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蜀石窟:藏在鄉野的中華文明
- 袁蓉蓀
- 5983字
- 2024-08-06 17:17:27
前言
說起石窟造像,人們大多知道敦煌莫高窟、大同云岡石窟、洛陽龍門石窟,通常想不到巴蜀之地竟然還有星羅棋布的石窟"養在深閨人未識"。其實,石窟造像有規模地傳入巴蜀,始于南北朝,興盛于唐宋,從北魏至明清從未間斷過,1400多年的歷史脈絡非常清晰。巴蜀的造像既體現出與北方中原一脈相承的風格,又形成獨具一格的地域特色,是汲取、融匯外來文化的典范之作。

廣元皇澤寺第45號窟是沿襲古印度和中國北方的中心柱窟,也是巴蜀最早的石窟之一,開鑿于北魏時期(2015年12月)

開鑿于唐代的巴中南龕石窟群(2018年5月)

開鑿于南宋的大足南山道教三清古洞石窟(2010年12月)

南充凌云山鄉民當代自發開鑿的阿彌陀佛造像(2013年4月)
石窟造像產生于公元1世紀的古印度。在此之前,佛教誕生后的數百年間,佛的形象皆以足印、菩提樹、佛塔象征。由犍陀羅地區興起佛教造像后,崇拜佛像漸成風氣,佛教徒在洞中雕鑿佛像佛塔、描繪壁畫供禪定觀想,石窟逐漸演變出以像教化的功效,構成壯觀的建筑、雕刻、壁畫綜合體。漢代以降,佛教石窟沿著絲綢之路,伴隨著往來不絕的商賈駝鈴聲傳入中國。彼時,融匯古希臘羅馬、中亞草原、南亞印度等各種文明的佛教文化,由古西域經河西走廊到中原大地的漫漫東傳長路中,不斷融合中原文化與儒道思想,逐漸中國化、世俗化,與此同時,石窟造像通過汲取中國傳統雕塑、繪畫與建筑藝術的精華,成為中國古代藝術中的瑰寶。

眉山法寶寺唐代佛足跡圖,足心刻有法輪和代表"解脫"的雙魚(2020年9月)

大足寶頂山圣跡池的南宋佛足跡,兩只各有1.8米長的足印使大足更添神秘(2022年1月)
唐代北方戰亂,中斷了石窟造像的蓬勃發展,中原大地結束了大規模的開鑿造像。柳暗花明中,唐玄宗、僖宗二帝分別在安史之亂和黃巢起義之后,進入安穩富裕的蜀地避難,石窟藝術的火種也隨著接踵而至的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和工匠藝人傳入巴蜀。他們既帶來京城長安的粉本窟樣,又懷有祈求國泰民安、盡快平叛返回家園而開鑿石窟的愿望。于是,上行下效,巴蜀各地的石窟開鑿就此遍地開花,由廣元、巴中、梓潼、綿陽到邛崍、蒲江、丹棱、夾江、樂山,再從資中、內江、安岳至大足、潼南……歷經唐宋元明清不同時期,巴蜀石窟延續發展、發揚光大,如今在全國整個石窟造像群中占據顯著地位,堪稱當之無愧的國之寶藏。根據2020年國家文物局組織的全國石窟寺專項調查,全國共有石窟寺2155處,摩崖造像3831處,共計5986處石窟造像文物。其中四川和重慶共有2850處,接近全國數量的一半,四川省共2134處,數量位居全國第一,兩處世界文化遺產樂山大佛和大足石刻更是遠近聞名。

劍門蜀道和古道邊的攔馬墻(2011年4月)
如果說中國石窟造像規模宏大,集宗教、建筑、雕塑、服飾、書法等文化藝術于一體,充分體現了中華民族的審美追求、價值理念、文化精神,是古代跨文明交流的實物見證,那么巴蜀石窟造像就是巴蜀大地孕育的又一處中華文明,猶如中國石窟這部華章的下半闋,其保護利用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發展,促進"一帶一路"沿線文明交流互鑒都極具意義。
追溯巴蜀石窟的發展,首先得益于歷史悠久的古蜀文明,有5000多年歷史的巴蜀文化,在中華文明史中具有重要地位。巴蜀位于中國西南,以今四川、重慶地區為腹心地帶,自古以金牛道、米倉道和長江水路為主要路徑,聯系北方中原與長江中下游地區。早在先秦時期,這里的巴人和蜀人就創建了巴國和蜀國,后來為巴郡與蜀郡。金沙遺址和三星堆遺址出土的古蜀青銅鑄像與面具,渠縣、雅安等地屹立至今的地表建筑漢代石闕,巴蜀各地出土的漢代畫像磚、漢代陶俑等,均可見巴蜀地區悠久的雕塑歷史,其雕刻造像已達到相當高的藝術水準。

