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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夢蝶

  • 燭幽臺
  • 隨宇而安
  • 10718字
  • 2024-08-02 09:50:34

姜洄身上乏力,腦子也有些昏漲,嗅覺卻反而敏銳了許多。

她自幼跟隨父親,在南荒妖澤長大,與士兵為伍,與草木鳥獸為伴,有著小獸一般的野性,此刻半夢半醒間,也像只小獸一般順從自己的本能,用嗅覺與觸覺去感受身前之人。

他唇上有一絲冷冽的清香,讓她莫名地喜歡與安心,不像玉京其他貴族,他們看她的眼神太過赤裸,身上亦散發著腐朽糜爛的臭味,卻偏偏用貴重的香料掩蓋,令她十分難受。

高襄王這番帶姜洄回玉京,想讓她在玉京貴族里尋一個合適的男人成親,可是她并不喜歡那些人,也不喜歡這里,若是與貴族成婚,她便要留在玉京,與父親分離。

她想選一個愿意跟她離開玉京,去南荒妖澤的人。

“你喜歡我嗎?”她迷迷糊糊地扯出一個微笑,失了血色的面容因這輕淺的笑意又嬌艷了起來,“你愿意跟了我嗎?”

祁桓頓時失了神。

這便是讓所有貴族又恨又怕,卻又難以自抑地心動貪戀的美貌。不過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笑容了……

自高襄王死后,她連笑都帶著尖銳的刺。

三年前,在蘇府,她喝醉了酒,疑惑又天真地問蘇妙儀——人應該分善惡,怎么能分貴賤呢?

他心里一動,便不合規矩地抬起了頭,看到的便是此刻這樣的笑——足以照亮玉京長夜的明媚。

沒有人會問一個奴隸的意愿。

如果當時她問的話,他會說愿意的。

可是她沒問。

她并不需要一個奴隸。

現在她沒等他回答,便也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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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襄王皺著眉在院子里踱步,不時伸長脖子往外瞧,要不是不合禮數,他就親自到蘇府去抓人了。

但是轉念一想,姜洄在玉京玩得好的人也就那蘇妙儀一個,他太兇神惡煞嚇壞了別人也不好,只能耐下性子,讓衛兵帶人去把姜洄接回來。

聽到馬車到了門口,他也顧不上為父的尊嚴了,邁著步子就往門外跑去,還沒走近,異士敏銳的嗅覺就讓他聞到濃烈的酒味和吐過的酸臭味。

高襄王勃然大怒,邊走邊罵罵咧咧:“姜洄!你深夜未歸,居然還喝得爛醉如泥!”

待走到近前,看到姜洄滿臉酡紅,意識不清,手里還攥著一個男人的衣衫,他更是怒發沖冠,差點沒一巴掌把那個男人的腦袋拍掉。

“你你你你!你氣死我了!”高襄王一手攥著姜洄的手腕,另一只手撕扯那奴隸的衣服,刺啦一聲便扯下了半幅衣衫。

高襄王的聲音如雷暴一般在耳邊轟鳴,將她的意識從混沌中拽了出來。她費力地抬起頭,看著眼前景象逐漸清晰,父親站在她面前吹胡子瞪眼睛,她愣神了片刻,忽地眼淚奪眶而出,轉身撲進他懷里,死死攥著他的雙臂,渾身顫抖不能自已。

“阿父——阿父——”姜洄便站在王府門口,毫無形象地號啕大哭,藏在心中許久的思念和委屈如決堤的洪水,眼淚瞬間便濕透了高襄王的衣襟。

高襄王一肚子火都被這眼淚澆滅了,他登時慌了神,被姜洄哭得心臟一陣陣抽痛,他扶著姜洄的手臂,結結巴巴問道:“洄洄,你、你你怎么了?那蘇家是不是欺負你了?”

“阿父我好想你——”姜洄自顧自地痛哭流涕,泣不成聲。父親死后一年多,她不敢在人前落淚,只有在夜里躲在被窩里嗚咽。每每想起與父親的最后一面,她便痛不欲生。當時她不該聽父親的話,讓父親走進鑒妖司,她應該率領烈風營,直接殺進去!

他們不該回玉京的,如果不是為了讓她成親,父親就不會回來,父親不回玉京,就不會死。

她要和父親回南荒妖澤,再也不回玉京了!

