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把它帶進來
這臺裝置看起來不過像是一臺超大的灰色冰箱,或是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怪異模型,下面的門十分厚重,上面的門小一些,每扇門都像轎車的頂部一樣呈流線型,配有彩色的把手。不過,下面的把手上鎖著一把重重的掛鎖,而只有在裝置上方綠燈亮起的時候才可以觸碰上面的把手。因為裝置和冰箱不同,光滑的頂部有三列不同顏色的小燈泡。而裝置側面拴著一個笨重的控制箱,上面有熒光顯示屏和傾斜的橡膠小鍵盤,但它并不是調溫裝置。
一個周五傍晚,機構中四個衣冠楚楚的人來到這里,將機器從藍色的老式貨車上推到小推車上停穩,再推過花園小徑,一點點挪進皮爾遜先生的前門。
他們小心翼翼地進行著精密操作,一點兒都不著急,反復確定大門敞開的尺寸,然后用園藝麻繩綁住鍛鐵大門。他們查看花園小徑的粗糙混凝土上的小小裂縫,然后在門前臺階上鋪上長木板。他們用棉布手帕擦去手心的汗水。然后四個男人緊緊抓住這臺高大的灰箱子,將它推入房間,仿佛一旦他們把它弄倒,甚至磕碰一下,都會引來巨大的災難,都將成為終結世界的咒語。
皮爾遜先生沒怎么參與這一事件,只是一邊清理走廊里可能的障礙物,一邊對他的妻子解釋著,是的,他們的確征求了自己的同意,對的,他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也會在時機恰當的時候告訴她更多細節,只要等這臺裝置安裝好。
皮爾遜先生和那幾個人不在一個部門,而是被特別挑選出來的。皮爾遜夫婦要把這臺機器——原型機——保管幾天,這段時間里機器上會運行一些測試,他們自己也會參與到這些測試中來。皮爾遜先生已經被分配了一些詳細的任務。而且,和其他員工非常不同的是,皮爾遜先生離機構住得還算近,而距離似乎是挑選他的決定性因素。
這臺裝置最后停在了廚房。沒什么明顯適合它停放的位置,所以它突兀別扭地待在房間的中央。它不能緊挨著墻放,因為機器后面有伸出的電纜,而且大家認為至少在測試期間,應該讓裝置的四面八方都沒有障礙阻擋。這根電纜有嬰兒的小臂那么粗,外面還包著柔軟的棕色橡膠。它通過一個結實的塑料套圈被固定在設備上,而電纜本身則從廚房拖曳而出,一直穿過大廳,從前門的收信口穿出。
四個人評估了機器的穩定性,又把細長的電源插頭連上最近的墻上的插座,然后離開了,留下皮爾遜夫婦打量著這臺新的“廚房設備”。
一只琥珀色的燈泡在裝置頂上溫柔地亮著。皮爾遜先生不太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只是雙手插兜地站著,對著機器微笑。皮爾遜太太站在他身后,雙臂緊抱,臉上沒有笑容。
過了一會兒,她開口了:“假如我們要出門,該怎么辦?”
