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陷入了沉默。
外面的廣場擠滿了流浪漢,他們即便被這般羞辱,也依舊笑嘻嘻的旁觀,好似拉人墜入地獄的幽魂小鬼。遭人白眼對于他們來說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犬神的這番話沒人會放在心上。
在他們看來,最難堪的應(yīng)該是那個不知好歹的年輕人。
須賀道宏將麻生水蓮輕輕放下,讓她背靠在大廳中央的承重柱上。后者似乎做了個噩夢,睡得并不安穩(wěn),眼睫微顫,嘴里說著夢話。
“對不起……都怪我……”
也不知道她夢到了什么。
須賀道宏俯身整理她的頭發(fā)和衣角,心中烈火熊熊燃燒,手上的動作依舊輕柔。
起初,他只是想拖延時間而已。
什么牛郎之道,都是他胡扯的。要不是聽到樓上傳來腳步聲,想著犬神會顧及女顧客,他才不會傻站在那里大放厥詞。
但隨著犬神一字一句狠狠地鑿下,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敲得砰砰作響。
須賀道宏看出來了,眼前的這個極惡之徒根本不打算靠暴力解決問題。這家伙對于他所堅守的價值觀根本不屑一顧,就是想要徹底的擊垮他的心智。
老實(shí)說,他很討厭這種社達(dá)發(fā)言以及高高在上的資本家作態(tài)。
然而,就是有人吃這一套。
“說的也是,人還是要面對現(xiàn)實(shí)……”
“仔細(xì)想想,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社會現(xiàn)在就是這樣的,我們也沒辦法……”
女顧客們竊竊私語,牛郎們更是神情振奮,好似犬神給他們指明了一條康莊大道。
須賀道宏站起身,環(huán)視眾人。他的目光和犬神不一樣,不帶絲毫的侵略性,但卻依舊鮮有人能夠平靜的與之對視。
“說得好。”須賀道宏鼓掌:“大家想要留下來的話,那就留下來好了,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事實(shí):“不過,人,我一定要帶走。哪怕是用搶的,哪怕她本人不愿意。”
不等犬神發(fā)話,就有牛郎喊道:“開什么玩笑?你憑什么擅自帶著客人離開!”
人群中有女顧客附和道:“就是說啊!我是水蓮的好友,她一直說想永遠(yuǎn)留在這里!不要擅自替別人做決定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聲討的話語如同浪潮般襲來。人類就是有這樣的劣根性,自己身陷沼澤就想要拉別人下水。
犬神又點(diǎn)了根煙,他沒讓舍弟動手抓人,就這么站在一邊旁觀。
“聽好了。”
須賀道宏全然沒有在意那些反對的聲音:
“知道嗎?你們都是被國家拋棄的人,是棄民,是為了國家發(fā)展刺激風(fēng)俗業(yè)消費(fèi)的人肉螺絲釘,等到人老色衰毫無價值了就會被簸箕掃到一邊趕到角落。有錢人只要花一頓飯錢就能對你們?yōu)樗麨椋f到底你們就是寄生在強(qiáng)者身上的寄生蟲啊。”
他說‘寄生蟲’三個字的時候,相當(dāng)克制。
“混賬東西,你說誰是寄生蟲呢!”鳳凰院腫著臉喊道。
“你到底對我們有什么不滿的?!”女人抽泣著取出了胸罩里的錢。
“當(dāng)然沒有,你們愿意過這種狗屎一樣的人生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我不打算干涉也不想了解你們的悲慘故事。”
“但是,你們同樣也沒資格對別人的未來指手畫腳。”
須賀道宏指著麻生水蓮,大聲說道:“這個女人還有的選,她還有女兒在等著她回家。但凡你們還有一絲良心的話,就該為我能帶她離開而感到衷心的祝賀,而不是像一群倀鬼一樣恨不得拉所有人下水!”