“阿父,阿父,我要回家……我們回家……”姜洄抽抽噎噎地哭著,“我不喜歡玉京……我們回南荒……”

高襄王感覺自己整顆心都被人踩在腳下碾了似的,心碎成一瓣瓣的,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兒,自己都舍不得讓她難受一下,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會哭成這樣啊。

他臉色鐵青地低聲怒吼:“到底是哪個混賬東西傷了她的心,立刻調烈風營來,老子要殺他全家鏟他祖墳,一只雞都別放過!”

衛兵們面面相覷,有些摸不著頭腦。

“郡主應該是喝醉了,等她酒醒了再問問吧。”管家還有幾分理智。要是因為女兒喝醉酒就帶兵進京,那高襄王一世英名也算毀了……

高襄王低著頭仔細打量姜洄,看她一張嬌俏的臉蛋哭得不成樣子了,不忍心地嘆了口氣,蒲扇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輕拍姜洄肩膀:“她一定是難受極了,玉京不比南荒自由,她又不想讓我擔心,喝醉了這才吐露心聲……”

高襄王拍著姜洄的背,轉頭看到馬車旁露著半個肩膀的奴隸,想起來方才姜洄昏睡時便是攥著這個奴隸的衣服。

“他是什么人,怎么跟洄洄在一起?”高襄王眼神不善地粗聲問道。

一旁的衛兵答道:“回王爺,這是蘇府的奴隸,名桓,郡主好像看中他了,蘇家小姐把他的身契也送了過來。”

高襄王看到桓身上還有被吐過的痕跡,心中了然,他不以為意地點點頭道:“既然洄洄喜歡,那就留下吧。”見姜洄漸漸止住了哭聲,又對管家說道,“你先讓人帶她回屋休息,怕是喝醉了又哭累了,別在這吹風小心受涼了。”

“那個誰……”目送姜洄回屋,高襄王又瞥了桓一眼,“管家帶他去洗漱一下,換件衣服,明天聽郡主安排。”

說完便頭也不回往里大步走去。

高襄王府占地極大,最里的院子是祖宗祠堂。

武朝貴族八姓,姜便是其中之一。姜氏自前朝起便是貴族,武朝至今一千多年,姜家更是九世一等公卿,旁支無數。但最為顯貴的,毫無疑問是高襄王。

牌位林立,上面寫著一個個光耀史書的名字。高襄王卻沒有跪在這,他坐在角落里,蜷起來也像座山,九尺壯漢,英雄人物,震懾南荒大澤的豪杰,抱著一個牌位嚶嚶哭泣。

“阿穎,我對不起你,我沒照顧好洄洄,讓她受委屈了……”

猛漢在無人處悄悄落淚,想到女兒在自己懷里痛哭,他還是心尖揪疼。

“我是不是做錯了,我不該帶她回玉京,不該讓她嫁人,我沒想到她會這么痛苦,從小到大……我都舍不得讓她難受一下……她居然哭成那樣……”高襄王掩面哽咽,“我也想照顧她一輩子……可是我這條命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交代在戰場上了,我要是不在了,洄洄一個人該怎么辦……”

傷了姜洄的心,那比砍了高襄王的頭還讓他痛苦。

姜洄的生母阿穎,也只是個有名無姓的平民。當年高襄王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貴族子弟,他不愿卷入玉京的紛亂之中,也不愿隨軍征伐同為人族的諸侯,唯有殺妖平亂之心,于是便獨自離開了玉京。有一回與妖族廝殺,他被狼妖包圍,慘勝而走,暈倒在洄江之畔,被浣衣的少女阿穎所救。

他告訴阿穎他叫姜晟,是個游俠,沒說自己是貴族,只怕嚇走那個溫柔又膽小的女子。

他沒有用權勢去逼迫她,而是用平民的方式向她求愛。他學唱對歌,幫她干農活,搭房子,半年后終于得到她紅著臉點頭。

只是這樣懸殊的門庭身份自然遭到家族的反對,他年少硬氣,握著桿槍立在侯府前,朗聲宣告:“我回來,只是知會你們一聲,不是請求你們同意。三日后,洄水之畔,我們會擺下喜宴,你們若為賀喜而至,我們自然歡迎,若想阻攔——”

