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像一顆巨大的橙子，在波光粼粼的余暉中緩緩下沉。

整齊的隊伍一點點出現在利勃海爾的城墻邊緣，迎著落日快步爬上了城墻。

這段城墻有二十米高，是用青石料和加入糯米漿的泥土砌成，經得起百年的風雨沖刷。

眾人爬上城墻，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

沒有污濁惡臭的空氣，士兵們大口地呼吸起來。

“還有三天就是新生日慶典了，不知道今年御前比武的冠軍會是誰？”

夕陽西下，眼看周圍的天空逐漸黯淡，小艾克點起火把，然后詢問其他人：“我記得去年是‘英勇者’威爾利斯吧，今年有什么新騎士嗎？”

“御前比武就是為皇帝陛下準備的表演，水分可太大了。”

賽門小隊長帶著輕淺的笑意說道：“現在的威爾利斯胖的甚至提不動騎士槍。”

“他不是成了十大御前騎士，”小艾克撓了撓頭，“為了保護好皇帝，他不應該變得更厲害嗎？”

“一個落魄騎士一夜之間成為貴族，沉浸在美酒和姑娘的溫柔鄉里，”

年邁的多倫斯撫摸著自己花白的胡須，無奈地說道，“論誰都要脫層皮。”

“那還是挺幸福的……”

小艾克小聲嘟囔著。

士兵們跟在賽門小隊長的駿馬之后，隊伍整齊劃一。

他們全部隸屬于輝耀帝國紅袍軍的城防團，日復一日的執行著保衛帝都的任務。

“幸福什么，”另一個身材壯碩的士兵瞪了小艾克一眼，光滑的額頭映射著太陽在天邊最后的余暉，“曾經的帝國偶像居然忘記了騎士的誓言，就剩下丟人了！”

他的余音洪厚有力，在暮色昏暝的城墻上回蕩許久，吵鬧了沉寂的鳥群。

小艾克似乎很忌憚這個健碩的士兵，悻悻地縮了縮肩膀。

“人家是胖了，又不是拿不動劍了。”

賽門笑著說道。

士兵們在寬大的城墻上列隊，賽門騎著唯一的駿馬領在隊伍最前。

他清了清嗓子，指著身前的城墻，大聲說道：“各位站好最后一班崗，今天過后，我們小隊就要解散重組了！”

小艾克漫不經心地掃過腳下的城市，幽幽地問道：“老大這是要高升了嗎？”

“不是高升，我要去其他地方了。”

小隊長一邊說，一邊踢了一下馬肚子，催促著馬兒慢行。

賽門·斯塔福德是個俊美的二十歲青年，有著烏黑的眸子與黑發。

此刻他騎著健壯的黑色戰馬上，穿著黑色的皮靴與黑色的皮褲，紅色的襯衣外罩著整潔如新的黑色鎧甲，一件寬大的紅黑色相間的斗篷舒適柔軟，在微風中展起波浪。

俊馬的屁股上插著輝耀帝國的旗幟，繡著黑色火焰與血色長劍的緞面隨著微風展開飄揚。

小分隊的士兵們點燃了火把，明亮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動閃耀。

“相處了一年，你們覺得我怎么樣？”賽門沒有回頭，平靜的聲音傳進士兵們的耳朵里。

“領導有方……”

“身先士卒……”

“高瞻遠矚……”

“功高震主……”

賽門身后傳來一個個有氣無力的聲音。

“我真是謝謝你們了……”賽門有些無語的嘆了口氣，然后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其實有個秘密一直沒有告訴你們……”

“終于！”小艾克打斷隊長的話，激動地說道，“終于要說了嗎！”

“啊？”賽門勒住馬，回頭疑惑地看著小艾克。

多倫斯狠狠甩了小艾克的頭盔一巴掌，咣當一聲震得他耳朵嗡嗡響。

“輪得著你多嘴！”多倫斯道，又恭敬地看向隊長，“您繼續說。”

他的‘您’字聲音很重。

賽門輕咳一聲，然后昂起驕傲的頭顱，自豪地說道：“我的真名是賽門·斯塔福德！”

耳邊并沒有傳來想象中的驚呼聲，他低下頭，發現小隊的士兵們早已沖他下跪。

“你們……”

“請寬恕我們，太子陛下。”

多倫斯單膝下跪，夜晚清冷的風吹起他蒼白的胡須，“我們也是身不由己。”

賽門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他低聲道：“你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份？”

多倫斯嘆了口氣，無奈地回答道：“您是未來的皇帝，就算來軍營中歷練，也不能讓您真的與危險作伴。”

“請容我介紹。”

多倫斯抬起頭，指著小艾克說道：“小艾克，城防團跑的最快的傳令信兵。”

他又指向那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威克多，力氣大到能掀翻一頭牛。”

