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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陳 原

趙元任先生是二十世紀平凡而偉大的人文學者。

西方一位歷史學家說,世人帶著希望和恐懼跨進二十世紀,可是趙元任先生進入二十世紀時才九歲,他沒有一絲恐懼,倒是滿懷著無窮的希望和活力跨進二十世紀。這希望和這活力,貫串了他的一生。他不知疲倦地學習,他不知疲倦地工作,他隨時隨地都能找到學習和工作的機會;而與此同時,他盡情地享受著生活的樂趣和幸福,他也盡情地享受著工作的樂趣和幸福,并且讓他的親人甚至他的朋友們感受到這種生的樂趣——“唯有生命之樹常青!”歌德的箴言在先生身上表露得最淋漓盡致。他衷心關懷著關愛著他的親人,他的周圍,他真誠地關心受苦受難的眾人的遭遇和命運,人的尊嚴,獨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一句話,所有人文精神都是趙元任先生始終堅持的品德。他不愿意自己多災多難的民族沉淪為類似“印第安人居留地”那樣的國土。他不是社會改革家,他甚至不是他的好友胡適那樣自覺地參政議政從政的社會活動家,不,他只不過是一個人文學者,一個平凡的人文學者,他一心向往著一種平靜的、淡泊的、與世無爭的生活方式和寬松的能夠平等地相互切磋的學術環境。他愛的是書,是音樂,是圖畫,是科學,是語言,是文字,是美,是一切美好的精神產品,當然,他愛人,愛尋常的善良的普通人,愛人的高尚品格。

任何一部五四運動史很可能都忽略趙元任這個名字,盡管這個偉大的新文化運動爆發時,趙元任先生不在國內,但是從他的精神世界和活動實踐來評估,他正是五四精神的提倡者和身體力行者。他畢生追求“賽先生”(科學)和“德先生”(民主),他從不作空洞的政治吶喊,可是他通過自己的“武器”(藝術,學術和科學活動)發揚了這種偉大的人文精神、啟蒙精神。如果不是發揚這種精神,我們能夠聽到像《嗚呼!三月一十八》(1926)那樣慷慨激昂的悲歌嗎?能夠聽到《西洋鏡歌》(1935)中“要活命就得自己救”,“再造起一個新世界,憑著你自己的手!”那樣的旋律嗎?如果不是發揚這種精神,我們能夠在五四前后通過他和學人們創辦的《科學》雜志讀到那么些普及科學知識的文章嗎?更重要的是,如果沒有發揚這種人文精神,日后我們能看到對我們偉大的民族語言進行科學的剖析和熱誠的改革實驗嗎?

趙元任先生確實夠得上是一個偉大的人文學者,幾乎可以類比文藝復興時代的巨人。他在青少年時期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基礎,培養了觀察自然現象和親自動手進行實驗和制作的習慣;他以弱冠之年留學美國,先學數學,物理,然后學哲學,涉獵邏輯學和心理學,他從小愛觀天象引導他走進天文學的門檻。他和朋友們節衣縮食辦起科學社和《科學》雜志,傳播科學知識。他一本正經地學音樂,學和聲,學對位法,學作曲。然后他師從歐美各國的語言學家,語音學家,他從游學之初就萌發了歷史地科學地研究中國語言的志向,并且以改革語文特別是書寫系統為己任,他這樣做,是為著開發民智,拯救中華。接著他確定語言研究是他畢生的治學方向,他銳意研究國音國語統一和各地方言,他取得了一些可喜的成果。其實在這之前,他的文學翻譯和話劇活動,幾乎可以說都是圍繞著語言進行的,就連他的音樂作曲,也絕不是業余愛好,而是跟語言學音韻學有直接的關系。甚至他的業余愛好(攝影),那四千張珍貴的圖片,簡直就是一部形象化的民俗學記錄。

時空因素——也就是時代和社會環境把這個人文學者的一生分成兩個部分:前半生和后半生。前半生從出世到去國,經歷了四十六年(1892—1938),主要活動場所在中國,其間有十多年留學美國,做留學生監督以及游學歐洲;后半生從去國到辭世(1938—1982),在美國僑居十五年(1938—1953),然后在那里定居(1953—1982),其間兩度回國訪問(1973;1981)。

可以認為前半生對于趙元任先生是極端重要的,因為他的主要業績是在二三十年代這短暫的時間完成的:國語統一運動(今日可讀作推廣普通話運動)和方言調查,在他身上是辯證的統一。他參加了漢語標音符號系統的創制,特別是國語羅馬字的制定是他獨立在這個時期完成的。從吳語開始的方言調查,開拓了一個新紀元。他的主要音樂創作,包括那些當時廣為流行的大眾歌曲和至今仍然膾炙人口的藝術歌曲,像《教我如何不想他》和《海韻》等,絕大部分是在這個期間寫出的。他的文學作品翻譯和話劇腳本主要是在此時問世的。他對中國語言學研究的機構、方法和設想,都是這個時期奠定基礎的。總而言之,前半生是趙元任先生治學的黃金時刻,這是毫無疑義的。

