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朱雀大街。
天晴無風,杏黃的幡子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隱隱露出上面“鐵口直斷孫半仙”七個大字。
幡子下面對面放著兩張小木椅,比旁邊算命攤子的圓凳要高出一截。
孫景威穿著一身嶄新的深青色褂子,悠閑地靠在椅背上,面帶笑意地看著眼前車水馬龍和蕓蕓眾生。
“老孫啊!”
一旁的“勘破天機神算吳”開口搭話。
孫景威得意洋洋地轉過頭來,嘴角快要咧到天上去。
“老吳啊,你是不是想問我身上這件褂子啊。哎呀,我徒弟給我買的,兩件就花了五兩銀子。”
“你說這有什么好的嗎?這么貴,我穿著和那麻布也沒什么不一樣啊。”
“不是,我是想說……”
“啊,是想問我們拂云觀修的怎么樣了是吧?”
“也就還行,主要就是重新修了個山房。順便修了下院墻,換了扇漆木大門。”
“要我說還比起你們觀還是差的遠呢,畢竟你們大殿里還供著神像,哪像我們拂云觀,連個神像都沒有。”
“窮鬼孫!我說你鞋子穿岔了!”
孫景威低頭一看,發現早上出門時,只顧著身上的新褂子,腳上兩只布鞋一黑一藍都沒注意。
“你懂個屁,我今天就是特意這么穿的。哎,鞋就是多,我就樂意這么穿。”
“這是鴛鴦!你個沒見識的老東西!”
兩個看上去仙風道骨的白胡子老頭你一言我一語當街大吵起來,兩個人吵得口水紛飛,感覺隨時都能擼起袖子干上一架。
旁邊算命的,批卦的,賣大力丸的全都伸長了脖子,等著兩個老活寶打起來,還有人干脆坐了莊,開了個賭誰會贏的檔口。
“是吳琮嚴吳道長嗎?”
面黃肌瘦,渾身上下看著都沒二兩肉的男人開了口。
兩個正在對罵的老頭一見有了生意,眨眼就變回了仙風道骨的老神仙模樣。
不能壞同行的生意,這是朱雀大街鐵打的規矩。見有人找吳琮嚴算命,孫景威身子一轉,眼不見為凈。
孫景威雖然轉了身子,但耳朵卻是正朝著吳琮嚴那邊。
“我就是,你找我所為何事啊?”
男人本來就瘦,又佝僂著身子,脖子都快要縮到肩膀里去。
身形猥瑣,表情也沒好到哪里去。一雙濁黃的大眼珠子左右掃視,看得旁邊的人都下意識地捂緊了錢袋。
“大師救命啊!有人要害我。”
瘦男人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手腳并用就往吳琮嚴身后爬去。
到底姜還是老的辣,吳琮嚴在朱雀大街混跡幾十年,這樣犯癔癥的少說也見過十個八個。
老頭一點不慌,左手按住瘦男人的肩膀,右手夾著一張清凈定心符就貼在了男人的眉心處。
原本這符是用來安心定神的,可誰知瘦男人見了黃符反倒像是見了鬼一樣,大叫一聲兩眼一翻就昏死過去。
“哎呦喂,吳老頭你可真是了不得啊!一張符就把人給貼死了。”
“不過你別擔心,砍頭前我肯定讓你吃頓飽飯。”
孫景威也不轉頭,只坐在一旁說著風涼話。
他自然看出來這男人只是急火攻心暈了過去,但這并不妨礙他拿這件事擠兌吳琮嚴這個討厭的老頭。
“啊!”
吳琮嚴破音的大叫聲,嚇得孫景威從椅子上一屁股坐到了地下。
“你個老不死的,一驚一乍想嚇死誰呢?”
孫景威心疼地拍打著自己的新衣服,抬頭才發現吳琮嚴已經被嚇得面無血色。
“七…七煞……”
吳琮嚴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只是一臉驚恐地坐在地上,指向瘦男人被頭發遮住的額頭。
這老頭雖然煩人,可見識也不少,這是看到了什么東西,竟然被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孫景威彎腰撥開男人的頭發,看到男人額頭上那三個連在一起的紅痣時,自己也兩腿一軟,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七煞奪命,如今的長安城內竟然還有人能施展這狠毒的邪術嗎?”
隋朝末年,有一重瞳道士名喚赤陽子。他幼時本是五原郡一放牛小娃,八歲時被突厥人擄走,之后十七年里杳無音信。
赤陽子二十五歲那年,以火襖教的神通,將當年擄走他的突厥部落兩百三十八人盡數燒死,其中還有他的突厥妻子和兩個兒子。
回到中原后,赤陽子改頭換面,行走于各個玄門之中,盜學他人秘傳。后又潛心閉關十五年,再出世時,便憑著“七煞奪命”禍亂蒼生。
七煞奪命集百家之長,以七人性命換施術者法力增長。短短數年,赤陽子法力雄厚,于當世無人能敵,就連隋朝國師都飲恨于赤陽子手下。
隋煬帝駕崩后,赤陽子也逐漸銷聲匿跡,有人說他邪法反噬,早已身亡,也有人說曾在茫茫群山中見過他駕云而走,仿若陸地神仙……
關于赤陽子的種種傳言,也都漸漸被埋進時光深處。只是七煞奪命這門邪術,就像是那荒地里的雜草,總會在一場春雨過后,一茬又一茬地冒出來。
只不過這邪術對天賦要求極高,若非赤陽子那樣天生異狀的奇人,是決計無法掌握的。那些曇花一現的邪道,往往都會死于自身的法力暴亂之中。
孫景威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打眼一看,身邊的同行竟然轉眼間就跑了個干干凈凈。
這東西可招惹不得,先不說能不能救下這個人,就算救下了,那不是把災禍往自己身上引嗎?
孫景威將兩把木椅一提,夾著自己的杏黃幡子就要跑。
才邁了兩步,就又停了下來。
“你個大男人,哭什么哭?”
中了七煞奪命的男人悠悠轉醒,躺在地上發出壓抑不住的嗚咽。
“我不能死啊,我死了我娘怎么辦啊。”
孫景威一咬牙一跺腳,夾帶著自己的家伙什又回到男人身前。
“別哭了,我給你指條明路。”
“你要是想活,就去欽天監,告訴他們你中了七煞奪命。那里面的大人物,可比我們這些老東西厲害多了。”
孫景威說罷轉身就走,身后原本的低聲嗚咽卻突然變成了錐心泣血的哀鳴。
“他們只想抓住兇手,他們壓根不在乎我們的死活啊!”
“我妻子就是被他們當成誘餌害死的啊!”
孫景威疾言厲色地呵斥到:“你不要胡說!”
“欽天監的高功法師們怎么可能會這樣做呢?”
孫景威一遍遍重復著,不知是在問男人,還是在問自己。
良久,一聲長嘆。
“罷了,你隨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