廣漢三星堆出土的青銅面具,三星堆博物館藏(2008年10月)

成都天回山出土于東漢崖墓的說唱俑,中國國家博物館藏(2022年3月)

出土漢磚上面的漢闕,德陽建筑學院藏(2015年4月)

渠縣趙家村西的漢代無銘闕(2015年4月)
佛教在巴蜀的生根發芽,為石窟開鑿提供了深厚的文化土壤。佛陀形象最早在巴蜀出現,是在漢代崖墓及與神仙思想有關的青銅搖錢樹上,如四川樂山東漢麻浩崖墓的門楣上,有一尊頭有背光、結跏趺坐的佛像;四川綿陽、重慶忠縣出土的漢代和三國蜀漢青銅搖錢樹上,每節樹干上都鑄有坐佛。古代巴蜀的中心成都,在南朝時代即為中國佛教文化中心之一,是僧人進入巴蜀弘法的首選目的地,成都的萬佛寺、西安路、商業街就出土了大量南朝佛教石刻造像。在唐代入蜀的大德高僧中,也包括來到成都大慈寺的玄奘法師,時年23歲的玄奘在此受戒不久便講經說法,博學廣聞后有感國內佛學經典不足,幾年后便發愿西行求法,北上西去踏上取經之路。當時,始于魏晉的成都大慈寺占地千畝,有僧人五萬之眾,唐玄宗賜匾"敕建大圣慈寺"。大慈寺佛教壁畫之盛,可謂稱冠全國,如宋代李之純《大圣慈寺畫記》載:"舉天下言唐畫者,莫如成都之多;就成都較之,莫如大圣慈寺之盛。"佛道畫像須有經典為據、師承模本,大慈寺的大批名家畫作,其后自然成為巴蜀各地壁畫、石窟造像雕刻的摹本。
本土道教文化也為巴蜀石窟提供了獨特的源泉。蜀地是道教發源地,道教倡導"道本無形"理念,受外來佛教造像的影響,道士們禁不住也仿效佛教的開鑿形式開窟造像。之后的佛教、道教石窟和摩崖造像,受其哲學和教義思想影響,技藝汲取古銅器、古石雕等巴蜀文化養分,并融入儒家文化,逐漸具有明顯的地域文化風格與特點,佛道同龕甚至儒釋道三教合一窟的造像在巴蜀屢見不鮮。

樂山麻浩崖墓門楣上的東漢佛像(2011年10月)

成都萬佛寺出土的南梁大同三年(537年)立佛像,立佛身著典型的"褒衣博帶"式佛衣,有中國古代儒生漢服風格,四川博物院藏(2018年3月)

成都西安路出土的南朝背屏式一佛二弟子二菩薩造像,背面有淺浮雕禮佛圖,成都博物館藏(2018年4月)

大足妙高山宋代儒釋道三教同窟造像(2022年1月)
富庶的巴蜀之地具有開鑿造像得天獨厚的條件。開窟造像耗資巨大,開鑿一窟造像,需有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錢糧支撐才能完成。而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建成,使川西地區的農業經濟發展實現了巨大的飛躍,還帶來了手工業的繁榮,四川盆地成為"天府之國"。唐代有"揚一益二"之說,李白有詩云"濯錦清江萬里流,云帆龍舸下揚州",即贊長江龍頭與龍尾的成都與揚州兩大都會。正因如此,石窟造像在天府之國廣為出現,就不足為奇了。
在中華大地一脈相承的石窟傳播路線上,巴蜀石窟自成一體,大多是淺龕與摩崖造像,已無中原石窟那樣的皇家風范。這是因為早期具有修行與禮佛雙重功能的石窟寺已退化,既沒必要也無皇室巨資來開鑿大型石窟,巴蜀大地捐資開窟的供養人不再是僧人、官吏,更多是普通百姓。錢多開大窟,錢少就鑿小龕,多者如蜂房密而不亂,如廣元千佛崖造像區長417米,最高達40米,重疊13層之多,大小間雜卻無龐雜之感。信眾以開窟鑿像為功德,紛紛捐資甚至割田舍地,在房前屋后、田間地頭,結社集資開鑿大大小小的造像,寄托他們心中的美好愿景。隨情隨性、因地制宜,巴蜀百姓務實、虔誠的做法,造就了豐富多彩的巴蜀石窟。
巴蜀石窟的開鑿選址也體現出巴蜀依山傍水的地理特征。大江大河交通便利,有許多造像就開鑿在嘉陵江、岷江、沱江等江河流域。江河古道附近易于雕刻的山巖多有造像,依傍若即若離的城鎮,源源不斷地提供香客和寺觀補給,而山野之隱,又營造了絕佳的禮佛修行環境。雖然也有自然風化和一些人為損毀,但蜀道之難使巴蜀天遠地偏,相對戰亂較少,石窟造像與傳統農耕文化最終得以相融幸存。
巴蜀石窟造像獨具魅力的地方就是人間煙火氣。石窟文化融入巴蜀社會生活,佛即眾生,道法自然,百姓生活依賴于民間傳統信仰習慣的支撐。這里很多鄉土民俗的祈福節慶活動,都與周邊石窟造像有諸多關聯。巴蜀地區兩百多個縣,幾乎每個縣都有大小不等的石窟及摩崖造像。佛道文化浸潤巴山蜀水,石窟造像與鄉民相伴相生,護佑蕓蕓眾生耕耘與辛勞、歡喜和憂愁。世代生活在石窟造像周邊的村民自覺愛護,虔誠地供奉、頂禮,以此獲得精神上的慰藉,村舍路邊的摩崖造像如同一窟一龕的宣傳畫,與村民日常的生活勞作延續千百年,動態的生活與靜態的造像,構成一幅幅平常質樸的風俗畫,更具煙火之氣。

