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瑙斯高四季隨筆
- (挪威)卡爾·奧韋·克瑙斯高
- 2904字
- 2024-07-26 11:37:03
致未出生女兒的一封信
8月28日
8月28日。現(xiàn)在,當(dāng)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你還一無所知,不知道迎接你的將會是什么,也不知道你將誕生在怎樣的世界。而我也對你毫無概念。我只是看過一張超聲影像,用手摸過你媽媽的肚子,僅此而已。距離你出生還有六個月。六個月后,一切都有可能發(fā)生,但我覺得生命是頑強不屈的,我相信一切都會順利,你會健康平安地降臨在這個世界上,長得白白壯壯。這叫“看見天光”。你的大姐萬妮婭出生的時候,外面正好是黑夜,黑暗中彌漫著飛舞的雪花。她就快出來的時候,一個助產(chǎn)士拉住我,說“你來接”。我照做了,一個小嬰兒滑到了我手中,滑溜溜的像只小海豹。我喜極而泣。過了一年半,海蒂出生了,那會兒是秋天,天空烏云密布,空氣陰冷潮濕,就和所有的十月天一樣。她是上午出生的,分娩的過程很快,起初她的頭先出來,但身體的其余部分還卡在里頭。這時候她用嘴唇發(fā)出很輕的聲音,那真是一個令人欣喜的時刻。你的大哥,名叫約翰,他可是在大片血泊中誕生的,那個房間沒有窗戶,感覺就像待在一個地下防空洞。過了一會兒我出去了一趟,給你們的外公外婆打電話。令我感到震驚的是,屋外陽光明媚,生活還在繼續(xù),仿佛什么特別的事都沒有發(fā)生。那天是2007年8月15日,時間大約是五六點,地點是馬爾默,前一年的夏天我們舉家搬到了那兒。當(dāng)天稍晚的時候,我們開車去了一家接待病人的酒店,第二天我就去把你的姐姐們接了過來。她們倆把一只綠色的橡膠蜥蜴放到弟弟頭上,玩得很歡。當(dāng)時她們分別是三歲半和接近兩歲的年紀(jì)。我拍了照,未來有一天你會看到的。
他們就是這樣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的。現(xiàn)在他們長大了,也習(xí)慣了周遭的世界。但奇怪的是,他們之間有那么大的差異,每個人都那么特立獨行,從出生的那一刻到現(xiàn)在,一直如此。我猜想,你也會這樣,你已經(jīng)成為了想成為的人。
三個哥哥姐姐,一位父親和一位母親,這就是我們。這就是你的家庭。之所以放在最前頭說這些,是因為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論他們是好是壞,是冷是暖,對你嚴(yán)厲還是寬容,都無關(guān)緊要。家人是最重要的,你將透過和我們的關(guān)系去觀察這個世界,這些關(guān)系將塑造你的世界觀,直接或間接,既有阻力也有助力。
此時此刻,在這里的這些天,我們都過得很好。孩子們今天去學(xué)校了,媽媽和我則去了利姆港的一家咖啡廳。今天真是無比宜人的一天,有陽光,有藍藍的天空,空氣里還帶著一絲秋天的韻味,大自然的顏色似乎變深了,但卻很清晰。在夏末的熱氣中,我們討論了給你取什么名字。我的提議是,假如你是個女孩兒,那就叫安妮(Anne)。琳達說,她也挺中意這個名字的,蘊含著輕松愉快的意思,因為我們希望你能開開心心地長大。假如你是個男孩兒,那我們覺著,你應(yīng)該叫埃里克(Eirik)。這樣你就和你的三個哥哥姐姐一樣,名字里都有“j”音——萬妮婭、海蒂、約翰。
他們現(xiàn)在睡著了,四個人都睡著了。我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這兒其實是一棟兩室的小房子,帶一個閣樓;我越過草坪,望向他們住的屋子、黑黢黢的窗戶——如果不是另一側(cè)的路燈照著,就看不見那些窗戶了;還有路燈燈光,給那兒的廚房披上一層淡淡的、幽靈一般的光澤。那棟房子其實是由三個挨著彼此的小房子組成,其中有兩棟是刷紅漆的木頭蓋的,另一棟的墻則粉刷成了白色。那兒曾經(jīng)住過幾戶人家,都在附近的一個大農(nóng)場里工作。這兩棟房子中間是個客房,我們把它稱為夏日度假木屋。三棟房子構(gòu)成了馬蹄形,那里面便是花園,往外延伸三十米左右,就到了白墻處。有兩棵李子樹立在那里,稍老的那棵有根枝條長得太開了,分量也挺沉,必須用兩根棍子撐起來。那棵小點的李子樹,是去年夏天我栽種的,現(xiàn)在頭一回結(jié)出了果子。