來，就是演員的選擇問題了。

演員的選擇，原則上也是導演說了算。

但因為趙元太喜歡文峰，加上聽了汪洋廠長私下的“掏心掏肺”，知道汪洋的真意。

所以在演員的選擇方面，趙元并沒有乾綱獨斷。

相反，她先把文峰請去了自己在招待所的房間，先跟文峰來了個私人碰頭會。

當文峰進入趙元房間后，并沒有關門，而是把門敞開。

這么做的原因在于，趙元是個女同志。

哪怕對方已經可以當文峰的奶奶，但有些避諱還是要有。

對此，趙元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在意。

她反倒是很親切的讓文峰坐在自己身邊，還主動給文峰倒了一杯茶。

喝過茶，趙元就拿出鉛印版的劇本副本，開始跟文峰討論起劇本了。

“小文啊，我這么叫你，你不介意吧？”趙元笑瞇瞇的問。

“不介意。”文峰連忙謙虛的回應。

趙元笑了笑：

“那好，我就有話直說了。

嗯，雖然一部戲呢，一切都是我這個導演說了算，但你身為編劇，你的意見也很重要。

所以，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比如這部戲你想怎么拍。

或者想用什么演員之類。

不管什么意見，你都可以提。”

文峰眨眨眼：“這，不好吧，我這剛參加攝制組，什么都不懂，怎么好隨便提意見？”

趙元笑道：“可你是編劇啊，劇本也是你寫的啊！

而且你還畫了腳本畫，寫了配樂，說明你心目中早就有一個大概輪廓了。”

再次一笑后，趙元又道：

“其實，你畫的那些個腳本畫，本來就是很好的參考了，我也打算按照你的腳本畫當大綱去拍的。

所以你不要有顧慮，大膽的說。

想說啥說啥，說錯了也沒事兒。”

文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隨便說說？”

趙元笑著點了點頭，示意他隨便說。

文峰這才道：

“我認為，電影跟小說不同。

不同之處在于，小說是靜態的，人物形象不明確，反而可以讓讀者擁有更多的想象空間。

而電影是動態的，人物形象相對明確，觀眾的想象空間受限，這更需要我們這些創作者更努力的去表達，讓觀眾明白我們想表達的，能過度解讀就更好了。

因此，拍電影，不能簡單的把故事拍出來就可以，更不是簡單的講故事，需要更多技巧在里面。

具體來講，就是拍電影，除了故事本身，還要有精美的畫面，美妙的音樂。

要用畫面跟聲音，去增強或增加我們要表達的某些東西。

我們就是要給觀眾一種極致的視聽感受，然后讓他們在這種極致的視聽感受中，接受我們想要表達的東西。

所以，對于電影來講，畫面跟聲音，有些時候可能比劇情本身更重要。”

“有道理。”趙元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還有呢？”

文峰道：“還有……說說《牧馬人》的劇情吧。

我寫的這個劇本，可以說是一部反思文學，也可以說是救贖文學。

里面最重要的人物，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那就是男主角許靈均。

其他所有人，某種程度講，都可以算是讓男主角不斷蛻變的工具人。

我的意思呢，拍這部電影的時候，要注重旁白、畫面以及配樂。

要通過各種方法，來表達男主角一路的心境變化。

再用這種心境變化，去反襯時代特色。

努力做到用小人物跟小故事，去映照出人間百態，對應大時代的變化。”

趙元瞇了瞇眼：“你的意思是，要拍成像美國電影《亂世佳人》那樣的？”

