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窗紙才泛出一層薄白,余大龍便輕手輕腳地推開了無雙的閨房門。他身上還帶著昨夜的暖香,衣襟上沾著幾根烏黑的發(fā)絲,那是無雙枕在他臂彎里時落下的。院里的露水還沒干,青磚地上洇著濕漉漉的涼意,他正想伸個懶腰松松筋骨,手腕卻猛地被人攥住了。
“跟我來!”
郭襄的聲音里帶著點不容分說的急切,像只突然撲過來的小獸。她攥得很緊,指節(jié)都泛了白,拉著余大龍就往自己房里沖,鬢邊的珠花隨著腳步叮叮當當亂響,倒比她平日里揮劍時還要利落幾分。
“襄兒?這大清早的……”余大龍被她拽得一個踉蹌,話沒說完就被推進了屋。門“砰”地一聲撞上,插銷落得又快又響,倒像是怕誰追進來似的。
郭襄背對著門站著,胸口還在微微起伏。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軟緞衫子,領(lǐng)口繡著幾枝疏疏落落的蘭草,原該是清雅柔和的,可她此刻繃著臉,眉梢眼角都帶著股較勁的勁兒,倒像是要跟誰比試一番。
“你剛從無雙那丫頭房里出來,是吧?”她轉(zhuǎn)過身,一雙明澈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著余大龍,里面像藏著兩簇小火苗,“我都看見了。”
余大龍摸了摸鼻子,有些無奈:“昨夜她做了噩夢,哭鬧著不肯一個人睡,我哄了她半宿……”
“我不管!”郭襄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了些,又猛地壓低,像是怕隔壁聽見,“她能要你陪著,我就不能?我可是堂堂峨眉派的掌門人,論身份、論本事,哪點比不上她?她有的,我也得有!”
她說著,臉頰不知何時染上了層淡淡的紅暈,順著耳根一路蔓延到頸邊,倒比她平日里練劍時泛紅的臉頰更添了幾分嬌憨。可那雙眼睛里的執(zhí)拗卻半點沒減,直挺挺地迎著余大龍的目光,像是在宣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余大龍看著她這副模樣,忽然就笑了。他認識的郭襄,從來都是敢愛敢恨、磊落坦蕩的。當年在風陵渡口,她敢對著一群江湖豪客朗聲問“楊過是誰”;后來創(chuàng)立峨眉,她敢對著千百弟子說“武學一道,女子未必不如男”。可此刻,這位叱咤風云的掌門人,卻像個爭糖吃的小姑娘,紅著臉要他一句“你也可以”。
“好。”他走上前,伸手想替她理理微亂的鬢發(fā),“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郭襄卻猛地后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手。她攥著衣角,指腹把緞子捏出了幾道褶子,聲音低低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別扭:“我……我要你像對她那樣對我。”
“像哪樣?”余大龍故意逗她。
“就……就是溫柔些。”郭襄的聲音更低了,眼睛瞟向別處,落在窗臺上那盆剛抽芽的茉莉上,“她哭了,你會哄她;她冷了,你會給她蓋被子;她賴床,你會笑著掀她的被子……這些,你也得對我做。”
她說著,忽然又轉(zhuǎn)過頭,飛快地看了余大龍一眼,像是怕他笑話,又趕緊轉(zhuǎn)回去,嘴里卻不饒人:“我告訴你,我可是郭襄,是峨眉派掌門,不是那種纏人的小丫頭。我只是……只是覺得,夫妻之間本該如此,不能厚此薄彼罷了。”
余大龍看著她明明心里想得緊,偏要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忍不住又往前湊了湊。這次郭襄沒躲,只是肩膀微微繃緊了些。他能聞到她發(fā)間的香氣,不是無雙常用的甜膩花香,而是種清冽的薄荷香,混著淡淡的墨香,是她常年練劍、研武經(jīng)留下的味道。
“那你先告訴我,”他彎下腰,湊到她耳邊,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像春風拂過湖面,“掌門想要我怎么溫柔?”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廓,郭襄的身子猛地一顫,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脖子。她猛地抬起頭,撞進余大龍帶著笑意的眼睛里,那笑意里沒有半分嘲弄,只有滿滿的溫柔,像她小時候在桃花島見過的月光,清亮又暖和。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說不出那些準備好的“條件”了。方才在門外憋著的一股勁,像是被這目光熨帖得軟了下來,只剩下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羞赧,在心底慢慢漾開。
“我……”她張了張嘴,忽然瞥見床榻邊疊得整整齊齊的錦被,那是她昨夜親手疊的,棱角分明,像她練的劍招。可此刻看著,卻覺得太板正了些,不如無雙房里那些松松軟軟的被子看著舒服。
“我還沒睡醒。”她突然轉(zhuǎn)過身,快步走到床邊,掀開被子就往里鉆,動作快得像只受驚的小兔子,“我現(xiàn)在要睡回籠覺,你得在這兒陪著我,不許走。”
錦被被她卷得亂七八糟,露出半截月白色的衫子下擺。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警惕地盯著余大龍,像是怕他跑了。
余大龍失笑,在床邊坐下:“好,我不走。”
他看著郭襄那雙眼睛,忽然想起她剛創(chuàng)立峨眉那會兒。那時她不過二十出頭,帶著幾個弟子在峨眉山落腳,茅屋漏雨,缺衣少食,卻總能笑著說“明日便好了”。有次遇到山賊來犯,她背著受傷的弟子,手里握著那把玄鐵重劍改鑄的倚天劍,硬生生把十幾個壯漢打退,臉上濺著血,眼里卻亮得驚人。