“嗯?”皮爾遜先生仍然直勾勾地盯著機器。
“收信口得一直開著,還會有一股穿堂風。”
皮爾遜先生慢慢向后退了一步,坐下,臉上仍掛著微笑。
“如果這玩意兒像他們說的一樣……”他指了指那臺笨重的機器,“天啊,的確。它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皮爾遜太太嘆了口氣,坐到先生身邊。
“你從來沒有說過他們在搞這個東西。”
“我對此一無所知。沒人知道。我們這些在人事部門的人,再怎么說也不會知道。這倒是意料之中。我們只能確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假如我們偶爾聽到風聲,也要發誓不走漏消息,還得簽一份保密文件。”
“也罷。”皮爾遜太太望向廚房的窗戶,“但我可沒發過誓。假如有人問起從我們前門穿出去的那根難看的電纜,我該怎么說呢?肯定有人會問。它就從前面的小路上穿過。誰知道這根電纜到底有多長?我猜應該也是一直通到機構里的吧。那得足足有四分之一英里。人們看見它通到我們家,肯定會傳出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我不想撒謊,我對這種事可沒什么耐心。所以,假如有人問起來……”
皮爾遜先生再次起身,又把雙手插進口袋。他繞著機器慢慢踱步,從各個角度仔細地審視它。
“他們應該會弄明白這些問題的,我猜。全部搞定。”他俯身檢查了電纜的連接點,伸手摸摸連接點是否完好,然后規規矩矩地抽回了手。“他們會張貼一些告示,通知那些需要被通知的人。”他不屑一顧地擺擺手,然后將手插回了口袋。“他們會張貼一些警告標牌。不要亂動。可能致命。違者重罰。你不用擔心任何事情。我賭沒人會問你這些。”
皮爾遜先生檢查完一圈,坐回妻子身邊。他還要繼續保證,但裝置此時突然發生了變化,琥珀色的燈光瞬間熄滅,過了一會兒,一只紅色的電燈泡亮起來了。
皮爾遜先生立刻站起來,他握緊拳頭,抵住嘴唇。他的妻子也慢慢起身,站在他身邊。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沒有動,而機器也沒有什么變化。沒有響聲,也沒有警告的信號,只有燈泡和燈泡之間慢慢交替地亮著,兩張充滿期待的臉上映著柔和的紅光。
片刻之后,皮爾遜太太的肩膀垮了下來。
“你覺得它這樣就結束了嗎?”
“噓!”她的丈夫猛地揮了一下手。
皮爾遜太太放低聲音,耳語般地說道:“我想問,你覺得是不是什么東西過來了?無論它是什么,它已經在那里——分解了,或者你覺得?”
“什么?不。這是……我不知道。”皮爾遜先生翻找著自己的夾克內袋,翻出一沓疊好的灰色打印紙,在這天下午用黑色和紅色色帶打好給他的。他用手指一條條地過著所有指示。“啊,”他點點這幾頁紙,“這個鎖上了,”他再次檢查相關的幾行字,“是的,紅燈的意思就是它鎖上了。這就對了,”他繼續讀著,點著頭,“是的,這是自動的,明白嗎?他們會在那頭做一些動作。而在我們這頭,我們……什么也不做。是的,現在我們……我們等著就行。”他再次抬起頭,笑了笑。
皮爾遜太太輕輕呻吟了一聲,走向水槽:“嗯,我不能再浪費時間閑逛了。這畢竟是你的職責。這或許也不算你的工作,但這是你的責任。所以你大概會是那個……”她從架子上拿起一只大鍋,開始向里面加水。“他們會多給你點兒錢嗎?我們最好還得拿點兒好處。我想說,畢竟挺不方便的。他們說這臺機器得在這兒放一整個周末。要是我們有客人呢?他們也不問問。你可別告訴我,他們說這本身就是一種榮譽。如果這是你的工作職責,那么他們得給你加錢。不管怎么說,它是不是挺危險的?就跟小白鼠似的,我們。他們到底有沒有試著給我們點保證,確保一切都順利——”
皮爾遜太太丟下了沉重的鍋。鍋子沉悶地“叮咣”一響,落回水槽。水濺了出來,弄濕了她的圍裙,還潑到了地上。
她的手條件反射般地舉起,捂住了耳朵。但那陣噪聲已經結束了,現在屋子里只能聽到水流入盆里的聲音。
皮爾遜太太的嘴一直大張著,就要尖叫出來。她的瞳孔縮小,仿佛為即將發生的事情做好了準備。
但什么也沒有發生。
她轉過身,發現丈夫也用雙手緊緊捂住耳朵,身體縮成一團,簡直像把自己對折了起來。
噪聲沒有持續太久,幾乎不過一秒,停止和開始同樣突兀。盡管噪聲非常大,但并不傷害耳朵,只是讓人非常煩躁。就像鋼鐵做的爪子撓著空氣,把空氣撕裂,用暴風驟雨的力量扯開,又啪的一聲狂暴地合上。
皮爾遜太太想要嘔吐。她覺得丈夫或許也有同樣的感受,盡管他不會承認。但在新的沉寂中,病態的感覺迅速消失了。皮爾遜先生已經直起身來,重新把顫抖的手插入口袋中。他給妻子一個勇敢、會意的眼神,仿佛在說,你看?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但皮爾遜太太仍然發現了她丈夫不露齒的微笑背后強忍著的痛苦表情,仿佛在內心偷偷為后續的不快樹起了防線。
然后,紅燈熄滅了,燈泡中的光消失了,瞬息之后,機器簡直就像在進行最后一項快速的自我檢查,綠燈又亮起了。
皮爾遜太太小心地捂住了耳朵。她猶豫不決地擰開了涼水的水龍頭,然后重新站回丈夫身旁。
“你覺得這是不是……”她微微弓起肩膀,用圍裙的衣角擦著手。
皮爾遜先生回到了輕松的姿態,肌肉慢慢松弛,盡管他此時的呼吸仍卡在喉頭,只得微微點幾下頭,來回應妻子。
“所以,我們要怎么……”皮爾遜太太疑惑地看著機器,“我們怎么能……知道?我想問你,到底該怎么辦?”
