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禾在同一個崗位上做了五年,算是老行政,如果不是生活出現變故,她已有很久沒挨過領導訓話。
“你怎么回事?這么一點小事也能做錯?!”
她接住領導丟來的高管培訓材料,拿在手里翻,這份文件是她裝訂的,訂得亂七八糟,三十頁紙,翻頁過半之后,不僅頁碼亂了,還有幾張圖表也裝訂反了。
“一場培訓,四十個高管,一個個把文件材料拿在手里轉圈,知道別人怎么評價這份材料嗎?”領導拍著桌子,說,“說咱們把這份材料整得跟唱二人轉用的手帕似的!”
“不好意思,老板,”麥禾埋頭說,“后來,我很快就把重新裝訂好的材料送過去了。”
“那我是不是得表揚你能隨機應變?”
“不是,領導,最近,我家里有點事……”
“不能工作,就請假!我是不批你的假嗎?培訓部門看中你平時做事細心,靠譜,組織高管培訓,特意抽調你過去協助,你倒好,辦得這叫什么事!新材料送過去了,隔壁財務總監正好拿來做現場教學,著重講了講成本控制問題,唉,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對不起。”
“出去!”
麥禾從領導辦公室一出來,胡嬌立刻上來安慰她,讓她看開點,不要把領導的脾氣往心里放。
“明明是他們培訓部門組織有問題,你打印的材料,他們自己不檢查?我們給他們干活,又不是本職工作,幫忙而已,幫忙還能幫出鍋來?”
胡嬌替她打抱不平,麥禾擺擺手,示意不提了,她拽著胡嬌的胳膊,壓低聲音說中午一起吃飯,胡嬌了然,摁著她的手說放心放心。
離婚冷靜期已過去四天,麥禾想聽聽胡嬌的建議,與她商量后續。可是,那頓飯終究沒能吃成,快到飯點時,麥禾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很少主動聯絡她,她還沒接就知道肯定是大事。
“是我,”麥言秋說,“外婆發病了,情況不好,你安排一下,盡快趕來。”
放下電話,麥禾不得不再次敲響領導辦公室的門,刺頭一樣表示自己需要請幾天假,領導黑著臉瞄她。
“是我外婆重病,她心臟不好,挺嚴重的。”
“按流程辦,提上來,我會批的。”
麥禾本想再客氣幾句,但見領導低下頭不理她,她不再多說什么。
收拾好東西,麥禾走到胡嬌工位邊同她告別,胡嬌聽她說家人病重,連忙說:“那你快走吧,等你回來再說,還早呢,不著急。”
“好,”麥禾抿抿嘴唇,心事重重地說,“那我走了,回來找你。”
甜歌不知道這次去見太婆婆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一直抱怨麥禾把她穿去幼兒園的紅色毛線裙換成了深色的太空棉運動套裝,還把她頭上的蝴蝶結也摘掉了。
不過,小孩子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在機場候機時,甜歌又變回了那個蹦蹦跳跳,對一切充滿好奇心,會問出許多麥禾根本答不上來的問題的可愛小女孩。
“哇!又飛起來一個好大的飛機!媽媽,飛機為什么會飛呀?”
“因為……飛機叫‘飛’機呀。”
“那我改名字叫飛歌是不是就可以飛啦?”
麥禾忍不住笑起來,她摸著女兒的頭,回答:“那要不然還是改成鴿子的鴿吧,不然的話,媽媽肯定會叫錯的。”
“好啊好啊。”
說起改名字的話題,麥禾聯想到了她正在進行中的離婚程序,不由地情緒起伏,想了想,她走到相對安靜又能看得到女兒的角落,給仇然打去電話。
“我有事要出門一趟,要是不能及時趕回來的話,不要緊吧?”
“很久嗎?我女兒怎么辦?要我去幼兒園接她嗎?”
“甜歌跟我在一起,我帶著她呢。”
“哦,干什么去?錯峰旅行?”
“去看外婆,她病了。”
麥禾說得繾綣,她希望仇然聽得懂她話里的意思,外婆對仇然挺好的,這種時候,他應該也要來看一看外婆,他們畢竟還沒離婚,法律還框定著他們伴侶的身份,老年人最喜一家團圓,說不定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外婆心里一高興,就挺過來了呢?
“外婆病了?怎么可能?!”
仇然的反應讓麥禾不悅,她反問說:“難道我還用老人家的身體編謊騙你?”
“你過去以后,不會跟她們提我們離婚的事吧?”
聽到仇然這么說,麥禾很失望,氣憤地說:“我說外婆病了!重病!聽不懂?”
“哦,那你打電話來……你是想……”
“我什么都沒想!”
麥禾的臉燒起來,仇然不可能聽不出她的潛臺詞,卻一再回避,他太無情,無情到令她心寒,她狠狠將電話掛掉,心里明白他是真的不想和她一起過了,他是真的覺得他們已經離婚了,憑什么?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惱怒扭曲了麥禾漂亮的面龐,她絕不會讓他這么舒坦就如愿!
