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正陽書局。

李長安花了一點時間，才算是把這邊書鋪、書坊、書棚等書店的基本功能摸透，一般除了書籍，他們還會賣一些文房四寶、替人出售一些字畫、字帖等。

此外，大一點的書店中，一般還會帶有個講堂，方便舉辦各種講座和學習班。

單就書籍來說，書店里的書很雜...不過一般可以分為官刻、坊刻、私刻三種。其中官刻一般是儒家經典、經史子集、時務書籍（時事、政策、奏章、言行）、制科類書籍。

與之相對的是私刻，歌功頌德的，類似于后世的傳記，一般沒什么銷量，不常見。

坊刻，可以大致看做是民間為了利潤而出版的商業書籍。

像小說、戲劇、工農醫等工具類書籍。

而小說類書籍，除了兩大泰山北斗——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其他的基本都乏善可陳，什么大唐雙俠傳啊還有一點人氣，其余...

這種現象倒是讓李長安心涼了半截...不過轉念一想也對，明代小說都是在中后期，人們生活水平上來后，才有了一波大爆發。

那一波大爆發，其中一些書坊主功不可沒，如余象斗等名盛一時的，盜印、洗稿抄襲、跟風等手段信手拈來，雖說有些下作，但也恰好滿足了當時的市場需求。

現在的讀書人...估計還沒有多少人拉得下這個臉來干這一行。

而更讓人意外的是，雖說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已經發明很久了，但許多小眾一點的書籍，如一些戲劇，基本還是手抄本的。

李長安猜想和印刷成本有關，即如果不是大受歡迎的書籍，開版印刷的成本是極高的。至于說活字印刷，其管理成本更高......

識字的書生秀才，誰能拉得下這個臉去干這個？

而且錢給的也不夠，給多了人家還不如直接刻板子開印。

看了看書局內人來人往，李長安嘀咕了一下，還是決定找掌柜的聊一聊。

另一邊，姓吳的掌柜早就注意到李長安了，因為...他在鋪子內逛的時間太長了，而且光翻書了，沒見他有買的意愿。

雖說東家私底下有過交代，為了斯文，一般不會趕客。可大多數讀書人也識得些規矩，一般也不會讓書局難堪，待個半個時辰，翻翻書也就走了，隔日再來或者是去另一家。

似這人，粗衣粗布，雖說也有些氣質，但怎么著也不像是讀書人那般守規矩，待那就杵了一個多時辰...

堆起職業假笑，他還是拱拱手：“公子要買些什么呢？”

“我不買書...”

“那是想要些墨寶還是...？”

那年輕人搖了搖頭。

吳掌柜捋了捋下巴的胡須，眼神中閃過一絲不耐煩：“那有什么能為公子效勞的？”

“敢問掌柜的，書局中是否收額...小說，刻印出版？”

吳掌柜的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了來人一眼，又出言問道：“小說？你是說雜書吧？是哪方面的？”

“哪方面的都有，你想要什么題材的？”

“哈~”

“說大話！”

“有辱斯文！”

不說吳掌柜，旁邊的許多年輕人都忍不住嗤笑一聲。

吳掌柜心情很煩，陛下詔令求賢，天下讀書人蜂擁而至。

似這種活不下去了來碰下運氣的事，每天都會發生，但這么離譜的，還是第一次見。

他又仔細看了對方一眼：“哦，那可否拿出來看一下？”

“...還沒寫？”

說到這，后邊一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忍不住拍了拍李長安的肩膀：“兄臺，你搞笑呢？”

“哈哈哈~我感覺我也行。”

“可不是...要是這么容易，我也不用天天幫人寫書信了。”

“異想天開！”

“...不懂規矩的鄉巴佬！”

冷言冷語如刀，吳掌柜長吸了一口氣，覺得胸口悶得慌：“公子莫不是在說笑？”

李長安面不改色，認真的搖了搖頭：“后天我會再進城一趟，或許掌柜的可以看過再說？”

