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葉隊不欠我任何東西。這么多年了，他一直覺得我哥哥的死是他的錯。但我知道，那是犯罪分子的錯，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我入職當警察的那一年，葉隊曾經跑到我哥哥的墓碑前發誓，說他無論如何都會保護好我，絕對不會重蹈當年的覆轍。可是，干我們這一行的，隨時都在跟危險打交道，誰也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跟死神擦肩而過。

我無法想象葉隊是怎樣把我跟人質從那場大火里救出來的。看到他受傷的樣子，我的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

關于那天后來發生的事情，我什么都記不得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我那時并沒有暈倒。

醫生說這是局部性失憶癥的表現，對于經歷創傷的人來說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就像很多遭遇車禍的人想不起車禍前后的經過一樣，這并不影響今后的生活。

我那時也是這樣認為的，但后來發生的事情證明，事實并非如此。

唐醫生認真聽完我的陳述，凝神思索了片刻，用異常嚴肅的口吻問我，“蘇茗，你得過PTSD嗎？”

“創傷后應激障礙？”我知道唐醫生在擔心什么，實事求是地回答道，“我想我沒有，除了偶爾會丟失某段時間的記憶之外，我沒有其他明顯不適的癥狀。”

“那你為什么不當警察了？難道不是因為那起案件留下了心理陰影嗎？”

“陰影？”我自嘲地笑了笑，“親身經歷過那樣一場大火，說一點兒心理陰影都沒有是騙人的，但我不是因為這個才離開刑警隊的。”

“哦，那是因為什么？”唐醫生略微有些詫異地問道。

“因為……”

其實，我剛剛給唐醫生講述那段經歷的時候并沒有提起我哥哥的事。我并不是故意向她隱瞞什么，而是從來沒有跟任何不相關的人聊過我哥的死。

我哥是在我十九歲生日那天犧牲的。他死的很慘，連具全尸都沒有留下，一想到那天的情形，我的心到現在都像被剜掉一塊肉那樣疼。

“因為我爸媽。”我沉吟了片刻對唐醫生說道，“他們不想讓我做這么危險的工作，他們怕我死，所以我辭職了。”

“你爸媽不支持你的工作嗎？他們不希望你當警察嗎？”

“也不是不支持，只是他們年紀大了，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再遇到危險吧。其實，我們家是警察世家，我爸是一名法醫，我媽是在DNA實驗室搞研究的。他們本想讓我也從事這方面的工作，但我實在沒有他們的天賦。”

“你喜歡當刑警嗎？”

“挺喜歡的，我喜歡奮斗在一線的感覺。”

“那犯罪心理呢？聽說你一直在從事這方面的研究？”

“是興趣愛好，葉隊應該跟你說過這些事兒吧？”

“對，他說你喜歡跟各式各樣的罪犯打交道，研究他們的思維模式、心理特征、行為方式等等。他很擔心，怕你是因為接觸了太多不正常的人才變得‘不太正常’。這樣一來，他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了。”

“怎么會呢。”我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你不要被他帶跑偏了。”

“能跟我聊聊你的家庭關系嗎？你跟你爸媽的感情怎么樣？”

“這個，怎么說呢……”我微微皺了下眉頭，如實回答道，“我跟他們的關系談不上多親密，畢竟從我記事的時候起他們的工作就很忙，幾乎沒有什么時間照顧我。而且，他們對我的要求很嚴格，但我成績不好，總是達不到他們的要求。他們對我應該有些失望吧。”

“他們工作忙的時候，是誰在照顧你呢？”

“是……”我稍稍頓了一下，把即將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卻是另外一個答案，“當然是我的爺爺奶奶了。”

“那你小的時候覺得孤單嗎？”

“還好吧，一個人的時候就找點喜歡做的事情打發時間。”

“據我了解，你好像不怎么喜歡交朋友啊？”

“這也是聽葉隊說的吧？的確，我這個人性格有點孤僻，能聊得來的朋友并不多。”

“那感情方面呢？你交過女朋友嗎？”

“念書的時候交往過一個。后來因為性格不合，分手了。”說到這兒，我不禁有些好奇地打量著唐醫生那張白皙干凈的臉龐，心想她今年多少歲了呢？她跟葉隊在一起是什么時候的事？他們在一起多久？是什么時候分開的？為什么我認識葉隊這么多年卻從來沒有聽葉隊說起過她呢？