崇山峻嶺中的邛崍石荀山唐代摩崖石窟(2020年10月)

嘉陵江邊古金牛道上的廣元唐代千佛崖(2018年5月)
正是這些充滿煙火氣和溫度的石窟造像,深深地吸引了我,我系統地拍攝中國石窟造像,就是由尋訪巴蜀各地山野中的摩崖石窟開始的。寂靜荒涼的枯藤老樹邊,誰能想到山野中唐風宋韻的石窟造像,會在此歷經風霜一望千年?時光靜靜流淌,除了世居附近的個別村民,沒有人知道這些造像的存在,荒野中的寶藏仍等待著人們去揭開她神秘的面紗……草生樹長,時光留痕,感念物是人非的變遷,關注千年石窟的當下,很多地方我會隔幾年去一次,記錄見證那千年的瞬間。
在十余載的跋涉行走、尋訪和拍攝過程中,我耳濡目染巴蜀石窟獨具魅力的藝術、歷史、人文價值,既感到遺憾,又有不少欣慰。遺憾的是,在我造訪的許多石窟中,造像能完整保存的少之又少,大部分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損壞。究其原因,既有天災,也有人禍,既有長期風吹雨淋帶來的自然侵蝕,也有人為的破壞、猖狂的盜竊。

青衣江邊的夾江唐代千佛巖,當地村民在拜佛臺上祈拜。為保護國寶石窟,如今拜佛臺的香爐已拆除(2011年10月)
欣慰的是,石窟造像的身邊還有一群默默無聞的守護人,那就是巴蜀各地鄉村的500多名文管員。翻山越嶺地行走,我的尋訪對象也不僅僅是古代石窟造像,還包括這些可敬的文管員。山中的石窟造像大多遠離鄉鎮,由于古道廢棄,許多地方至今不通公路,只有羊腸小道蜿蜒于田間地頭或山野峭壁。同時許多民間石窟文物保護級別不夠,地方文管部門人手經費緊缺,無法提供專門專業的保護,這種情況也給盜竊分子可乘之機,他們受一點利益驅使就鋌而走險,曾經猖狂時,甚至半夜把石窟附近的農戶反鎖在家里,公然盜竊文物造像。早期地方文管部門一度發動關心文物的當地村民百姓兼任文管員,往往是義務性質,或提供微薄酬勞,后來發展為聘請當地村民擔任專職文管員,領取財政補貼,這不失為因地制宜的辦法。

守護安岳塔坡大佛幾十年的文管員趙心才老人(2018年5月)
走得多了,我對文管員才有了深入了解。有他們默默無聞的堅守,荒山野嶺中的文物造像才能幸存,他們付出了太多太多。有許多記憶難以忘懷,一幕幕的景象時常想起,那些警惕又和善的眼神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空谷大山中一個個淳樸的石窟守護者,雖然收入微薄卻肩負責任,猶如一尊尊文物守護神。他們孤獨寂寞地在山里靜靜守護著文物造像,懷著樸素的感情,幾十年如一日盡心盡力。在他們中間,全家齊力、父子相傳、夫婦齊心、兄弟相托守文物的故事不勝枚舉,令人無比感動。

大足寶頂山南宋千手觀音修復現場(2011年3月)