“那就后天再說吧！”吳掌柜冷聲說道，眼神越過李長安望向另一個年輕人：“下一個！”

李長安看了他一眼，心中倒是沒太大的波動。

一個長得像吳奇隆的男子追了上來，他手中拿著一本書，大概二十七八的年紀：

“小兄弟，可曾取得功名？”

自洪武六年停止科舉后，但府州縣的考試并沒有停止，雖說科舉取士被叫停了，但天下人都知道那不過是暫時的，他問的正是有沒有取得秀才身份。

李長安搖頭：“沒有！”

兩人一前一后，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引得鋪子內又是一陣竊笑。

吳掌柜嘖了一聲，對此人的印象更是差到了極點。

那姓陳的青年無語地翻了翻白眼，不過還是追了上來：“在下姓陳，徽州府人，小兄弟不妨也讀讀我這本演義如何？”

“也可以給你參考參考，博取百家之長不是？”

“......似你這般無頭亂轉，可能三四年都入不了行，那不妨參考一下，寫到我這種程度就差不多了。”

李長安看他自吹自擂，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封面的五個大字：五虎鬧東京。

......我還三俠五義呢......

心底這樣吐槽，李長安還是開口了：

“......能否看一下？”

陳寺心中竊喜，但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

“小兄弟也不必傷心，些許白眼而已，陳某呢自幼就手不離書，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這雜書一道也有無數門門道道，比如陳某最近就總結出了一些技巧，比如黃金三回......或許我們可以交流一下。”

李長安一心二用，邊嗯嗯啊點頭邊翻書，開卷第一句就把他驚到了...話說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不是...還能這樣抄？不被警告嗎？

然后接著的就是一大段作者按語、歷史背景故事、人物介紹、設定、寫詩、寫詞...

“小兄弟啊，這前面一卷呢非常的重要，走我們找個茶館坐坐，邊喝邊說。陳某雖然技藝不說怎樣，但至少比你還是強一點點的，些許指點就能讓你受益終身。”

李長安扶額...還是好心拒絕了他：“不用了，我還有事！”

“哎，你覺得我這書怎么樣？”

“......還行吧？”

“還行吧？小兄弟你的眼光還需要磨練吶。不過也正常，觀你穿著，想必家中......不好意思，我沒有惡意。但家世的清貧富有是客觀存在的，家世富余者自然從小接觸詩書，看得也就多一些。”

“小兄弟可能沒看過多少好書，有時間可以到寒舍，陳某雖說家世不甚顯赫，但還是有些藏書的。”

“對了，陳某這書，和你的那本書相比怎么樣？”

“......”

“兄臺說話啊，放心說，說實話，陳某不會生氣的。”

“......”

“別不好意思，勇氣是出書的第一步，其次是正視和別的作者的差距，取長補短，這樣才進步得快。”

“......”

“我剛開始寫雜書的時候，也跟你一模一樣，寫的很臭。后來練習久了才摸索出門道，就比如我剛才跟你講的黃金三回......”

“......這樣吧，你后天什么時候過來，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先拿給我幫你看看，我幫你改改！”

“......balabala......”

“......你這本書，是我有史以來，看過最精彩的......”

李長安昧著良心說了這一句好話，然后扭頭又進了幾家書坊，本來以為能甩掉這人的，沒想到他竟然厚著臉皮跟上來了。

有了這人在旁邊拉踩，李長安走了幾個書坊...眼見各個書坊的掌柜、東家臉色都黑成一塊木炭了，嘆了一口氣。

“陳兄，今天就到這吧，我還有事。”

“別啊，我叫陳寺，你叫什么？你家住哪啊我明天去拜訪你啊？”

“李長安...”