青年笑了一聲,一把長槍向下一戳,堅硬的地面竟如豆腐一般被洞穿,九尺長槍只余槍尖在外。

家族眾人臉色大變,看著他高大瀟灑的背影揚長而去,遠遠傳來爽朗快活的笑聲。

阿穎嫁給姜晟,沒有怕過什么,青年目光堅定,眼中閃耀著日月,能驅散一切陰霾,他認定的事,沒有誰能阻攔他。

后來他聚起了一伙志同道合之人,斬妖除魔,平亂誅邪,成就了赫赫有名的烈風營。甚至在多年后因為豐沮玉門除妖救駕,立下大功,被封為了武朝唯一的并肩王。

遺憾的是,阿穎身體本就羸弱,即便姜晟細心呵護,也無法將她留在人間。

彌留之際,阿穎撫著他英挺的眉眼,眼中滿是不舍與留戀。

“阿晟……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沒有讓他照顧好女兒,因為她知道這不需要她多言。

深愛之人,自有默契。

可是她擔心,他會忘了照顧他自己。

刮骨療毒面不改色的姜晟,唯有在妻子面前才會淚如雨落。

她像洄水一樣有著溫柔而磅礴的力量,包容他的好與壞,也是他唯一的家園。

但是阿穎還是走了,只留下年僅三歲尚且懵懂的女兒。他們在洄水相遇相愛,便為女兒取名為洄。

那些年姜晟在外征戰,不放心將年幼的姜洄托付與旁人照顧,便一直將她帶在身邊。姜洄是在父親的懷里和馬背上長大的,小小一團時便被高襄王裹在胸前懷中,看過長河落日,看過無邊草原,沐浴過洞天福地濃郁的靈氣,也在腥風血雨中穿行而過。

姜晟鐵骨柔情,當爹又當媽,把對亡妻的思念也化為滿腔愛意傾注在女兒身上。她就像飛馳在南荒之上的小馬駒,無拘無束,斗轉星移,小花骨朵也綻放出奪目的光彩,成了南荒最美的花朵,就連妖族也對她垂涎三尺。

姜晟在旁人的提醒下,才意識到女兒長大了,不能再留在南荒妖澤。若她能開十竅,成為異士,那便訓練她當一個將軍也不錯,但諸多異士嘗試教導,盡皆失敗,她此生注定只能是一個普通凡人。她最好的歸宿,便是回到繁華安穩的玉京,當一個尊貴的郡主,找一個疼惜她的夫婿,享盡榮華,安度此生。

即便姜晟萬分不舍,但為了姜洄余生幸福,他還是選擇了回到玉京。他本以為姜洄會喜歡玉京的繁華,可看到她哭得這般傷心,姜晟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

自己年少之時便悖逆不馴,逃離了家族的約束,如今打著為姜洄著想的名義帶她回來,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初心?

“阿穎,我該怎么做,才是對洄洄好?”姜晟唉聲嘆氣,眼眶濕潤,“你若還在我身邊該有多好……”

姜洄知道自己在做夢,夢到了阿父,他溫暖的手掌輕拍自己后背,撫平她心中的不安。

這夢太過美好,讓她舍不得醒來。

可是她睜開眼,卻看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霧。她在一片白霧中迷茫地穿梭著,踉踉蹌蹌,跌跌撞撞。

“阿父……阿父你在哪里……”

她喃喃念叨,心下逐漸慌亂。

人呢……人怎么都不見了?

忽然,她看到前方出現一個身影,纖細窈窕,應是個女子的背影。

姜洄大步上前,她手搭上對方的肩膀,那人回過頭來,兩人雙雙愣住。

因為她們看到的是同一張臉。

自己的臉,是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哪怕日日撫觸,卻無法親眼看到。即便是借助鏡面水面,那也是相反的一張臉。

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細看卻還是有不同。一人臉龐消瘦些許,一人眼神更顯稚嫩天真。

姜洄從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否則怎么可能看到另一個自己呢?

而且這個“自己”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她向前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臉”——都說做夢不會痛。

對面的自己眨了眨眼,也伸出手來掐她的臉頰。

疼痛讓姜洄眉頭一皺,她手上也用了力氣掐下去。

笑話,做夢還能被“自己”欺負了!

“嘶——”對面的“姜洄”瞪圓了眼睛,“你撒手!”

“呵!”姜洄冷笑了一下,非但沒撒手,反而更加用力。

兩人較上勁了,眼對眼臉對臉,下了狠勁去擰對方。

雙方心頭都涌上一股疑惑——為什么做夢還這么疼啊?