多倫斯一一介紹，而賽門的臉也由陰沉變得鐵青。

“都是大能人啊……”賽門盯著多倫斯說道。

“至于我……”多倫斯咧嘴一笑，“第一屆御前比武的亞軍——‘快劍’多倫斯。”

“專門教我劍術的老師……”賽門苦笑一聲。

多倫斯摸了摸頭，笑道：“我本不是城防團的人，特意被奧沙將軍拉來的。”

“好好好……皇家的悲哀啊。”賽門無奈地扶額，“都起來吧。”

小艾克嬉皮笑臉地湊到賽門馬下，道：“老大，你別生氣，這一年咱們不都裝的好好的，一點沒露餡不是么，咱也沒刻意討好你，跟正常當兵一樣一樣的。”

“是，你確實沒把我當太子。”賽門白了小艾克一眼，“剛來軍營被某人騙著騎豬說是新兵歡迎儀式的經歷我還是記憶猶新啊。”

“呃……”

小艾克尷尬地撓撓頭，隊伍里則回蕩起歡快的笑聲。

突然，遠處的薄霧之森中傳來一聲巨響，一股詭異的白煙在蔥郁的森林中升騰。

笑聲戛然而止，訓練有素的士兵們瞬間警覺起來。

黑夜驟降，萬里無云的天空轉瞬之間便沒入黑暗。

明月緩緩升起，皎潔的月光照耀著賽門的臉龐。

“發生了什么？”

賽門猛地勒住韁繩，一臉震驚地看向森林的方向。

“是薄霧之森，離咱們很遠。”多倫斯回答道。

“黑袍軍的地盤，咱們不用理會。”小艾克附和道。

賽門點點頭，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小艾克，然后緩緩朝著城墻邊緣走去。

賽門站在城墻邊，凝望著昏暗的森林，喃喃地說道，“我以后應該把它們收回來。”

“皇帝與諸王的誓約，十二座城市歸紅袍，山川河流由黑袍們共享。”多倫斯說，“收回來是需要一場戰爭的。”

賽門沉默，陣陣冷風拂面，吹滅了他心中激昂的火焰。

忽然一聲似有若無的喘息聲響起，聲音不大，卻在這寂靜的夜空中格外清晰。

“你們聽見了嗎？”

賽門心頭一震，立刻抽出腰間的長劍。

他手中的這把劍是外祖母送給他的成年禮物。劍柄鑲著珍珠，熠熠發亮，月光在明晃晃的鋼劍身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身處和平年代，這把寶劍還從未染上過鮮血。

“你們沒聽見聲音嗎？”

賽門看著面面相覷的士兵，然后回過頭，單手扶著城墻，伸出頭看向身下漆黑如墨的黑暗。

那是連月光都透不穿的黑暗，仿佛一只貪食的巨獸，將一切光芒都吞噬殆盡。

賽門有些頭暈目眩，這是他第一次在夜晚時分站在帝都的城墻邊緣。

他深呼一口氣仔細向下望去，瞬間一股徹骨的寒氣從腳底涌上心頭。

一道身影突然自墻壁的暗處冒出，憔悴如枯骨的手掌緊緊扣住尖銳的青石，皮膚紅的發亮，身上的衣服如破碎的旗幟隨風擺動。

“我的天啊……”

賽門倒抽一口涼氣，大腦已經宕機，一片空白。

“怎么了陛下！”

多倫斯右手持劍，將火把插在地上，然后左手從罩衣里抽出火槍，面色沉重地朝賽門大喊。

看賽門一動不動，多倫斯立刻朝他跑去，其他小隊士兵更是緊隨其后。

下一秒，寒冷刺骨的狂風毫無征兆的開始呼嘯。

天空萬里無云，原本璀璨的群星突然變得暗淡無光。

受驚的戰馬開始嘶鳴，拽動著韁繩想要掙脫小艾克的束縛。

沙土漫天迷了眾人的眼，扭動的火苗在黑夜中若隱若現。

士兵們感受到刺骨的寒意襲來，更感受到明亮的月光開始變得昏暗。

賽門鬼使神差地抬起頭，瞳孔微縮，看著皎潔的圓月上開始燃燒起黑色的火焰。

黑色的月亮……

賽門下意識地舔了舔干澀的嘴唇，然后再次低下頭，原本趴在城墻上的紅色身影已然躍至他的身前，一伸手便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襟。

賽門感覺到一股難以抵擋的力量從他的胸前處傳來，剎那間雙腳離地，連同這具詭異的身軀一起，墜下了高聳的墻壁。

他甚至忘記了驚呼，未來的輝耀帝國皇帝在轉瞬之間便連同他那柄閃耀奪目的寶劍一起，消失在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陛下！”

多倫斯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他迎著狂風向城墻邊奔跑，與其他反應過來的士兵一起，拼命呼喊著賽門的名字。