“差不多。”文峰笑道。

“當然，我的《牧馬人》，肯定不可能如《亂世佳人》那么宏大，但手法是能一樣的。

拍攝方法上，應該想辦法，展現出人物在不同時期的心態變化。

比如男主角小時候，爹去美國了，只有媽媽獨自撫養長大，繼而被同學叫做沒爹的野孩子的時候，他是憤怒的，自卑的。

長大后，因為母親死亡，加上出身緣故，打成老佑，他是絕望的，自毀的。

被牧民救了一命后，他是哀默大于心思的，行尸走肉的活著，得過且過。

等李秀芝出現，這個沒什么文化，卻堅強善良的女人，給了他撫慰跟支持，讓他獲得了愛情。

加上牧民的善良對待，年齡的增長等因素，這時期的許靈均，是逐漸平和的。

許靈均當了牧馬人，無法繼續當老師教學生，就教沒文化的老婆學知識，此時的他，滿足了好為人師的感覺，這應該是雀躍的，興奮的。

改開了，平反了，主角重新當了老師，重新面對學生，他的內心是激動的，澎湃的。

等許靈均父親找到他，要跟他相認后，他的內心又開始變的復雜，過去的記憶跟現在的現實，要互相交織碰撞。

最終，許靈均跟父親的一番對話，彼此發現世界觀差異過大后，都有一種釋然跟明悟。

這一刻的許靈均，就好像頓悟的老僧一樣，徹底大徹大悟，回歸真正的平靜，也知道了自己真正要什么。

最終，大徹大悟的許靈均，視金錢美女如糞土，重新回到了草原，繼續跟老婆孩子生活在一起，繼續當他的老師，繼續教導那些未來的棟梁。

這些情感的變化，一定要想辦法明確的表達出來，傳遞出去，讓觀眾能深切的感受到。

我們要所有人都知道許靈均心境變化的原因。

要讓所有人知道。

祖國沒有放棄他。

社會也沒放棄他。

正義或許會遲到，但早晚會出現。

有國才有家，只有華人的母國強大了，所有華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尊重。

嗯，我想表達的主題，大概就是這個。

一個成長的故事！

一個救贖的故事！

一個觸及靈魂的故事！”

聽到這的趙元愣了愣，然后忽然倒吸一口涼氣，喃喃自語道：

“成長，救贖，觸及靈魂……

好好好，這就是我想要的！

這就是我想要的啊！”

說完這幾句，趙元重新看向文峰，滿臉都是欣慰：

“小文啊，沒想到你的這部劇，居然有這么多內核。

好，好啊，你可真是個小天才！

不過我認為，這部劇里，除了你說的那些內容外。

應該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那就是，苦難的歷史，不該被忘卻！

我們不能因為過去的苦難，就一味地否定苦難，否定過去。

相反，應該善于找到苦難中的閃光點。

比如愛情跟友情，比如基層人民的善良跟幫助等等。

我想，你之所以要讓許靈均一邊牧馬一邊拉琴跟跳舞，還有很多描寫許靈均跟李秀芝之間閨房之樂的內容，其實是想告訴大家，苦難不是絕對的。

我們要學會在苦難中發現快樂，學會在苦難中發現美。

這種苦中作樂的態度，不正是偉大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嘛，你說對吧？”

文峰眨眨眼，點點頭。

其實他心里不是這么想的。

他之所以給許靈均加了不少拉琴跟跳舞的戲，不過是想夾帶私貨，多往里面塞歌曲。

因為自從他發現，賣歌居然那么賺錢之后，他就動了心思，準備繼續往里面塞幾首歌。

多塞歌，才能多賣錢啊。

不光塞歌，他還要跳舞。

反正劇本已經大改了，那就改徹底，怎么好玩怎么來。

至于原本的深刻故事片，會不會因此變成了歌舞片……

這不也挺有意思的嘛。

只要別跟阿三電影一樣，一言不合硬跳，那就行了。

符合劇情的唱歌跳舞，完全沒問題。

比如草原上，本來就有放牧人圍著篝火，在帳篷前歌舞聯歡的習俗。

他把篝火舞會的場面加進去，不過分吧？

至于多描寫男女主角的閨房之樂……那自然也是因為我想寫，我想看啊。

男女主角你情我濃，那才有看頭啊。

而如果女主角是朱琳，男主角是我……

那畫面，美滴很啊！

喲，吼吼吼……

啥？

這么搞的話，會不會讓電影變的不倫不類？

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反正這年頭，電影都是統購統銷，制片廠不用在乎票房。

我也只是個編劇，劇本是買斷的，票房好壞跟我無關。

既然如此，那當然是怎么好玩怎么改。

反正吧。

別人爽不爽我不知道。

我自己得先爽了再說！

但沒想到，他夾雜私貨的行為，還能被趙元導演這樣解讀？

她硬是解讀出什么苦中作樂，善于發現苦難中的美，繼而引申到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