還沒等姜洄想清楚,便感覺手上一空,對面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未曾出現過。

姜洄猛地睜開眼,從夢中驚醒過來,隨即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她的腦袋像是被車輪碾過了一般疼痛,喉嚨也有灼燒之感,身上更是到處酸痛。

她強撐著從床上坐起,抬眼看向四周,只覺得房中熟悉又陌生。

“這……”她失神地環視周圍,忽然發現這是自己原來的閨房。

昨夜的記憶一幕幕掠過腦海,她的心也一點點冷了下來。

她記得自己施展了血祭術,想要和祁桓同歸于盡,如今自己活下來了,那是不是意味著計劃失敗了……

祁桓將她安置在這里,到底是什么心思?

姜洄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也顧不上換衣服,便向門口走去,一推開門,便看到一個青衣侍女正捧著盆水向自己走來。

“夙游?”姜洄扶著墻,啞著聲叫出對方的名字,“祁桓在哪里?”

夙游見姜洄穿著寢衣站在風口,忙疾走兩步上前:“郡主,這里風大,您趕緊回屋。”

郡主?

姜洄皺了下眉,只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沒有工夫細思,她一把攥住夙游的肩膀,厲聲道:“祁桓呢!他死了嗎!”

夙游一怔——祁桓是誰?

她忽地想起來,昨天郡主是帶了個奴隸回來,就叫作桓。

沒想到郡主這么關心他的安危。

夙游答道:“他便在外面候著。”

“讓他來見我!”

姜洄的語氣讓夙游覺得有些異常。

夙游原就是侯府的侍女,姜晟封王后,侯府也成了王府,只是直到今年高襄王攜女回京,她才第一次見到王府的主人。

生于南荒的郡主不像玉京貴族一般傲慢,也沒有使喚奴隸,讓人服侍的習慣,因此她這個院子平日里是沒有侍從奴隸服侍的,只是因為前一夜喝醉了酒,她才奉王爺之命服侍她洗漱入睡,又在這等著她醒來。

方才她思忖郡主也該醒了,便去打了熱水讓她洗漱,卻沒想到一來便看到郡主未著外衣站在風口,神情也與以往不同。

總覺得多了幾分懾人的壓迫感。

夙游也不敢多想,立刻便讓人去把那個奴隸叫來。

奴隸天未亮便已起床,早在門口等了許久,因此姜洄有令,他幾乎立刻便來到她面前。

昨天的衣服已被高襄王撕毀,府中管家讓人另外給他一套合身的衣服。雖是粗布麻衣,但他身形修長,容貌清俊,無須華服也自有貴氣。一早上便有不少經過的女奴為他動了心。

姜洄一見祁桓,便又動了殺心,即便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對方,她也不甘心被困一輩子,與他當結發夫妻。

因此當祁桓走近時,她沒有猶豫便自袖中抽出瑯玉鞭,向他狠狠揮出。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祁桓不躲不閃,這一鞭正好抽中他頸側,一聲脆響打破了院中的寧靜,夙游嚇得手中銅盆落地,水花打濕了姜洄的裙擺,她驚慌失措地跪了下來,額頭緊貼著地面,瑟瑟發抖求饒道:“郡主饒命!”

姜洄怔怔看了夙游一眼,疑惑她的語無倫次,又看向祁桓。

他似乎也有些疑惑,但還是跪了下來,身形筆挺,如松如竹,只是低著頭不敢直視姜洄,頸側很快便浮出了一道鮮紅的印子,緩緩地滲出血珠。

姜洄驚疑不定地看著他的動作,啞聲問道:“你為什么跪我?你……為什么不躲?”

祁桓眼睫微顫,隨即答道:“主人所賜,奴隸不得退避。”

姜洄訝然,皺了下眉,喃喃重復了一下他的話:“主人?你喚我主人?”

祁桓沒有抬頭,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之聲:“昨夜,蘇府已將奴的身契轉給姜府,郡主便是新主人。”

姜洄腳下踉蹌了一下,驚疑不定地注視著祁桓。

這時她才留意到,對方身上衣著與府中侍從一樣,堂堂鑒妖司卿,怎么可能穿這樣的粗布麻衣?

還有,祁桓怎么可能這樣跪她,還口稱她為主人?