唐醫生注意到我在觀察她，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問道：“怎么了，你有什么問題嗎？”

“哦，沒什么。”我回過神來，半開玩笑地說道，“我在想，你會不會喜歡比你小的男生。”

唐醫生笑了笑，沒有理會我的調侃。隨后，她又圍繞著我的家庭環境，我的成長經歷，我和我家人的關系等方面問了很多問題。我知道，這些問題可以更好地幫助她判斷我的病情，然而我對她并沒有做到坦誠相待。

接下來，我配合唐醫生做了一系列關于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的測評，包括分離體驗量表（DES），分離問卷（DIS-Q）等。結果顯示，我可能真的跟正常人不太一樣。

做完這些事，外面的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我竟然不知不覺在診所里度過了四個小時的時間。

唐醫生有話在先，因為我是葉隊最重要的朋友，她會盡可能地推掉其他工作，優先解決我的問題，并且不收取任何費用。話雖如此，我卻不能厚顏無恥地接受她的特殊照顧。

我想，我應該請她吃個飯，表達謝意。

“唐醫生，時間不早了，我們一起去吃飯吧，我請客。”

唐醫生似乎早就猜到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說：“一般情況下，我不會跟患者私下接觸。但是……”她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不屬于一般情況。”

好了，我的記憶在這個時間點出現了中斷。

當我恢復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家環境優雅的西餐廳里，面前擺著一盤不知是什么時候點的，自己并不愛吃的，但是已經吃了一半的意大利通心粉。

類似的情況以前也發生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做著另外一件事情，那感覺就像是自己的時間被別人竊取了一樣。

“唐醫生，這是……”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唐醫生，希望對方能給我一個恰當的解釋。

“你是蘇茗嗎？”唐醫生用試探的語氣問道。

她的問題讓我感到更加驚訝。

“到底怎么了？”

唐醫生思忖了幾秒鐘，用異常嚴肅的目光看著我說：“我想，我應該是見到他了。如果你剛剛沒有演戲的話。”

演戲？怎么可能，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么。

“唐醫生，你千萬別跟我開玩笑，這種事……”唉，我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事到如今，除了接受已經發生的事實，我還能有什么選擇呢？

我想，我大概是在走出寫字樓的時候突然轉換成另外一個人格的，而唐醫生發現我跟之前有所不同是在餐廳點餐的時候。

在唐醫生的幫助下，我找回了那段缺失的記憶——那段并不屬于我的記憶。

據唐醫生描述，那個竊取我時間的家伙叫蘇晟，是個言談舉止跟我完全不同的人。他性格冷酷，話語不多，看上去比我成熟，警惕性很強。他沒有向唐醫生透露太多的信息，尤其是在得知唐芯是心理醫生之后，更是對唐醫生的問題有所提防。

“我能感覺到，他對我有敵意。”唐醫生實不相瞞地告訴我，言辭中透著些許的無奈。

“因為你的身份？”

“對，他好像不太喜歡你看心理醫生。”

“那他為什么會出現在你面前？”讓我感到不解的正是這一點，我完全摸不準他出現的規律。

“他說他想見見你新認識的朋友，僅此而已。”

“他還說什么了？”

“隨便聊了幾句，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唐醫生聳了聳肩膀，一口氣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對我說，“雖然我跟他接觸的時間非常短暫，但是我能感覺到，他是一個心思復雜，讓人很難琢磨的人。想要進一步了解他，我們還得繼續努力才行。”

“他到底在什么情況下會出現？”

“很抱歉，我現在還不知道。”

“那你有辦法將他喚醒嗎？”

“也許，我們可以試試催眠？催眠可以誘發分離狀態，便于接近分離的人格。”唐醫生用征詢的目光看著我。她知道，我對這方面的事情也有一些了解。

我認真地點點頭說：“唐醫生，無論用什么辦法，請你務必要幫幫我。如果那個家伙是危險的、陰暗的、負面的存在，請你無論如何要幫我……消除他……”

其實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是：不管我的第二人格是個什么樣的人，哪怕他是陽光的、積極的、向上的，我也不想讓他隨意侵占我的身體，竊取我的時間。我害怕另外一個自己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畢竟我們的思想和記憶互不相通，他的行為完全不受我的控制。

我想讓唐醫生幫我“除掉”他，但我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先動手，殺了唐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