此刻，黑色的火焰已將圓月全部吞噬，黑暗重新降臨大地，士兵們手中的火把成了這黑暗之中唯一的光點。

與此同時，狂風驟停，萬籟俱寂。

多倫斯等人驚恐地停下腳步，震驚地看著城墻邊，生理性恐懼引發的顫抖從牙齒開始傳遍全身。

黑暗中，一具又一具紅的發亮的身軀，從城墻邊探出頭來。

它們的身體仿佛柔弱無骨，呈著扭曲的姿勢爬了上來。

一只、兩只、五只、十只……

密密麻麻發著微光的紅色人影聚集在眾人的眼前，不約而同地看向活著的士兵們，雙眸中居然燃燒著漆黑的火焰。

“這……這是什么？”

小艾克聲音的顫抖，他清楚的看到殷紅的血液在怪物們薄如蟬翼的皮膚下流淌，不由得雙腿發軟。

“陛下……”

多倫斯的雙眼通紅，死死盯著眼前這些數之不盡的紅色怪物。

它們擁擠在一起，就像是一塊吸飽了紅酒的海綿，揮舞著骨瘦如柴的手臂，發出令人戰栗的嘶鳴。

多倫斯握緊長劍，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眼神中燃燒著熊熊烈火，卻又夾雜著無盡的悔恨與痛苦。

他舉劍過頭，火槍指向那血紅的人影。

此刻他已經顧不得思考，當他眼睜睜看著皇太子從城墻落下的時候，自己的靈魂與未來也就隨之墜落了。

整個小隊從這時開始已經宣告死亡了。

紅色怪物們發出一聲聲急促的呼吼，仿佛是戰爭的號角，仿佛是激烈的鼓點，震蕩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臟。

下一秒，它們開始潮水般朝著士兵們飛奔，如同掀起了一陣紅色的巨浪，翻涌著撲面而來。

先是一聲聲火槍的巨響，緊接著長劍厲聲破空。

“為了帝國！”

多倫斯舉起鋼劍迎敵，鋒利的劍刃如同切割黃油一般劃破了怪物的身軀。

它們發出了像是動物痛苦哀嚎的聲音，然后不懼疼痛，依舊張著滿嘴的獠牙咬向英勇的男人。

多倫斯的呼吸開始急促，他驚訝的發現，怪物們的傷口中居然流出的是漆黑灼熱的火焰！

這些黑色火焰灑在他的身上，如附骨之蛆慢慢覆蓋他的身體。

“為了陛下！”

“賽門隊長！”

“萊茵之神！”

其他的士兵同樣手握著長劍御敵，毫不畏懼地以血肉之軀對抗這些浪潮般洶涌而至的怪物。

怪物們似乎不會疼痛，直至身軀砍至兩半，它們才會停止呼吸。

“有線！”

多倫斯沖擊在隊伍最前面，他無視了身上的火焰，在微弱的火光下，他清楚的看到了一條條細若游絲的長線連接在怪物的身上。

“他們身上有線！”多倫斯紅著眼怒吼，“艾克！是災厄！”

“災厄……”

小艾克聽到多倫斯的嘶吼，果斷沖出隊伍，在安全的位置抽出響箭，用最快的速度刻上密文，然后搭上弓弩射向天空。

咻！

響箭騰空而起，刺耳的尖鳴驚醒了寂靜的城市。

小艾克默默看了一眼開始沸騰的帝都，一絲苦笑掛在臉上。

“萊茵之神……保佑我的媽媽……”

小艾克提起長劍，怒吼著沖向激戰的人群。

……

在紅色怪物們如潮水般的瘋狂進攻下，士兵們很快敗下陣來，防御的陣型瞬間土崩瓦解。

那名最強壯的士兵威克多痛苦地喊了一聲，鮮血流淌在他的臉龐，熾熱的血液在寒冷的空氣中騰起熱氣，潑灑到地面的血泊紅得像火。

“為了帝國！”

他高聲怒吼，雙手緊緊握住覆滿黑色火焰的長劍，使盡全身力氣瘋狂揮舞。

最終，黑色的火焰覆蓋了士兵滿身的鮮紅，他跪倒在地，無奈的看著自己的鋼劍在火焰中溶解，自己的生命也在火焰的燃燒中，在一種無法言喻的超脫感中，走向了終結。

尖叫聲與嘶吼聲回蕩在深夜的利勃海爾，持續了幾分鐘的時間，便重新恢復安靜。

這場一邊倒的對抗結束了。

被黑色火焰灼燒的月亮也開始恢復光芒，火焰慢慢消散，皎潔的月光重新開始照亮大地。

怪物們似乎收到某種訊息，在月光照耀其身的下一秒，帶著它們死去的同類，如潮水般地涌進了帝都之中。

小艾克仰面躺在多倫斯的尸體上，一根斷劍刺穿了他的胸膛，粘稠的血液順著手臂滑落，流淌在冰冷的城墻上。

在陰冷的死寂中，月光照亮了他年輕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