姜洄腦中陣陣抽痛,她踉蹌著扶著墻壁站穩,顫聲問道:“現在是什么時間?”

夙游抬了下腦袋,戰戰兢兢答道:“已是辰時了。”

“不是。”姜洄搖了搖頭,十指因用力而蒼白,“現在是哪一年?”

夙游忙道:“武朝一千兩百三十六年。”

姜洄心頭猛地一顫。

以她所知,今年應該是武朝一千兩百三十九年才對,但時間對不上了,她回到了三年前,如今的她,才十六歲,是跟隨父親回到玉京的第一年。

此刻記憶也慢慢清晰了起來,醉倒前蘇妙儀的話掠過腦海。

——再有幾日便是帝燁壽辰。

她想起了現在是何時,也想起了她與祁桓真正的初遇。

那一日,蘇妙儀約她到府上赴宴,教導她幾日后帝燁壽宴應注意的禮儀。席間蘇妙儀開了一壇術士所釀的酒,她自以為海量,貪杯多喝了兩壺,后面蘇妙儀說了什么,她也是左耳進右耳出。

隱約記得蘇妙儀要送她一些奴隸,她醉醺醺地看了看,便擺手拒絕了,她不習慣身邊有人跟前跟后地服侍。聽說蘇妙儀便將那些奴隸都發賣給了姚家。

之后帝燁壽辰上,妖族侵擾,死傷無數,帝燁震怒,下令鑒妖司徹查防范疏漏之處。壽宴上,姚家的一個奴隸挺身而出,護駕有功,得到帝燁嘉獎,后又因為幫助偵破了妖亂之案,被特許脫去奴籍,調入鑒妖司。

那個奴隸,便是后來的祁桓。

在蘇妙儀府上時,她便見過祁桓,因為她沒有接受蘇妙儀的好意,祁桓便成了姚家的奴隸。

而現在歷史變了!

姜洄呼吸一窒——祁桓被她帶回來了!

此時再看向院中,姜洄忽然覺得連陽光都有了不一樣的顏色。

初晨的光灑落在院子里,還攜著三分涼意,階前的草木綠得蔥蘢,滾動的露珠讓舒展的花瓣更顯嬌艷。

姜洄想起來這些花,這是父親從南荒帶回種子,又親自種在她院中的。

一年半前,因為父親出事,高襄王府被封查,這些花也因為無人澆灌枯萎了。

姜洄怔怔地走了過去,伸手去觸摸那開得正艷的花朵。花瓣柔嫩微涼,觸感是那么真實。

花還開著,父親也還活著。

姜洄這時想起了昨夜在父親懷里的一場痛哭,原來那不是夢,那是真的!

她心頭一陣酸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眼淚卻滾落下來。

夙游聽到了輕輕的抽泣聲,鼓起勇氣抬起頭。

站在臺階上的少女衣衫單薄,不染脂粉,卻明艷如驕陽一般,有著玉京貴族少女們沒有的生動與絢麗,淚珠滴落在花瓣之上,比朝露更晶瑩了三分。

“郡主。”想到姜洄平時待人和善,夙游擔憂地喚了一聲,“外邊風大,您小心著涼。”

姜洄回過神來,轉頭看向跪著的兩人。

“起來吧,別跪著了。”姜洄輕咳了兩聲,聲音有些沙啞。

夙游和祁桓聽了這話,才從地上起來。

這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姜洄循聲望去,便看到邁著闊步走來的高襄王。

高襄王見到姜洄衣著單薄站在院子里,頓時擰起眉來,大步向她走去。

“怎么穿成這樣走出來了,傷風受寒了怎么辦!”

姜洄這一次是清醒著見到高襄王,她抑制著心頭的激動,不想讓高襄王看出異樣,卻仍是忍不住眼眶發紅,眼眸濕潤。

高襄王心里暗自嘆氣,溫聲道:“正好阿父給你請了宮里的醫官來給你瞧瞧,正在門外候著呢。”

高襄王邊說著邊推著姜洄進了屋。

夙游立刻找了外衣給姜洄披上,這才讓醫官進來看診。

姜洄并不意外,自己得了風寒,與上一次一模一樣。

異士身體強壯遠超凡人,根本不會得傷寒之癥,姜洄沒有那樣的天賦,在高襄王看來,自己的女兒就跟個白瓷瓶子似的,風一吹就倒了。為了讓她強健體魄,在南荒時高襄王便帶她學習騎射武藝,但到底是慈父之心,教習之時也是柔聲細語,舍不得看她摔了累了,因此姜洄騎射可算是一流,武藝卻只是稀松。