皮爾遜先生盯著機器,嘴唇像魚一樣一張一翕。然后,他用顫抖的手掏出那張打印紙,開始仔細地查閱。他跨步向前,再次看向下方,核對指示,然后起身握住了上面的把手。他拉動把手,把手輕快地沿著鉸鏈向后彎去,隨著一聲輕柔的“叮當”聲,里面的鎖扣松開了,隨著塑料封條吸力的松動,上面的門打開了,自如地向外擺去。
里面的隔層比他們想象中小很多,門后的裝置主要是實心的,和機器的其他部分一樣被漆成灰色,但中間有幾乎放不下一盒雞蛋的一個小艙。隔層內的空間是弧形的,四壁排著許多微小的燈泡,非常緊密地擠在一起。燈泡的玻璃是透明的,但看不見燈絲,只是中心有點暗,就好像一千只魚眼排在一起,每只瞳孔邊緣都很柔軟,或者像一整墻硬化的蛙卵。
門板的里面也集中著一大片彎曲的燈泡。所以當裝置關門時,它們會依偎在艙中,形成一個完整的球體。但現在,球體被打開了。這些燈泡暗淡、靜默。而燈泡上,在艙的中間,躺著一只小小的塑料白勺子。
它就像是皮爾遜先生每天在機構食堂吃午餐都會看見的那種勺子。他伸手去拿。
“別!”妻子把他伸出的手打回去,“勺子可能很燙,或者通了電,或者——有什么問題!你可不知道。”
皮爾遜先生仔細地研究了筆記,搖搖頭。他又夠向隔層,碰到了勺子。勺子動了動,與精密的燈泡玻璃摩擦時,發出輕輕的嘎吱聲。皮爾遜先生舉起它,驚奇地看著,還拿給妻子看,妻子彎下身細細查看,這果然是一只塑料小白勺。皮爾遜先生把它翻過去,拇指摩挲著勺口。他撫摸著勺子的邊緣,尋找塑料加工時留下的毛邊。然后他小心翼翼、畢恭畢敬地把勺子放回了機器內玻璃魚眼的艙中,開始關門。
“他們會不會想要寄其他什么東西過來?我們是不是應該把它放在外面,你知道,以免這些東西被搞亂?”
“不用。”皮爾遜先生輕輕說道,幾乎是在耳語,“不用,不會發生那種事情的。完全不可能。現在我們需要——”他輕松地關上門,玻璃燈泡彼此滑動摩擦,緊緊擠在一起時又發出了嘎吱聲。“我們現在把它送回去。”
他拖著步子走到機器旁邊,低下頭,手中緊握著說明,用僵硬而堅定的手指小心地輕敲鍵盤。
“你知道怎么把它送回去?你確定嗎?”
皮爾遜先生保持著沉默,全神貫注于手頭的工作。他的眼睛在窄窄的顯示屏和打印說明書之間游移。他的嘴唇無聲地一張一合,默讀著數字,確保自己沒有按錯。他猶豫著,手指在按鍵上方停住,做好了傳輸的準備。一切都有點太簡單,太直接了。他笑了。當然很簡單。整件事情的關鍵就在于簡單。這就是他們把測試設備的機會交給自己的原因,而且是從自家不被監督地進行測試。綠燈熄滅了,琥珀色的燈又亮起來。
糟糕的敲擊聲馬上又重新響起,在機器內部極速捶打。皮爾遜夫婦警惕地面面相覷,然后又看向機器。
“查查你的筆記!”皮爾遜太太催促著丈夫。“看看這是不是正常的,別讓這玩意兒炸掉,把咱家廚房毀了!”
