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語既出，舉座默然。

饒是經多見廣，更是在民間游列訪問諸國多年，什么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有所涉獵，見識過形形色色各種怪事的春日局都啞然失聲。

死一般的寂靜，久久無言。

北條達政和德川家光面面相覷，實在是被這鮮廉寡恥之徒氣得夠嗆。

剛準備招呼旗本武士將此獠當場格殺，春日局卻緩然搖了下頭，示意竹千代暫且將此狂徒軟禁看管再做商討。

“將此人羈押入獄，嚴加審訊!”

“咳，別國使臣不受斧鉞加身，煩請將軍大人，善待島津一弘閣下……”

春日局出言制止，眼神意味深長。

“這……那就遵照春日局大人的意思，將此狂徒嚴加看管!”

眼見自身逃過一劫，島津一弘心中長松口氣，明白暫時從鬼門關求得一線生機，縱使四肢百骸早已酥軟無力，卻依舊佯裝鎮定，大放厥詞嚷嚷道。

“閣下若不服王化，必遭天譴，彼時殃及城中百姓，悔之晚矣!”

“壓下去!壓下去!”

德川家光那是怒火中燒，面對島津一弘這個鄉巴佬的屢屢挑釁，心中異常不滿，但是礙于乳母春日局的顏面，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眼見喊叫漸遠，春日局干咳幾聲后，掏出手帕掩住口鼻，等再張開手帕時，已是一片殷紅。

不過春日局未加慌亂，躲過德川家康的視線，不動聲色的將手帕藏起掖好之后，這才有些虛弱重新跪坐在案幾旁，幫德川家光將剛才拍出來的米飯，一粒一粒用竹箸重新掃回碗里。

北條達政識趣的起身告退，不耽誤這母子倆的私下商討。

“春日局大人，方才那狂徒貪生怕死，賣主求榮，更是大放厥詞，屢屢辱我，為何阻撓我誅其解憤。”

德川家光有些憤憤不平的跪坐在地，吊梢眼緊緊盯著自己這個自小依賴的乳母。

他生母崇源院，藤原達子，雖說身份尊崇，出生織田名門，但由于種種原因卻更青睞自小陪伴在身邊的幼子，也就是竹千代同母胞弟德川忠長。

甚至屢屢吹枕邊風，想讓丈夫德川秀忠廢長立幼，立小兒子德川忠長承繼大業，最后還是春日局這個乳母，親自跑到老烏龜德川家康面前陳以利弊，才保住了竹千代承繼大業的機會。

因此，德川家光最信賴親近的人，倒是這個沒血緣關系的乳母，每逢大事也是親自商議，征求春日局的意見。

“御所大人，明國有個諺語叫狡兔三窟，昔日太閣大人遠征朝鮮，被明國輕易化解，數十萬大軍煙消云散，天下震動，豐臣家就此沒落，一蹶不振，如今遠渡重洋，跨海而來，想必早有蓄謀，可今日各蕃武士焉有昔日之勇?”

面對乳母的這個質疑，德川家光縱使是心中不甘，但卻清楚那些養尊處優，久疏戰爭的武士早已不復當年之勇，甚至有些連怎么修筑鹿角，碉樓壕溝都是兩眼一抹黑。

明擺在眼前的例子就是，那些西夷傳教士慫恿天草四郎領著泥腿子發動島原叛亂時。

幕府派立花忠茂這個西國無雙的老將，以及重臣板井重倉親率十幾萬武士都未能剿除，甚至屢遭敗績，費拉不堪。

最后要不是松平信綱向荷蘭人求援，應下一系列妥協約定，獲得炮火支援轟開城門的話，說不定天草四郎那個鄉巴佬，真能率領著一堆泥腿子直搗江戶城。

就這樣的武士，何談英勇二字，簡直是讓人失望至極!

春日局瞧出了德川家光的窘迫，慢悠悠將收拾好的瓷碗重新遞到這個幕府將軍的手里，小聲叮囑道。

“明國龐然大物，不可小覷，而島津一弘自稱明國使節一副堅剛可奪其志的模樣，顯然有所倚仗，不如暫且派一家老，按其約定，出城百里迎接，同時傳令各蕃起兵聚攏，彼時外有家老刺探情報麻痹明國，內有各蕃藩主率軍趕來，待準備妥當，方萬無一失。”

不得不說，春日局確實是年老成精，縝密細致分析下來，把眼下應對之策安排的滴水不漏。

要是明國軍隊確實真如島津一弘所說的那樣神威難擋，抵抗一陣沒有勝算的話，麻溜投降得了。

可要是虛有其表，亦或者是明國沒有絕對勝算，那就據城堅守，等待各蕃保駕援軍云集景從，耗也要把明國軍隊給耗死。

說不定，昔日眷顧大和，掃蕩元寇的神風會再次將勝利的天平傾向于江戶。

德川家光思索一陣，覺得甚為有理，趕忙又換來北條達政，讓其草擬一幅詔書快馬加鞭送往各藩，同時傳令在江戶城參勤交代的藩主可以率先出城，整頓兵馬，以待詔令。

至于說島津一弘這家伙，德川家光正在思索派誰隨同前去刺探情報時，春日局竟請纓前往。

“御所大人，明國那邊就由老身作使去迎吧，老身相信堂堂上國大將，不會為難一垂垂老婦，彼時放松戒備也不是不可能……”

“可，這……”

德川家光剛想搖頭拒絕，但是春日局卻決心已定，站起身撫摸了一下德川家光的額頭，對這個不惑之年的將軍大人滿是寵溺。

“將軍大人，此去吉兇未卜，臨行前，老身能否再叫將軍大人一聲竹千代呢……”

聲音嘶啞，但臉上卻依舊是慈祥和藹。

德川家光似乎意識到什么似的，心中沒來由的一陣慌亂，趕忙恭恭敬敬的躺在春日局的懷里：“春日局大人你……”

“竹千代，你，還是跟幼時一樣，是小孩子性子呢……”

春日局說完這話之后，心緒復雜的幫德川家光梳理了一下額前的發絲，不等堂堂幕府將軍開口講話。

收斂好情緒，踩著木屐，腳步堅定的離開房間，一陣換洗梳妝之打扮后，隨后命令家老把好吃好喝伺候著的島津一弘拷上來。

在對方詫異的目光中，一本正經的道：“島津一弘閣下，御所大人答應了貴國的部分要求，煩請閣下在前引路。”

“將軍大人果真答應了?”

島津一弘難以置信的又反問了幾句，總覺得有股說不出道不明的蹊蹺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