開鑿于唐宋的潼南大佛修復現場(2011年3月)
在城市化進程中,農村的青壯年大多進城務工,遷往城鎮生活,守護石窟造像的重任,必然就落在山村中那些老人的肩上。漫長的時光里,一個人,一只狗,梵影青燈,成為他們幾十年守護文物的日常生活。他們的生活際遇、他們的酸甜苦辣,就跟野外的文物造像一樣,時常令我牽掛。即便漸漸有了現代化的監控手段,石窟造像文物—尤其是大量保護級別在省級以下的,依然離不開沿襲傳統方式、在現場日夜守護的文管員。我也常常在想,在這些老當益壯的文管員離開后,還能有人在大山中寂寞堅守散落山野的文物造像嗎?
十余載光陰,我見證了文物造像從山野荒谷進入圍墻廟堂,文物保護級別越來越高,前往一處處文物點的坑洼土路變成了如今平整的"村村通"水泥路,文管員的工資待遇、工作條件也有了逐步的改善。但石窟千年,人生有涯,千百年的歲月侵蝕仍是石窟造像保護面臨的最大挑戰。野外的文化遺跡保護是一個世界性難題,物理性的風化剝蝕在所難免,甚至漸漸灰飛煙滅,保護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盡量延緩自然毀滅時間。在采用現代科學的手段保護造像文物時,不改變地域自然環境、最大限度保留歷史文化信息,我以為是最好的結果。歷史文物終究要在孕育它的自然與人文環境當中,才會煥發出最耀眼的光芒。石窟終究都會有風化入滅的時候,我們的后人,不只是想看標本式的石窟造像圖片,或者去看博物館射燈下那些冷冰冰的幸存造像,他們一定還想了解石窟文化得以延續千百年的文化土壤。
這些年的行走路上,尋訪巴蜀各地遺落深山、滿是苔痕的造像,時常涌現文管員樸實又寫滿滄桑的一張張臉龐,也不經意留存了鄉土社會發展劇變的縮影,就希望有朝一日把充滿煙火氣的巴蜀石窟、寂靜山野中的守護者介紹給大眾。出版社確定選題后,這兩年來,我又專程重訪了許多石窟造像點,探訪石窟造像的變化,探望文管員生活的近況。巴蜀各地石窟造像有傳奇故事的地方很多,以一本書的篇幅實在難以囊括,只好忍痛割愛,大致按照傳播路徑的重要節點來選擇,分為古蜀道、嘉陵江水系、川西壩子、成渝古道幾個區域,對安岳石窟、大足石刻這兩處重要的代表則各自專辟一章,期望能夠提供反映巴蜀石窟全貌的樣本。往往這樣的地方,我通常會過幾年甚至連年前往,自然也很熟悉了解當地,與文管員結下深厚的情誼。在具體篇章里,除了描述石窟造像本身,我會介紹石窟所在地的歷史地理—便于讀者了解滋養巴蜀石窟的土壤,我會記述石窟周邊的人以及他們的酸甜苦辣、石窟造像文物的保護,期望以自己的經歷為線索,帶出巴蜀石窟的基本知識和感人故事,有些故事過去只在當地口耳相傳,它們值得被記錄下來,讓更多人知道和分享。

大足寶頂山附近的楊家坡摩崖造像,至今仍處在荒野中,宋代華嚴三圣像經霜沐雨千年后,風化滅失僅存一尊文殊菩薩像。不知多少年前小鳥吐出的一粒種子已長成參天大樹,如生命輪回,展現出新的生機(2011年3月)
如今,巴蜀地區的石窟和摩崖造像保護體系已成規模,四川地區2134處文物點中,有國保單位33處、省級文保單位111處、市州級文保單位116處、區縣級文保單位233處;重慶地區716處文物點中,有國保單位6處、市級文保單位22處、區縣級文保單位167處。為了更好地保護和傳承石窟造像遺產,近年來川渝兩地已展開川渝石窟寺國家遺址公園建設,進行石窟造像保護利用全方位合作,在旅游開發、法規制定、文物搶救、考古研究等方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對安岳、大足兩處最受關注的石窟造像,近年已投入數千萬元資金,開展一系列搶救保護工程。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也增掛四川石窟寺保護研究院牌子,增加全省石窟造像考古保護、研究利用的職責。安岳縣文物局也更名為安岳石窟研究院,并升格為四川省首個副縣級石窟研究院,樂山大佛石窟研究院、巴中南龕石窟研究院、廣元石窟研究院等保護研究機構也相繼掛牌。
欣喜的是,就在我醞釀籌備書稿期間,2020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加強石窟寺保護利用工作的指導意見》,明確了石窟寺保護利用的十項任務,2021年,國家文物局印發《"十四五"石窟寺保護利用專項規劃》,提出實施"石窟中國"保護工程,尤其提到以川渝等地區為重點,開展中小石窟寺搶救性保護。我深信,巴蜀石窟乃至整個中國石窟的保護、研究和存續,即將迎來嶄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