“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和欲望互扇巴掌,誰都有被欲望扇倒在地的時候。但是,如果想要奪回那種值得夸耀的平凡生活,就必須拼盡全力的站起來!跪下來當(dāng)狗是不可能爬上岸的,睜大眼睛好好看看,你們對面的那群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在你們?nèi)松?dāng)中的某個時刻,一定有親人朋友或老師幫扶過你們,生拉硬拽試圖強(qiáng)迫你們重新站起來吧?就算沒有,你們也在心底期望過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吧?”
“所以說,”須賀道宏語氣平靜:“我是不會眼睜睜的看著她跟你們一樣跪下來當(dāng)狗的。”
……
犬神總算明白,自己為什么討厭這家伙了。
——“錢這種東西……錢這種東西……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十二年前他嘶喊的那句話如今在耳畔回響。他以為自己早就忘掉了那些破事,可現(xiàn)在只要閉上眼睛,青澀的記憶依舊歷歷在目,須賀道宏倔強(qiáng)的身影和年少時的自己重合起來。
鮮花、掌聲,以及眾人嫉妒或崇拜的目光,這些東西他都曾擁有過。
十七歲的丸岡小有名氣,被界內(nèi)稱作少年劍道天才,不僅擊敗了教導(dǎo)他的劍術(shù)老師,還在全國大賽上一舉奪魁。
按理說,他的未來應(yīng)該一片光明,即便績點(diǎn)極差,也能夠憑借優(yōu)秀的劍道特長被大學(xué)錄取。
然而,賽后評委組得知丸岡的父親曾是黑道干部,當(dāng)即取消比賽成績,收回他的獎項(xiàng),理由是‘賽前隱瞞身份信息’。
那個年代對正是暴力團(tuán)對策法起效的時候,民眾對于黑道的偏見堪稱根深蒂固。黑道成員不僅被限制出入各種公共場所,連帶子孫后代都受到了負(fù)面影響。
其實(shí)丸岡覺得這也沒什么,大不了他拿著木刀一家家上門踢館。只要是大賽的優(yōu)勝者都被他揍了一遍,以此證明所謂的全國大賽就是垃圾。
冠軍是別人的上限,但卻只是他的起點(diǎn)。
那時候丸岡經(jīng)常和父親吵架,父親覺得他不成熟,而他覺得父親混黑道很丟臉。
丸岡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正派的男人,就像熱血漫畫的男主角一樣貪吃好澀沒腦子,但打架很厲害、辦事很靠譜。
也正是因?yàn)槿绱耍?dāng)他暗戀的女孩說自己被人欺負(fù)了,丸岡二話不說提著木刀去教訓(xùn)對方。女孩夸他好厲害,他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是護(hù)花騎士。只要女孩看誰不爽,他就會胖揍對方。
直至有一天,他失手打死了調(diào)戲女孩的醉漢。
丸岡發(fā)誓,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扇了一巴掌而已。那家伙本來就有高血壓,又喝了酒,倒在地上就起不來了。
就因?yàn)檫@一巴掌,他在少管所蹲了三年。父親人脈廣,他在少管所沒有受欺負(fù)。看著其它新來的少年犯被迫刷廁所、蹲墻角、半夜站軍姿,他第一次體驗(yàn)到了權(quán)力帶來的安全感。
他從少管所出來后,幾經(jīng)波折,得知那個女孩嫁了人,并且瞞著丈夫在夜總會做兼職。
“泡泡浴7999円,沒錢就不要來煩我。”
“我還兼職一日女友,你要是真心喜歡我的話,就花12萬円?guī)页鋈ネ妗!?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我頭腦不聰明又沒有一技之長,當(dāng)然只能趁著青春努力撈錢了啊。”
……