開始登機了。
麥禾牽甜歌的手,融入隊伍。
“媽媽,我們不等爸爸了嗎?”
“爸爸有工作要忙,來不了,回頭外婆問起來,甜歌幫爸爸解釋,好不好?”
“嗯,好。”
“甜歌真乖。”
外婆的情況很不好,發病以后養老院內的醫療條件不能支持治療,她被轉去最近的三甲醫院,等麥禾和甜歌趕到時,外婆已經不能說話了。
麥禾想過情況很嚴重,但親眼相見仍舊無措,小孩子更加不會掩飾,扒著病房的門框嚎啕大哭,怎么都不肯進門。
麥言秋淚流滿臉地叫麥禾快過來,說外婆還沒走,就等見她這一面,麥禾用力抱住掙扎的甜歌,三兩步奔到外婆病床前。
看到外婆雙目緊闔,嘴唇微微張開,一副想說話又說不出的痛苦模樣,麥禾的眼淚涌出來。
外婆走了,她的生命終結在七十四歲。
麥言秋很傷心,麥禾試著按照母親的想法操持外婆的喪事。
一對一海葬的收費不低,但服務全面,船上設有祭奠區,玻璃紙包裹的菊花朵朵精神,工作人員彬彬有禮的服務態度令麥禾感到安慰,人在忙碌的時候顧不得傷心,船只返航,麥禾突然心酸到難以抑制,她緊緊抱著女兒,哭了一場。
返航的三響汽笛聲后,麥禾問母親,說:“外公是在哪片海里?”
麥言秋嘴唇囁喏,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沒回答,麥禾沒聽到聲音,她沒有追問,反正大海和思念一樣,都是相通的。
“媽,我問你件事,外公是畫八破畫的嗎?”
問出這個問題,對麥禾來說相當艱難,但外婆去世后,母親是她能請教的唯一對象。
“怎么問這個?”麥言秋皺起眉頭。
“我之前帶甜歌去博物館,看了一場八破畫展,我好像對那些奇怪的畫格外有感覺。”
“八破畫啊……”
見母親目光渙散地看著卷卷浪花,麥禾怕她沒聽懂什么是八破畫,于是解釋說:“就是那種把許多殘缺物畫上畫的……”
“我知道,”麥言秋打斷她,說,“古代人的寫實藝術,廢紙殘卷的凌亂美學。”
“對。”
母親果然知道,麥禾朝母親靠近一些,風很大,她豎起耳朵聆聽。
“幾年前,我接觸過一個玉雕大師,看到他的作品奇特,特意請教過,他說他的靈感來自于八破,”麥言秋的氣色很差,臉上斑斑點點,眼底還墜著烏青,口唇白白的,整張臉看起來像是沒洗干凈的調色盤,她端詳麥禾,擔憂地問,“你剛剛說的格外有感覺是什么意思?”
“說不好,就是想起來會心慌,看到會頭疼。”
“還有這樣的事?你是不是病了?”麥言秋伸手在女兒額頭上摸了一把,說,“不舒服要去看醫生,不要諱疾忌醫,別學外婆,她就是怎么都不肯聽醫生的。”
“嗯,我回去以后要是還不舒服,就去醫院看看。媽媽也要保重。”
麥言秋點點頭,說:“會的,我會保重的,你放心。”
麥言秋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綢衣,綢衣是八分袖的,露出來的一截胳膊上佩戴了一只翡翠鐲子,鐲子看起來冰冰透透,是紫色的,麥禾覺得那鐲子并不適合母親,常年待在悶熱潮濕的地方,母親曬得很黑,紫色的手鐲不僅不抬氣色,反而將母親的皮膚襯得黑黃黯淡。
話題就此中斷了,她們小心地避開與外公有關的話題,對麥禾來說,這是一鼓作氣再而衰的事,她知道外公與八破畫無關,也就夠了。
麥禾與麥言秋的關系不夠親近,單純的母女情因為摻雜太多,變得復雜難言。
曾經,麥禾責怪母親不負責生下她,不曾給她一個像樣的家,后來,她又因為自己也做了母親,漸漸改掉了那些矯情。她想,但凡有的選,沒有哪個母親愿意拋下小孩,這些年,母親忙于生計,日子過得并不容易,那些債務因她而起,但都由母親一人扛下來,母親這樣單薄的身體,承擔著太多責任,她越來越能理解她。
假使沒有發生那件事,她們理應走過隔閡,成為一對有愛的母女。
而現在,麥禾卻害怕待在母親身邊。
將心比心,她替母親覺得為難。
她永遠都是她的小孩,犯了天殺的錯誤也是她的小孩,道德層面的厭惡與骨血相連的難棄捆綁在一起,注定了她們一輩子也無法親密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