皮爾遜先生盡責地查起了說明,瘋狂地翻找著。
砰砰的響聲和敲擊聲繼續著,不同的節奏互相交疊、彼此扭曲、干擾。其中還夾雜著抽吸泵的聲音,就像嘎吱作響的水管子,充斥著脈動和涌流。
“上面說……上面說這很正常。”皮爾遜先生試著顯得輕松,盡管還得在噪聲中提高音量。他重新擠出一個笑容,好讓妻子放心。“這上面說我們會受到一點兒噪聲干擾。這是整個……你懂的……分析流程的一部分。這個過程肯定是——是的,需要走完整個流程。”
“那你覺得這套完整的流程要多久才能結束啊?”
皮爾遜太太一點兒也沒放下心來。她又捂住了耳朵,但沒什么用,聲音似乎可以穿透一切到達她。
她邁著小步,撤退到廚房的另一邊。她的丈夫也照貓畫虎,他的借口是不想對著妻子大吼,盡管在他等了很久終于開口說話之時,敲擊聲突然停止了。他們又面面相覷,然后走回裝置旁邊。琥珀色的燈泡仍然亮著。
皮爾遜先生也用手捂住耳朵。他感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毫無預警。
但什么也沒有。這臺機器始終沉默而平靜。
皮爾遜太太試著小心翼翼地,不再捂住耳朵。
“嗯,我跟你講,我已經不太想做飯了。有這玩意兒在這兒,天知道什么時候就要開始響警報,我就沒心情了。誰想要跟這種東西住在一起?怎么說它也太打擾人了,而且還很丑。”
“這只是一臺原型機。我保證,一旦他們搞清了它的運轉方法,它就不會像現在這么吵了。他們會修理這個問題的,肯定會徹底解決。而且我也不是特別餓。隨便吃點三明治之類的就行。”
皮爾遜太太開始給兩人準備一頓簡單的冷餐,盡管她并不喜歡走近這臺機器,去到冷餐柜前。
“不過還是挺讓人吃驚的,對吧?這會開啟一個新時代。這就是未來,未來就在我們的廚房中!”
“我沒看出來它能帶來什么改變。傳傳一次性餐勺。”
“哦,別傻了。他們只是用勺子來測試。簡單的物件,明白嗎?每次送一個小東西,他們就可以確定這臺機器可以正確,你知道——校準或者諸如此類。你得打開格局。他們在機構里的機器——嗯,我沒有親眼見過,但我打賭它們一定非常大。想象一個外國大工廠和整個倉庫都專用于像這樣運送商品。每秒鐘都能運輸一大批商品,就像這樣。”他打了個響指,“就像閃電,這些商品瞬間就能到達目的地,立刻就能用。”
“不太可能。”皮爾遜太太盯著琥珀色的燈,“如果你每次傳什么東西都得等這么久,就行不通。”她放下兩只裝得滿滿的盤子,坐在餐桌邊。
“他們會解決這個問題的。即刻傳輸,記住我的話。”皮爾遜先生掰了一大塊面包,開始抹黃油,時不時揮舞著刀,似乎在讓他的思維導向更為準確的目的地,“而且傳的不會是勺子。不會,我在想或許將來會用來運輸鐵、鋼材,或者原油一類的東西——原材料,那些傳統船運要數月才能從國外運回來的東西。一旦他們把電纜鋪好,鋪在海底那些地方——當然,這得花上一陣子時間,因為那種級別的操作非常費勁,但絕對物有所值。這種運輸方式長期來看是更便宜的。”
“然后這也會讓許多普通企業倒閉。所有的造船廠、工程師、有經驗的海員,全部下崗,就在一瞬間,像閃電一樣快。他們可沒什么盼頭了。”
“不,完全不是這樣的。”皮爾遜先生故意將刀尖指向妻子,一邊打斷她的話,一邊還努力嚼著、咽下一大口食物,“一方面,他們還會運送其他貨物,那些沒法用新方法運輸的東西。復雜的東西,你知道,比如電子產品或者珍稀的食材。更別提人了,人還得到處跑啊。還有,即使海運行業真的垮了,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那所有的工人還可以加入這個新產業。我想,那里肯定有很多工作機會。比如控制系統、鋪設電纜之類的事情。一扇門關上了,就會有另一扇開起來。這就是世界的規律,這就是進步。”
在他們身后,敲擊聲再次響起。皮爾遜太太被突如其來的響聲又搞得緊張起來,差點噎住。丈夫卻揮揮手,對噪聲不以為意,像一個熟悉了這臺機器運作原理的專家。
“重新分析,就是這樣。他們偶爾會這樣做。物體在改變,你知道,從分子層面上。從一個時刻到另一個時刻,它會重新分析這個物體,并且重新檢查它的總量,諸如此類,然后當他們在那邊準備好接收這個物體,它就會更新為傳輸前的樣子。
“那我們呢?”皮爾遜太太喝了一小口水,“這么高級的發明對我們有什么好處呢?像你這種在人事部門工作的人,從這個進步的新世界中能得到什么呢?”