丸岡有了案底,找不到正經(jīng)工作。他只能做些幸苦的兼職,攢下微薄的薪水一次次去指名那個女孩,希望她有一天能夠回心轉(zhuǎn)意。
丸岡不奢求她愛上自己,只希望她能夠辭掉這份工作,過上平凡體面的生活。
“為什么要跟那種大叔睡覺?當(dāng)然是因?yàn)樗o的錢多啊!我和丈夫結(jié)婚也只是為了錢,都這個年紀(jì)了誰還會講感情啊?你要是真想拉我上岸,就幫我買房買車啊。”
女孩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老成的女人。
那一刻丸岡心里就徹底放棄了。可他還是不甘心,咆哮著宣泄憤怒,砸了風(fēng)俗店的場子,把三個拉皮條的若頭打成了重傷。他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宣稱以后這家店開業(yè)一次他砸一次。
平憲雄帶著一群手下趕了過來,每個人都帶著槍。看在丸岡是兄弟兒子的份上,平憲雄答應(yīng)跟他單挑。
就這樣,丸岡被他狠狠地暴揍了一頓。
“不要為了那種自甘墮落的可憐蟲自縛手腳,”平憲雄抓著他的頭發(fā),強(qiáng)迫他仰起頭,“金錢和權(quán)力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真理,你父親比你看得更加透徹,別像個小孩子一樣在這里撒潑了。”
……
像個小孩子一樣……撒潑么?
犬神叼著的煙掉下一截灰,他咧嘴笑起來。
“去取我的刀,”他說道:“給這小子也拿一把。”
舍弟頭一愣,左右四顧:“在、在這里?不合適吧……這么多人。”
他了解自家老大的脾氣。每當(dāng)老大說不過別人的時候,就會給對方發(fā)把刀,一對一單挑,把對方砍得七零八落,到時候場面就會相當(dāng)難看。
最后還得由他們負(fù)責(zé)善后和收尸,把尸塊撿起來裝進(jìn)行李箱里的感覺相當(dāng)糟糕。
“別讓我重復(fù)第二遍。”犬神說道。
舍弟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意識到老大這是打算來真的,當(dāng)即小跑去后備箱取了兩把刀來。
“說得很漂亮,”犬神接過其中一把,將另一把刀丟到了須賀道宏腳邊:“我給你個機(jī)會,把刀撿起來,和我單挑。贏了,你就能帶她走。”
他沒說輸了會怎么樣,拔刀就是最決絕的賭注,凜冽寒光令所有旁觀者心頭一顫。
“正合我意。”
須賀道宏腳跟一磕,打刀豎直立起,在它倒下之前抽刃出鞘,劍花斬破風(fēng)聲。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光憑嘴皮子說誰不會?只有浴血捍衛(wèi)、不為富貴威武所動之人,才配稱之為‘踐行己道’!
“來吧!讓我看看的你的器量到底配不配說那些話!”
犬神震吼,一如當(dāng)年平憲雄對著年少時的他縱聲咆哮。
“擺清楚自己的位置好么?”須賀道宏弓步橫刀,氣吐如龍:“你才是挑戰(zhàn)者啊。”
二者持刀對峙,殺意磅礴。
圍觀者后退幾步,清出一大片空地。
島佑花夫心說真的假的啊,這家伙真要拿刀跟老大對砍啊?
拿錢的女人勸說道:“要不還是算了,大家冷靜下來好好說話……”
話音未落,兩道刀光一閃而逝。金屬撞擊聲凌空炸響,令人牙酸。
借著月光,眾人只能看到兩道模糊的人影如鬼魅般忽隱忽現(xiàn),凌厲的刀光好似一片片彎月不斷閃爍環(huán)切,如同龍蛇起舞。
“只有這種水平么?”
犬神呼吸之間噴吐著熾熱的氣浪,他襯衫袖箍被撐爆開來,裸露在外的小臂綻出條條青筋,皮膚紅得跟煮熟的蝦一樣。
“我怕不小心殺了你,”須賀道宏無聲大笑,四季呼吸法強(qiáng)迫肺臟好似鼓風(fēng)機(jī)一般抽動起來:“終于可以盡興打一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