醫官看診過后,高襄王才對姜洄說道:“有醫官作證,你染了風寒,三日后的壽宴不想去便不用去了。”

他想了一夜,還是不愿意逼姜洄做讓她不開心的事,因此一大早特地請了醫官過來,也是想讓醫官作證,姜洄是確實病了,并非不敬君王,假意稱病不去赴宴。

但是沒想到,姜洄立刻道:“我要去!”

高襄王疑惑地打量姜洄:“前兩日不還說不想去嗎?怎么又改主意了?”

上一次姜洄確實是不想去的,剛回京的她不懂貴族禮儀,總被人輕蔑嘲笑。一開始她還聽不出別人話中的譏諷之意,后來才反應過來,知道惹了不少笑話。

——生母只是個庶民,父親又是個莽夫,難怪不知禮儀。

——聽說南荒多妖,民智未開,她成日與獸為伍,自然少有人樣。

這樣的話入了耳,扎了心,她便不愿參加貴族間的聚會,卻又也不愿讓父親擔心。便是這個時候,蘇妙儀含笑向她走來,對她伸出了手,一點點教她禮樂,引她進入了玉京貴族圈。

這一年是帝燁六十壽宴,所有貴族大臣都受邀赴宴,盛況空前。屆時帝燁會在豐沮玉門舉行祭祀大典,祭拜天地與先祖,而傍晚便大擺宴席,與臣民同樂。

對剛入京的姜洄來說,這是一個被貴族圈認識并接納的大好機會,尤其是眾人都心知肚明,高襄王這次帶女兒回來,就是為了給她招親。京中見過姜洄的只有一些貴女,關于她驚人的美貌與粗魯的舉止已在貴族圈中有所流傳,大家對高襄王的掌上明珠也更加好奇。

這兩天蘇妙儀都極耐心地教導姜洄壽宴之日的言行舉止,著裝禮儀,想讓她在壽宴之中大放光彩。只是姜洄不爭氣地病了,更何況她本就不愿去被人品頭論足,便順水推舟稱病臥床,躲過了壽宴。

“蘇妙儀已經將宮中禮儀盡數教我了,三日后的壽宴,我必須去。”姜洄眼睛還有些發紅,但目光卻十分堅定。

高襄王心頭一軟,放柔了聲音,語重心長道:“洄洄,我知道你是不想阿父擔心,才勉強自己去的。阿父昨天也想明白了,你高興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待在玉京會讓你這么痛苦,那我們就回南荒吧,你不愿意成親,阿父也養你一輩子。”

高襄王的話讓姜洄頓時眼眶發酸,心頭涌上一股暖意,但卻讓她更加堅定了留在玉京的決心。

蔡雍對父親的殺心早起,逃避不能解決問題,她必須和父親一起想辦法,先下手為強除掉蔡雍。否則現在逃離玉京,背后便始終有一把對著自己的尖刀,戰場之上腹背受敵,遲早會生禍端。

“阿父,我是自己想留在玉京的,你不用擔心,昨晚我只是喝醉酒了說胡話。”姜洄擠出一個笑臉,安慰自己的父親。

高襄王半信半疑地看著她的笑容,心酸酸地揉揉她的腦袋,總覺得女兒似乎一夜之間成長了不少,看著沉穩懂事多了。

“阿父都聽你的,只要你開心,那便比什么都重要。”高襄王溫聲說了一句,頓了頓,又道,“不過,以后可別喝得爛醉晚歸,還把自己折騰病了。”

“不會有下次了。”姜洄想起前世父親出事后,蘇家落井下石的舉動,便絕了與對方繼續來往的心思。

“你帶來的那個奴隸,打算怎么安排?”高襄王問道。

——殺了。

這兩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但卻停在了舌尖。

“父親,我總覺得他有些不凡之處,興許已經開了十竅,你去試試他的深淺吧。”姜洄想起祁桓以一敵七的場景,心中不由一顫。

她一生見過無數強者異士,當中自然是父親舉世無雙,但看到祁桓時,她卻有種“可能不輸父親”的感覺。

高襄王聽到這個要求卻覺得好笑。他自然知道自己修為在人族中可稱頂尖,讓他去試一個奴隸的深淺,就好像叫一個壯漢與三歲小兒搏斗。

不過此刻正心疼女兒,他也不會拂她的意。

高襄王走到院中,一眼便看到了那個名為“桓”的奴隸。昨晚夜色正濃,匆匆一瞥,只記得是個身量頗高的男奴,卻沒看清對方模樣,此時被晨光一照,高襄王不覺眼前一亮,上下打量兩眼,暗道一聲“好俊的青年”。