旁邊靠著一棵梨樹,也有把年紀(jì)了,長得比房子還高出不少。邊上還有三棵蘋果樹,其中一棵狀況相當(dāng)差,許多枝條都已枯死,看著僵硬、沒有生機。今年夏天的早些時候我把它修剪了一番。以前我從未修剪過樹,但這一回我特別起勁,結(jié)果越剪越多,也沒去瞧那棵樹的樣子。那天夜里我忙了好久,終于從樹上爬了下來,然后我后退了幾步,想觀察一下。壞了,我當(dāng)時心想。但現(xiàn)在樹枝已經(jīng)長出新的了,樹葉茂密,結(jié)滿了蘋果。這就是我在那片院子里干活所獲得的經(jīng)驗,做任何事不需要太過謹(jǐn)慎或擔(dān)心,生命是如此頑強,就像瀑布一樣,盲目地往前奔,綠綠的充滿生意。有時候很嚇人,因為我們雖然也活著,卻活在一種受控的情況下,使得我們畏懼朝著太陽盲目狂野雜亂伸展的生活。但那樣地活著,往往要比它表面上看起來更美,一種更深邃的美。因為大地本就聞著有腐爛和暗黑的味道,滿是敏捷的甲蟲和扭動的蠕蟲,花梗多汁,花冠彌漫著香氣,空氣時而寒冷刺骨,時而溫?zé)釢駶櫍谐渑娴年柟庖灿杏晁袷且粚油庖掳鴥?nèi)里的肌膚。在主屋的后面是馬路,往里延伸一百米左右就到了一個類似小型半工業(yè)區(qū)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棄了。那兒的建筑物都是用波紋鐵皮蓋的屋頂,窗戶破損了,引擎和輪軸都在露天里生了銹,半掩在草叢中。另一頭,我所在的房子背后,坐落著一棟巨大的紅磚農(nóng)場建筑,光彩奪目地立在一片綠色植被中。
萬綠叢中一點紅。
雖然對你而言沒有什么意義,但對我,這兩種顏色蘊藏著許多意義,里面蘊含著一種吸引力。我想這便是我成為作家的原因之一,因為我能強烈地感受到那種吸引力,我也明白它的重要性,但我卻沒法用言語表達,因此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我曾經(jīng)嘗試過,也曾經(jīng)屈服過。那屈服的成果便是我出版的一本本書籍。以后你可以讀一讀,或許你會明白我的意思。
流經(jīng)血管的血液,在土壤里生長的青草,還有樹木,在風(fēng)中搖曳的樹木。
這種種美妙,你很快就會遇見了,但一不小心就會錯過,就像有千千萬萬的人,錯過的方式也有千千萬萬種。所以我要寫這本書給你,向你原原本本地展示這個時刻在我們周圍的世界,究竟是哪般模樣。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我才能睜大眼睛去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
是什么賦予了生命活下去的意義?
沒有哪個孩子會提這種問題。在孩子眼中,生命是不言而喻的。生命會為自己說話:不管它是好是壞,都無關(guān)緊要。這是因為孩子們并沒有在看這個世界,沒有關(guān)注世界,也沒有思索世界,但他們深深地沉浸在世界當(dāng)中,無法區(qū)分世界和自身。當(dāng)他們終于分得清了,他們和世界之間產(chǎn)生距離的時候,問題就會浮現(xiàn):是什么賦予了生命活下去的意義?
是向下按壓把手,把門推開的感覺嗎?感受門是如何在鉸鏈上輕輕松松地向內(nèi)或者向外轉(zhuǎn)動,然后走進一個新房間?
沒錯,門就像翅膀一樣打開了,僅僅如此,生命就有了活下去的意義。
人要是活了好多年,就會對開門關(guān)門習(xí)以為常。對房子習(xí)以為常,對花園習(xí)以為常,對天空和海洋習(xí)以為常,甚至對掛在夜空中在屋頂上閃耀的月亮,也都習(xí)以為常了。世界會為自己開口宣言,但我們聽不見。由于我們再也無法沉浸在世界當(dāng)中,也不再將其當(dāng)作自己的一部分去感受,那對我們而言,世界仿佛就消失了。我們打開一扇門,但這沒有任何意義,什么也不是,我們這么做,只是為了從一個房間來到另一個房間而已。
我想向你原原本本地展示我們的世界,展示它此刻的模樣:門、地板、水龍頭、水槽、廚房窗戶下靠墻的花園椅、太陽、水和樹木。你會用你自己的方式去觀察世界,你會形成自己獨特的體驗,過你自己的生活。我之所以這么做,當(dāng)然主要是為了我自己:向你展示這個世界,小家伙,讓我的生命變得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