七七事變后,日寇由北往南,先后攻占北平(今北京)、上海、南京,迫使這位人文學者舉家遷徙,經長沙到昆明。戰爭奪去了他的一切:他的大部分書籍連同他辛辛苦苦親自修建的簡樸的房子沒有了,他苦心積累置備的研究儀器喪失了,更重要的是他進行田野作業的源泉地,不是淪陷在鬼子的鐵蹄下,就是生民涂炭,顛沛流離。連母語都受到威脅,何論研究?

一個平凡而偉大的人文學者,一個舉世聞名的語言學大師,竟然無法再進行他理想中的工作,其痛苦是后人無法想象的。然而他渴望工作。他不能放棄他的探索,他只得尋求暫時的次等的選擇。他去了夏威夷大學教漢語,而前此他曾經委婉地拒絕過那里的邀請。退而求其次。戰爭和動亂不能允許他照樣做他的田野工作。他下決心暫時去工作一陣,誰知這一去,就是整整一個后半生!

不能說趙元任先生后半生沒有任何建樹。不,完全不。他在二次大戰爆發以后,特別是在珍珠港事變后,在語言信息和漢語教學中發揮了他的語言天才,為正義戰爭作出了貢獻。他沒有直接參加戰斗,也沒有投身社會革命,但他決不是立意逃避現實躲進桃花源去的“純粹”學者隱士。戰爭結束以后,他在前半生實踐的基礎上,歸納自己的語言觀點和教學經驗,也做了許多極有深度的著述。但遺憾的是他已多年遠離他研究的對象——中國語文,即離開了漢語的發祥地,生長地,發展地。他不能每日每時觀察它的變化,不能更加深入研究它的發展規律,更無法繼續他的未竟之業——方言調查,無法參與全民的“國語統一(推廣普通話)”的運動和語言文字規范化和術語標準化的工作,更不能參與整個民族的語文教學和對外漢語教學的活動。對于一個從二十世紀開頭就懷著改革語文以促進民族復興大志的人文學者,這樣的境遇真是莫大的遺憾,而這遺憾絕非他個人的,而是我們民族的遺憾,更是學術上的遺憾。

戰爭結束后,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這位哲人本來可以順利地回到他的鄉土,實際上他也作過回歸的打算,但這意愿沒有實現;實踐走得太快了,一九四九年故國翻天覆地的劇烈變革,倉促之間他很難理解。他一心追求學術上的真理,他很不情愿參與政治,這就加大了他對社會變革理解的難度。他無法接受飛快發展的現實。接踵而來的朝鮮戰爭和“非美活動”,都使他感到困惑、迷茫和壓抑,于是我們這位可敬的學者,只好在太平洋彼岸年復一年地觀望,躊躇,等待。他終于無可奈何地定居在美國(1953)。

他是真誠的,他是質樸的,他是勤奮的,他只是一個平凡的人文學者。那年頭他不能理解故國,但故國理解他。然而理解又能怎樣呢?這片黃土地也經歷了風風雨雨,走過崎嶇的不平的彎路。盡管如此,這沃土,這沃土上的知識者,其中不乏他的學生,朋友,知音,以及那些高瞻遠矚的政治活動家,都在想念他,等待他,召喚他,因為他們理解他。而他呢?那年頭有人能洞悉他的心境嗎?他不感到寂寞嗎?他不感到飄零嗎?他不思念生他育他的沃土嗎?他會想起他常常提到的第六世祖趙翼那一聯絕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嗎?他怎能忘懷一出娘胎便與他息息相伴甚至可以說與他融成一體的母語呢?……

然而哲人的心境像大海那樣的開闊,他仍然熱愛著生活,他仍然帶著無限的鄉情接待海峽兩岸過往的客人,他一點也不懈怠地在彼邦探索語言的奧秘。直到有一年,當他興致勃勃地去灌制一張吟誦《長恨歌》的唱片時,忽然悲從中來,泣不成聲,以致唱片也沒有灌成。這是哲人的“長恨”?是可望不可即的河山?是遠方的山山水水引發的nostalgia?也許直到那時他還不能理解他的故土,如果他能理解故土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革,如果他能意識到他年青時日夜追求的民族復興此時已微露曙光,他會好過些,他的心中會更加充滿陽光……