“得到什么?作為消費者,當然有好處。這種好處不只是業界的。我們才是最終得益的人。東西會更便宜,更方便。今天是勺子,明天或許一輛汽車,都可以從工廠的地面直接傳輸到咱家前門,或者干脆傳輸到前面的小路上,或者到安裝著這些機器的最近地點。這樣運費肯定更便宜,更方便,方方面面都更好,你不覺得嗎?”
“我覺得,你說的所有事情聽起來都更貴。完全是浪費錢,而且沒必要。”皮爾遜太太端著空盤子和杯子,來到水槽旁。“得鋪多少英里的電纜,得搞多少臺新機器?鐵定會把商品的價格推高的,而不是讓它更便宜。”她歪了歪頭,“誰知道呢?或許平衡下來不會有變化,我指的是價格。常言道,萬變不離其宗,相對而言。”
她不喜歡這種噪聲,敲擊、抽吸和水流的汩汩聲,但她已經可以無視它們了;就好像人們會迅速把那些門外工人們挖地修路的聲音當作背景噪聲一樣。但當機器內的敲擊聲停止時,她發現燈光從琥珀色變成了紅色,寧靜地,安詳地。她的反應十分迅速,猛地把盤子放進水槽中,雙手捂住耳朵,閉上眼睛。皮爾遜先生也立刻照貓畫虎,兩人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僵硬地等待那可怕到能讓人嘔出剛剛吃下的早餐的撕裂聲。
聽起來比第一次還要糟糕,盡管他們已經有了預期。即使捂住耳朵,兩人也感受到了一種突如其來的痛苦,簡短但強烈。同樣的撕裂、抓撓聲撕扯著他們的五臟六腑,甚至把他們拽向機器那邊。
他們猶豫地睜開眼,裝置上方的燈又變為綠色。皮爾遜先生從椅子上搖晃著起身,盡力顯得輕松一些。他檢查機器的艙,空空如也。除了一排排密集的玻璃燈泡,什么也沒有。簡直像變了個戲法,沒有入口,沒有出口。這一刻它在這里,下一刻它就不見了。
“這個機器足夠大。”皮爾遜太太用雙手的手心按住肚子。她走過去站在丈夫身邊,但又沒有完全站直,而是隨著他緊盯著空無一物的艙口。“可能有一塊藏起來的隔板,那些燈泡可以像活板門一樣打開,把勺子順下去,正好讓我們看不見。然后門就關上了,‘砰’的一聲,勺子又出現了。”
皮爾遜先生伸手進去,撫摸著艙中的四壁和底板。他探尋的指尖觸到燈泡,玻璃的隆起幾乎平滑到不自然的程度。它們滑溜、冰冷。他把手抽回來,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竟然不是濕的。
“它們似乎裝得挺結實的。排得挺緊。”
“那把勺子是一個小東西。看看這電纜有多粗,傳一把小勺子沒什么特別的。”皮爾遜太太解開圍裙的系帶,把沾著污漬的白色棉布圍裙整齊地疊在手中。“肯定是某種真空管道之類的東西。你懂的,充氣的那種。就好像是一個非常高端的銀行一樣。所有的那些敲打,都只是在加大壓力,然后‘咻’的一聲,東西就被吸走了。就是那樣,非常聰明的設計,我確定,但不是啥新玩意兒,而且它不會大規模生產的。”
皮爾遜先生慢慢地點頭。他完全沒在聽,只是搖晃著厚厚的鉸鏈連接的門。他在試探著門的重量,在看哪種細電線可以連接門和主要的裝置。
皮爾遜太太沒再管他。