這種過度解讀……

咦？

我怎么沒想到呢？

這可太棒了！

想到這里，文峰一臉正氣道：

“導演，您說的對！

我認為，過往的歲月，不管是對的還是錯的，不管是苦的還是甜的，都是人生的一段寶貴經歷。

這種經歷不該一味的忘卻，反而要牢牢記住，因為它會幫助你成長。

甜也好，苦也罷，這都是成長的養料跟代價！”

趙元拍拍椅子扶手，哈哈一笑：“好好好，你我果然心靈相通，知己啊！哈哈哈！”

看著這位滿頭灰發的趙奶奶在那哈哈大笑，文峰陪著干笑了一下。

“還有什么想法？”趙元霸氣的一揮手，“繼續說，不要停！”

文峰眨眨眼，繼續正色道：

“咳咳，這個，是這樣。

宣傳苦難跟傷痕的電影，如今已經夠多了，我不想跟風拍那些，就想來點新鮮的。

否定過去沒意思，反思過去才有意思。

而不管過去的人生是苦是甜，那都是我們的經歷。

不管頂著風雪躑躅前行，還是迎著夕陽奔跑，那都是我們的青春啊！

一味否定過去，就是忘掉過去，就是忘掉那段人生，那是不完美的。

成長的路上，有苦有甜。

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

每一代人的過去，都不該被忘記！

因為那些記憶，對我們自己以及后人來說，都是最寶貴的財富。

不否認、不忘卻！

不忘初心，牢記使命！

這才是真正的勇者！

這才是真正的知青！”

“說的好！”

趙元拍案叫絕。

“好一個不否認，不忘卻！

好一個不忘初心，牢記使命！

好一個真正的勇者！

好一個真正的知青！

小文啊，你可太令我吃驚了！

太讓我，讓我……

哎呀，老婆子我一時想不出來形容詞，反正就是厲害！

哈哈哈！”

笑過之后，興奮的渾身發抖的趙元站起身來回踱步。

踱步過后，她又回去喝了幾口茶，壓了下驚，這才深吸口氣，繼續對文峰道：

“嗯，故事主旨沒問題了，我心中也大概有數了。

那演員呢，演員的選擇，你有什么想法嗎？”

文峰一挑眉，心想來了。

雖然文峰心中已經有了人選，但他不想過早提出來。

免得讓對方覺得自己要求多多，反而不聽自己的。

于是文峰故作猶豫道：

“這個，我剛加入攝制組，對這方面沒什么經驗，

所以，我想問問您，過去的話，這邊一般是怎么選演員的？”

聽了文峰的反問，趙元立刻笑著解釋起來。

“一般來講，如果是我們北影廠出品的電影，演員會優先選擇本廠內的，沒合適的演員，再去其他地方找。

就算是外找演員，一般是優先從北電里找。

沒合適的再去中戲之類的院校找。

要還是不行，再去其他制片廠找合適的演員。

再不行，就逐步擴大范圍，慢慢找。”

“那得找多久？”文峰問。

“這不好說，少則一兩個月，多則一年半載，都是有的。”趙元笑道。

“這也太慢了吧？”文峰道。

“好飯不怕晚。”趙元道，“演員很重要，尤其是主角，因此一定要找到符合標準的才行，如果找不到合適的，寧可不拍。”

文峰點點頭：“說的也是。那，您現在有合適的主角人選了嗎？”

一聽這話，趙元嘆口氣道：

“說真的，我早就開始想主角的問題了，尤其是最重要的男主角。

只可惜，我最近想了又想，發現這個男主角吧，一時之間還真的很難找。

因為你寫的這個男主角吧，除了長相英俊，還要內心復雜，多才多藝。

尤其是還要會口琴跟小提琴，要有一股憂郁的高級知識分子氣質。

可咱北影廠的男演員吧，有一個算一個，英雄豪邁的多，憂郁氣質就都差點事兒。

馬樹超應該勉強可以，但……

對了，說到這，我倒是想問問你，你心目中的男主角人選是誰呢？

或者說，大概是個什么形象呢？”

文峰眨眨眼：“這個，我自己，你看如何？”

“你自己？”趙元愣了愣，“什么意思？”

很快，趙元反應過來：“你是說，你想自己演男主角？”

文峰再次眨眨眼，羞澀的一笑：“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