手長腿長,寬肩窄腰,就算沒開十竅,也是個絕佳的武者苗子。

修眉俊目,器宇不凡,雖然是個奴隸,卻比許多貴族子弟更有風骨。

——嘿,洄洄自己都未開十竅,哪看得懂他人有沒有神通,大概是看人長得俊就要回來了。

高襄王心里思忖著,既然是女兒看中的,那自己一會兒下手便輕一點,免得一不小心打重傷了,女兒心疼。

“你是蘇府的奴隸吧。”高襄王含著笑道,“郡主很喜歡你,不過你要留在她身邊當護衛,得過本王這關,高襄王府不留無用之人,能在本王手下撐過十招,就算你過關了。”

姜洄正好走出來,便聽到高襄王這話,頓時皺起眉來——什么叫“郡主很喜歡你”?

“阿父,你別亂說!”姜洄氣他亂加詞。

高襄王還以為她是羞澀了,嘿嘿笑了一下:“阿父不亂說!”

祁桓心頭一動,不只是因為那句“喜歡”,還有那句——留在她身邊當護衛。

護衛與奴隸是不同的,若是護衛,便可脫奴籍。

沒有人愿意當奴隸。

祁桓眼睛亮了起來。

高襄王知道自己激起祁桓的戰意了,他大笑一聲,向祁桓走去。

院中花草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盡皆輕顫起來。

激蕩的靈氣撩動晨風,吹拂祁桓鬢角的碎發,他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一雙幽深無波的黑瞳,如同世上最堅硬冰冷的玄黑寶石。

他雖跪在那里,卻有山岳般的氣勢,隨著他抬膝站起,身下的影子也向前蔓延,覆上了姜洄的腳踝。

姜洄無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只覺得胸口莫名地沉重,明明是晨光晴朗的院子,卻讓她有烏云覆頂的壓抑。

高襄王咦了一聲,眼中興味更重。

“竟然真的開十竅了。”高襄王滿意地點點頭,尤其對自己的女兒更加滿意,“不愧是我的女兒,眼光真不錯。”

高襄王甚至動了和女兒搶人的心思。這個奴隸無人教導,能自開十竅,感受到天地靈氣,那可算天賦極佳,可以納入烈風營。

姜洄只是個凡人,感受不到靈氣與妖氣的波動,只是感覺到呼吸瘀滯。在高襄王眼中,一切又是另一番景象。那個男人仿佛站在暴風眼之中,天地靈氣都在向他涌去。這種吐納之法看似磅礴,實則雜亂,多有浪費,只有未經訓練的異士才會這樣戰斗。但他未經修行,便能調動如此多的天地靈氣,天賦簡直駭人聽聞。

高襄王一生戰斗無數,烈風營那些已都是人中翹楚,但幾乎只是一眼他便能斷定——這個奴隸的天賦遠在他們之上。他像一株荒野上的雜草,于無人之境,野蠻生長。

高襄王大笑一聲,足尖一點向著暴風眼襲去。

他如巍峨山岳覆頂,又像雷霆萬鈞降世,氣勢讓祁桓臉色一白,幾乎要屈膝跪下。但意志讓他頂住了壓力,憑著本能對高襄王蓄力一擊。

高襄王的去勢被他一阻,身形凝滯于半空,他揚起唇角道:“不錯。”

說罷揮出一拳,將祁桓擊退數丈。

四周煙塵蕩起。

“洄洄,你這院子也該讓人進來掃掃了。”高襄王邊戰邊說道,戲謔的目光盯著祁桓,“小子,你若是撐不住十招,留在這里掃地也可以。”

祁桓一言不發,雙眸沉靜如水,絲毫沒有被高襄王的言語干擾。

他與高襄王的實力有天壤之別,縱然高襄王只出了三分力,他身上很快便掛彩見血,但他神色始終平靜無波,絲毫沒有亂了陣腳,僅僅在十息之后,他便捕捉到了高襄王出拳的軌跡,右肩一沉,躲過了一擊,同時揮出的拳掌擊中了高襄王左臂。

這一拳對高襄王來說不痛不癢,但足以讓他驚愕。

即便是他手下最強的烈風七衛,也不可能在十息之內就看穿他的身法,預判他出拳的方位,在躲避的同時還能看穿他的破綻還擊。

更何況這是一個未經過任何訓練的奴隸!