“嗯,我確實沒有等著他們傳輸更多的勺子過來。”她把疊好的圍裙放在桌上的剩飯旁邊。“而且我真的希望他們別再傳了,至少是今晚。”她瞥了一眼水池中沒洗過的盤子。“有那些敲敲打打、叮叮咣咣、嘎吱嘎吱的聲音在,我能合一下眼都謝天謝地了。”她深吸一口氣,向走廊走去。“跟你說一下,上去前要把門拉好。”說完她就走開了。
皮爾遜先生獨自站了一會兒,他面前的機器十分安靜。妻子離開后,他現在可以欣賞起這臺機器完全的靜默了。即使是一臺冰箱,也會發出嗡嗡的低響,但這個東西完全沒有這類底噪,甚至綠色的亮燈也是完全安靜的。這讓皮爾遜先生自己帶著鼻音的呼吸顯得十分粗重。在他關門時,手上沒有感覺到門的任何反作用力,鉸鏈順滑得沒有一絲摩擦,直到玻璃燈泡彼此碰上,才讓他感到一瞬間的阻力,摩擦時發出尖細的噪音,然后門上的磁條把門吸到門框上,發出一聲低低的“砰”。
皮爾遜先生把手插進口袋,向后退了幾步,不愿把自己的眼睛移開機器,現在還不是時候,萬一有什么情況,發生了特殊事件呢?
但什么也沒有發生,綠燈仍然亮著,機器也安靜著。不久,皮爾遜先生就轉身離開,佝僂著腰,跟著妻子去樓上睡覺了。
? ? ?
條狀百葉窗的縫隙里透出的暖黃色街燈光線,照進廚房冷色調的深藍中。待機中的機器顯得龐大而沉重,上面琥珀色的燈泡持續地發出微小的光芒。
機器發出緩慢的嘎吱聲,溫柔的敲擊聲,深沉、柔和,又帶著點猶豫。昏暗中,傳來腳步和窸窸窣窣的聲音,虛掩著的廚房門慢慢向內推開。
皮爾遜太太模糊不清的影子出現在門口,微弱的黃色燈光隱約照出她破舊的白色睡袍。她站在那里,雙手環抱,伸出一只赤腳,用大腳趾踩住從門口蜿蜒進去的粗電纜。電纜上的橡膠柔軟而溫暖,在觸碰的時候向下陷了一點點。
她悄悄走向水槽,赤裸的雙腳在冰冷的地毯上發出黏糊糊的低吟。她把膝蓋并攏蹲下,打開碗櫥,在水槽下摸索著,拿出了一個長長的帆布工具包。她起身,帆布包的兩頭隨著金屬工具的移動而墜下。
外面的街上靜悄悄的。整條街都在沉睡。但發出琥珀色燈光的機器讓整個房間都處于等待中。皮爾遜太太把手伸向在機器后面矮插座上的棕色小插頭。插頭很燙,電線也很燙。她關掉電源,幾秒鐘后,頂部的琥珀色光源逐漸黯淡,融入了廚房的深藍色中。皮爾遜太太把插頭從插座上扯下來,以防萬一,靜靜地將它放在地板上。
她在工具包里摸索一陣,找出了一只長長的黑色橡膠手電。她把手電指向腳邊,打開了開關。手電的亮度讓她嚇了一跳,她連忙用手捂住手電筒頭,讓透出的光線照向機器的下方,尋找螺絲。在最近的一塊金屬面板上,嵌著八顆螺絲釘,她再次在工具包里翻找合適的螺絲刀,然后將手電筒對準機器的前面一角,開始干活。
螺絲牢牢地貼合在金屬板上,擰得緊緊的。但皮爾遜太太下定了決心。她咬緊牙關,直到下巴開始酸痛。她牢牢握住螺絲刀,手上的關節都開始發白,用盡全身力氣擰動,直到出現了一個小的金屬縫,第一顆螺絲突然松動。她慢慢地擰松這顆螺絲,直到它落入她的掌心。
她搞定了六顆螺絲,把它們整齊地排在身邊的地板上,這樣她就知道用什么順序把它們擰回去了,此時她意識到自己的小動靜和咕噥聲并不是夜晚廚房唯一的雜音。另一個人的影子出現在門口,看著她。皮爾遜太太從手電筒發出的明亮的錐形光束向上看去,眼睛適應了好一陣子,才認出丈夫淺色的條紋睡衣。