李長安說完走路速度快了起來，不一會就將陳寺遠遠甩在身后。

陳寺念叨著李長安三個字，嘴角快咧到耳根：“小兄弟果然慧眼識珠，竟然被他發現了我這本好書！”

又想到還沒知道李長安的住址，又踮著腳尖望了望，李長安已經沒影了。

“不行，他這么信任我，我一定要幫他！”

“書寫得差沒關系，我去跟掌柜的聊，爭取能幫他出版！”

“嗯！掌柜的看在我的面子上，再加上有我在旁邊修改把舵，肯定能幫他出版的！”

說完便行動了起來。

這一條大街都是書坊書局書屋，又是這等趣事，所以李長安和陳寺二人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

所有人都知道了有個叫李長安的，不安心考取功名，想來碰運氣。

后邊，幾位不同年紀打扮的書生一碰頭，將各自的見聞整理好，一封信息就此發出......

李長安為了甩掉陳寺，東拐西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

此時的他正拿著個燒餅，嘟囔一聲，一口咬下去：“餓死了......”

“咻~”

一道風聲閃過，李長安一大口咬得拇指生疼，手中的燒餅不翼而飛，他人都傻了：“......不是，我的大郎燒餅呢？”

遠處，一道身影回頭瞄了一眼，快速逃遁！

李長安辛辛苦苦一天，被人各種冷嘲熱諷，還有個賴皮膏藥一直在耳邊嗡嗡嗡，好不容易買個餅還被搶，肺都快被氣炸了：

“我RNMD，給老子站住！”

“站住！老子今天扒了你的皮！”

前方那道身影，聽到后方的怒吼，感受到了其中的殺意，跑得更快了。

兩人一前一后，快速穿行于大街小巷。

即使經過半個多月的恢復，又在燕王府里有過一段時間的恢復訓練，李長安拼盡全力，始終夠不到那個邋遢的身影。

兩人隔著半條街，一路上驚得雞飛狗跳，撞倒無數東西，惹來無數婦人叉腰大罵。

最終，李長安把人堵在了一條無路的巷子......

“呼~呼~”

兩人的胸膛如風箱一般來回鼓起、壓縮，李長安手指顫抖地指著那個小老頭，口干舌燥，想罵都還罵不出來！

過了好一會，李長安惱怒道：“有病吧你？”

又咽了幾大口唾沫，干得冒煙的嗓子怒道：“把燒餅還我！”

那小老頭眼見眼前的男子一步步逼近，也耍起了無賴，張著滿是黃牙的大口一口就咬了下去......

見眼前的男子怒氣更盛，于是又快速用舌頭兩面都舔了幾下，也顧不上燒餅表面的咸淡，在男子暴怒前遞了回去：“喏，還你！”

李長安氣得身子發抖，指著邋遢的老道人，當場就想給他邦邦兩拳。

正沉著臉考慮，是將此人暴打一頓還是扭送官府，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后方傳來：“是爺爺！啊......哥哥......”

李長安回頭，陰沉的眼神嚇得那看起來不到十歲的男孩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

“喂！不要打爺爺和弟弟！”

又一個男孩從巷子里走出來，十五六歲的樣子，身上的衣服已經不成樣了，咬著發顫的牙齒，義無反顧地擋在了男孩的面前。

“男人之間的事，不要傷及無辜，有什么事沖我來！”

他說著最狠的話，但身體還是老實地做出防御的姿態！

慢慢的又響起竊竊之聲，又好幾個小孩聚集過來，顯然是一幫小乞丐和一個老道。

李長安慢慢冷靜了下來，眼神也沒有那么兇了：“所以你搶我燒餅就是為了他們？”

眼見無人答話，一回頭正看見那老道在舔手指，至于燒餅......

老道后知后覺，啊了一聲，最后舔了舔拇指和嘴唇，滿足地呵了一口氣，才疑惑說道：“你在和我說話嗎？”

李長安真想錘死他！

“喂喂喂，你別過來！”那十五歲的男孩看見眼前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哥哥靠近，還是忍不住繃緊了神經，一幫小乞丐縮在一堆。

“有本事別跑！”李長安哼哼了一聲，快速離去。

大男孩和身后七個小孩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氣，那人實在太兇了。

大男孩扶著墻，餓得有些發暈，此時看著老道......也是郁悶了。

老道瞥了他一眼：“......吃不到別怪我，我這都是為了你們好。”

“咕嚕嚕......”