一直到他去國三十五年后(1973)他才踏進久別的故土,那一年是十年龍卷風中少有的甚至是唯一平靜的一年,他見到了周恩來,見到了他久別的二女兒新那和她的丈夫黃培云,他提名要見的所有親友都無一例外見到了——除了不在人間的以外,在這當中,在語言學領域共同奮斗多年的摯友羅常培走了,在清華園國學研究院共事的陳寅恪也走了。那一年故國天空還是陰云密布,然而這次歡聚畢竟在某種程度上多少抹去了游子夫婦倆藏在心里的壓抑之情,他們可以盡情地呼吸故鄉泥土的芬芳了。也許他們倆帶著一點歡慰混和著一點難以言說的心情離開他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沃土,回到了太平洋彼岸。八年后(1981),當他再一次回國時,夫人楊步偉已作古了,此時他的故土陽光普照,新的時代開始了。他見到了鄧小平,他見到了胡喬木,他見到了他的學生王力,他的神交朋友呂叔湘,會見了學術界文化界的新老朋友……人們以景仰的心情和真誠的歡笑迎接了他。應當說,此時,不止故國理解他,他對這個故國也多少理解了。他一定是帶著希望和滿足的心情離別這片沃土的。故國的陽光燦爛吸引著他,他會不斷地回來的,可是,遺憾的是,僅僅一年后,他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永遠離開了他熱愛著的故土和思念著的故友,還有祖國的語言……

他走了。

但他留下了豐富的“遺產”。他留下了許多創造性的精神產品,這些創造物包括文字制品和音像制品。無論就其涉獵的廣度,鉆研的深度而言,都是極有價值的瑰寶。由此可知,涵蓋這一切的《趙元任全集》的面世,可說是當今文化界學術界出版界的盛事和大事。

計劃中的《趙元任全集》將有二十卷,編輯出版這樣一套大書,自然難度很大:學科分布面廣,貫串文理;使用媒介多種多樣,其中文字作品有用中文寫成,有用英文寫成,有用符號(國語羅馬字,國際音標,還有其他標音符號)寫成,有作者自己從英文翻譯成中文,或改寫成中文,還有由別人翻譯成中文而經作者認可的以及未經作者認可的;已成書的分別在幾個國家和地區印行,未成書的或未發表過的手稿散處海內外學術機構或家屬親友手里,收集起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至于音像制品(包括唱歌錄音,演說錄音,音標發音以及四千張攝影作品)更是洋洋大觀,幸賴趙家老少“總動員”全力支持,高新技術特別是數碼技術的采用,這才減少了編印的難度。當所有這些技術上的困難得到適當解決之后,擺在主事者面前的更大困難,就是問世的《趙元任全集》如何才能夠全方位地按照原樣準確地表達出這位平凡而偉大的人文學者的廣闊視野和學術成果,同時能夠反映出他的人文精神,高尚品格,科學頭腦和自由思想——而這正是編印全集的最高目標:它不僅保存珍貴的文獻資料,而且通過這些精神產品,讓后人尋出前人學術發展的軌跡,悟到學術未來發展的思路。

《趙元任全集》按照現在的設想,將出二十卷,附載若干個光盤。全集將以大約一半的篇幅(十卷),突出表現作為二十世紀舉世公認的語言學大師的成就。趙元任先生被認為是中國現代語言學之父,這樣的安排是符合實際的。從這十卷論著中,后人可以了解到這位非凡的語言學大師是在何等廣博深厚的知識基礎上從事語言學理論與實踐的探索的,他的獨立、自由、開放的學術精神,他對改革中國語言文字所作出的杰出貢獻,他敏銳地吸收自然科學最新成果、歷史地動態地研究語言學的科學方法,凡此等等,必將對當今中國語言學學者的學術成長、對二十一世紀中國現代語言學的發展產生重大的影響,中國的學術界也必將因全集的出版而受益。

后十卷涉及音樂作品及論文,膾炙人口的文學翻譯,為哲學家羅素講演做的口語翻譯及有關論文,數十篇科普文章,博士論文,數種傳記,獨具特色的綠信,書信,音像制品等,其中十分寶貴的是他完整無缺的七十六年的日記。這十卷的內容展示了這位語言奇才是怎樣把他的智慧擴展運用到音樂創作、文學翻譯等藝術領域的;展示了他的博學,他的勤奮,他的淡泊,他的豁達,他的幽默,他真摯的友情和溫馨的親情。總之,讀者從中可以盡覽這位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杰出的人文學者的豐富人生,他的真實的心路歷程和充滿活力的創造精神。

今天,一個新的世紀又開始了,中國人帶著民族復興的希望和信心跨進了新世紀的大門。人類社會的進步離不開人文精神的滋養,把上個世紀學術大師們的學術遺產完好地保存下來,傳承下去,是出版界的責任與使命。而今二十卷本《趙元任全集》的出版堪稱中國學術界的大事,出版界的盛事,必將會為繁榮學術、建設文化作出重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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