兩人在黑暗中互相凝視片刻。而后皮爾遜先生走進廚房。他穿著舊的皮涼鞋,鞋底在廚房的地板上顯得十分柔軟。他站在那里,向下看著妻子。手電筒的光芒籠罩著這里,將整齊排列的螺絲拉出長長的影子,清晰地照出機器側面面板從機身分離的縫隙。
皮爾遜先生伸出手。妻子將手中的螺絲刀遞到他的掌中。他緊緊握住,將螺絲刀的尖端瞄準上半部分的最后兩顆螺絲釘,然后開始擰。皮爾遜太太找了另外一把螺絲刀,開始和丈夫一起干活。
面板最終松動之時,他們十分小心地不讓面板落下,齊心協力地抓住突然沉重的板子,把它靠在廚房的墻上。兩人將手電筒的光打向機器深處。
起初,他們無法確定自己看到了什么。手電筒的移動將光打入機器內部,仿佛里面真的有什么東西在蠕動,看起來像許多發亮的紅色蟲子,在彼此身上扭著,纏成了一大團。但它們的確只是電線,成千上萬根細細的紅色電線。除此之外就看不出什么了,只有一根窄窄的中央柱,懸掛著幾片平平的金屬板,就像暖氣片,或者蜂巢中細細的木架子。在金屬板之外,只有一股股電線,所有電線都重疊著,扭結著,這里連著那里,那里又連著其他地方,就像一臺復雜而龐大的老式電話總機。兩人將手電筒舉得近些,發現板子上每個細小的連接點都對應著一段蠅頭小字的密碼,用白色字體刻在金屬板上。
皮爾遜先生將手電筒靠里伸了伸,讓光束打在機器上方。更多的電話總機,更多電線。他想,這些電線的數量,是否和機器上方艙中蛙卵一樣密布的燈泡數量有什么關系。電線數量也許是燈泡數量的平方,也許是三次方。妻子小小的一聲驚呼,讓他迅速地抽回手電,將光打向妻子的手上。
她扎到了手指。電線的接線點十分尖利,一顆鮮艷的血珠緩緩從她的皮膚上綻開。
兩人趕忙把側面的面板抬靠到機器上,將螺絲緊緊地擰回原先的位置,還把所有觸碰過的部分擦拭干凈,先用一塊擰干的抹布,再用茶巾。最后,他們把小小的棕色插頭安回墻上的插座。
他們屏住呼吸,打開開關。幾秒鐘過后,琥珀色的燈光重新亮起。
皮爾遜夫婦同時舒了口氣,匆匆藏起了工具包和手電。
夫婦倆一起回到樓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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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皮爾遜先生在外面拿周六的報紙時,機構里的工作人員回來取他們的原型機了。他們沒對皮爾遜太太說什么,只是禮貌地問問能否進門。
似乎不需要什么特別的關機程序,他們關好墻上插座的電源,纏好電線,解開電纜,將機器推出門去,放進了等待的小貨車。司機向皮爾遜太太碰碰帽檐,她目送他們駛離。
回到廚房,她對著機器放了一整晚的地方凝視片刻。龐大的機器在地毯上壓出了四個深深的凹陷,形成了一個整齊的正方形。
皮爾遜太太從她的口袋中掏出了一段細細的紅色電線。電線的兩頭都有尖利的黃銅接頭,她用手指緩緩轉動電線,仔仔細細地審視,然后將它放在廚房臺面的一邊。現在她已經開始準備早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