“咕嚕嚕......”

聞著巷子中剩余的燒餅味，幾個小乞丐肚子發出一連串的抗議。

小聲嘟囔了幾句，也有些郁悶。

大男孩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后的男孩捅了捅他：“哥哥，我們走吧，不然那大哥哥回來就慘了......”

“是啊！快走吧！”

大男孩摸了摸后腰的青色皮膚，嘶了一聲，正準備帶眾人離開，卻看見那個人回來了，還帶著幾大袋的......包子？

幾人下意識吸了吸鼻子，是酸菜餡的？好像還有肥豬肉餡的。

“咕嚕嚕...”

在場的眾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怯生生看向那大哥哥。

老道愣了一下，還是嘿嘿一笑，大聲贊揚：“我就知道，公子有大善心，日后必有福報！”

“滾！”李長安沒給他好臉色：“沒你的份！”

老道愣了，不是......這尊老還排在愛幼前面呢，咋這么沒有公德心？

眼見他就要給一眾小乞丐發包子，老道趕緊攔在眾人面前：“不行，你不能給他們發包子！”

語氣之堅定，好似跟一眾小乞丐有仇一般。

李長安氣笑了：“你是不是想說，這包子只有你才能吃？”

看他點頭又搖頭，一副瘋了的模樣，又看他頭發油膩打結，衣服都看出什么顏色了，皮膚上一層污垢......

要不是心里嫌棄，李長安早晚得扁他一頓。

“走開，別逼我扇你！”

老道唔了一聲，搖搖頭，還是堅定地擋在一眾小乞丐面前。

那大男孩，小男孩臉色變了又變，肚子又咕嚕嚕叫喚了幾聲，口水咽了又咽，但還是沒出聲。

李長安眼神陰沉，將包子等放在一旁，揉揉手腕準備動手。

老道被逼急了，只能含糊說道：“不行，他們承受不起你的因果！”

十幾個呼吸后。

“......啊~別打！別打！”

李長安呸了一聲，狗屁的因果，裝神棍裝上癮了是吧？

你有老子會裝？

一眾小乞丐看著唉聲嘆氣、哀嚎的老道，最終還是忍不住包子的味道，征得李長安同意后，大快朵頤了起來。

八個小乞丐，風卷殘云般很快收拾掉包子，最后連沾了點油水的黑麻麻手指都忍不住舔了幾口......

李長安不顧旁邊一直念叨著什么因果的老道，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身上剩余的寶鈔、銅板給了他們。

抬頭望了望天，是個陰天，不知道還會不會下雨。

抬腳走出了巷子，又過了幾條巷子，李長安回頭警告老道：“別跟著我！”

老道還嚷嚷著痛，但還是走了上來：“不行，他們承受不住你的因果的。”

李長安冷笑一聲：“那你倒是替他們還了啊！”

眼見老道猶猶豫豫，李長安又嗤笑一聲：“怎么？這時候是不是該說我印堂發黑？”

那老道鄭重點頭：“施主確實印堂發黑，不過這一劫是你命中注定，天數已定，就是貧道也不能泄露天機。”

“呵~”

“這一劫應在你親族之上。”

“說完了？說完就別再跟著我。”

老道眼見李長安不信，嘆了一口氣，解下腰間的葫蘆，從中倒出一粒褐色丹藥。

李長安有些嫌棄地看了他那只手，沒接，瞄了一眼丹藥：“......始皇帝就是吃這玩意沒的。”

“......”

“這玩意我還見濟公煉制過。”

說著學著濟公搓‘丹藥’的樣子，在身上搓出一些皴泥，用手揉成圓形狀，顯然是演示了一遍高端的煉制方法。

老道再嘆息一聲，閃電般出手掰開李長安的下巴，一粒藥丸扔了進去。

然后頭也不回地跑了......

而李長安吃了藥丸之后，如發了癔癥，身體止不住的抽搐，腦袋疼痛無比。

人，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