那只能說明,他非但天賦資質極高,還有著超乎常人的悟性。

高襄王頓時收斂了笑意,神色凝重地看著眼前看似狼狽卻銳不可當的青年。

給他一點時間,必然是另一個王者。

“夠了。”高襄王罷手抽身,欣賞地看著青年,“你遠比我想象的更好。”高襄王說著轉頭問姜洄,“你沒看錯人,你說他叫什么名字?”

姜洄直直盯著半跪在地,喘著粗氣的祁桓,心不在焉道:“祁桓。”

“祁桓?”

聽到名字的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高襄王笑了一下:“蘇府的奴隸姓祁?”

姜洄回過神來,忽然想起奴隸本沒有姓,此時他的名字應該是桓。姜洄支吾了一下,解釋道:“他是伊祁人,便姓祁吧。”

祁桓幽深的目光看向姜洄,讓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高襄王也恍然:“蘇大將軍之前攻打伊祁國,似乎是收了不少戰俘為奴,祁桓應該是伊祁戰俘之后吧。洄洄,他資質極高,稍加點撥恐怕成就不在烈風七衛之下,我倒是起了愛才之心,想收他入烈風營了。不過你若是喜歡,就留在身邊也可以,有他保護你,我也放心。”

聽到高襄王的認可,祁桓不由一怔。他雖是奴隸,卻也知道烈風營三個字意味著什么,那可是縱橫武朝,令妖族都聞風喪膽的一支精銳,代表了人族最高的戰力,若能加入烈風營,便能脫離奴籍。

“我要他。”可是姜洄不假思索給他選了另一條路。

祁桓驚愕地看向姜洄。

晨光中的她像高崖之上一朵凝結了朝露的花,美得近乎神圣,讓他不敢逼視。

可是她說——她要他。

從昨夜起,這一切便變得如夢似幻一般。天未亮他便站在了門口,任由夜風吹到了晨風,這一場夢也沒有醒來,反而越陷越深。

高襄王似乎早料到了姜洄的選擇,他笑著道:“那好,我幫他脫了奴籍,給你當個侍衛。”

“不必。”姜洄又拒絕了。

這一次,高襄王驚訝了。

因為他知道,姜洄是不喜歡貴賤之分的,她不喜歡旁人跪在她身前服侍她。

“三日后,我要帶他參加陛下的壽宴。”姜洄說道。

高襄王恍然大悟。

陛下的壽宴,是不允許帶武器和侍衛隨行的,但卻可以帶奴隸。

“你想得周到,就按你的意思辦吧。”高襄王覺得女兒不但成熟了,思慮也更周全了,讓自己放心了不少。

姜洄垂下眼睫,想起前世的仇恨,她將痛恨藏在了眼底。

與祁桓有殺父之仇,她怎么可能善待他,更何況,祁桓的所作所為,也讓她十分鄙夷。

世人都說,祁桓身為姚家的奴隸,卻背主求榮,出賣姚家的罪證,成為自己晉升的墊腳石。哪家的奴隸不知道一些主家的秘辛丑聞,若人人都學祁桓這樣,那貴族焉得安然日子。在貴族們看來,祁桓是一個極壞的榜樣。

姜洄并不在意貴族與奴隸之爭,但祁桓出賣姚家的所為卻讓她不得不提防。她不可能信任祁桓,也不會讓他接觸到任何烈風營與高襄王府的秘密,更不會讓他如愿高升。

當年為了向祁桓復仇,她詳細了解了他的生平,知道他出自伊祁國,因此姓祁。也知道他是如何在帝燁壽宴上大出風頭,更對他入鑒妖司后破的每一樁案件都一清二楚。

既然這三年可以重來一次,那她就來做這一世的鑒妖司卿。

而祁桓……

上一世,他是太宰刺向父親的利刃。

這一世,她要當他的持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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