那樣的郭襄,是堅不可摧的。可此刻裹在被子里,像只豎起尖刺卻藏不住柔軟肚皮的小刺猬的郭襄,卻讓余大龍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又酸又軟。
他伸出手,這次郭襄沒躲。他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額角,那里有一道淺淺的疤痕,是當年為了救一個小弟子,被暗器劃傷的。他記得她當時滿不在乎地說“這點小傷算什么”,可夜里換藥時,卻疼得偷偷咬著唇,不肯出聲。
“還疼嗎?”他輕聲問,指腹在那道疤痕上輕輕摩挲。
郭襄的身子僵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聲音悶悶的:“早就不疼了。”
可她的睫毛卻輕輕顫了顫,像兩只停在花瓣上的蝴蝶。余大龍看著,忽然俯下身,在那道疤痕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很輕,像一片羽毛落下來。
郭襄猛地睜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沖上了頭頂。她能感覺到他唇上的溫度,帶著清晨的微涼,卻燙得她心口突突直跳,比她第一次練會“峨眉九陽功”時還要讓她心慌意亂。
“你……你干什么!”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臉頰紅得快要滴出血來,想往后縮,卻被被子裹得動彈不得。
余大龍直起身,看著她這副手足無措的模樣,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掌門不是要我溫柔些嗎?這樣算不算?”
“算……算什么算!”郭襄瞪著他,可那眼神里的火氣早就沒了,只剩下些慌亂和羞惱,像被人戳中了心事的小姑娘,“我是說……是說像哄孩子那樣……”
“哦?”余大龍拖長了調(diào)子,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擺弄什么易碎的珍寶,“那掌門要不要像無雙那樣,枕在我胳膊上睡?她說這樣暖和。”
郭襄的臉更紅了。她偷偷瞟了一眼余大龍的胳膊,那上面有著常年練劍留下的結(jié)實肌肉,卻并不顯得粗硬,反而透著讓人安心的力量。她想起小時候,爹爹郭靖也曾這樣讓她枕著胳膊睡,那時她總覺得爹爹的胳膊是世上最穩(wěn)當?shù)恼眍^。
可余大龍不是爹爹。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她的心跳就又亂了幾分。
“誰……誰要枕你的胳膊!”她嘴硬道,卻悄悄往床邊挪了挪,離他更近了些,“我只是……只是覺得床有點空。”
余大龍沒再逗她,只是靠著床沿坐下,靜靜地陪著她。窗外的天光漸漸亮了,透過窗欞灑進來,在地上投下幾道細長的光影,里面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屋里很靜,能聽見郭襄漸漸平穩(wěn)的呼吸聲,還有她偶爾無意識往他這邊靠過來的窸窣聲。
過了一會兒,郭襄的聲音悶悶地從被子里傳出來:“余大龍,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講故事?”
“嗯。”她從被子里露出半張臉,眼睛亮晶晶的,“無雙說你講的故事最好聽,比話本先生講的還好。我也要聽,要聽比給她講的更長、更好聽的。”
余大龍想了想,便從年輕時在江湖上闖蕩的趣事講起。講他怎么在華山腳下跟個賣酒的老漢打賭,贏了一壇三十年的女兒紅;講他怎么誤打誤撞闖進了一個隱世高人的洞府,卻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一堆發(fā)霉的棋譜;講他怎么在錢塘江畔看潮,被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和尚拉住說“你命里有三朵桃花”……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點溫潤的磁性,像山間的清泉緩緩流淌。郭襄聽得入了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連往他身邊湊得越來越近都沒察覺。陽光慢慢爬到她臉上,給她纖長的睫毛鍍上了一層金邊,原本緊繃的嘴角,不知何時悄悄向上彎起了一個柔和的弧度。
“后來呢?那個老和尚還說什么了?”她追問,聲音里帶著點孩子氣的好奇。
“他說,三朵桃花,一朵在東,一朵在西,還有一朵……”余大龍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她臉上,笑了笑,“就在眼前。”
郭襄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撞了一下。她看著余大龍的眼睛,那里面映著她的影子,清晰又溫柔,像她小時候在桃花島見過的湖水,清澈得能看見水底的游魚。
她忽然覺得有些熱,伸手想把被子往下拉些,手指卻不小心碰到了余大龍的手。他的手很暖,帶著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卻意外地讓人安心。
她沒立刻縮回手,余大龍也沒動。兩只手就那么輕輕碰著,像兩片偶然落在水面上的葉子,靜靜地挨著。
“余大龍,”郭襄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掌門當?shù)茫袝r候挺不講理的?”
“怎么會?”余大龍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微涼,指尖帶著練劍留下的薄繭,卻比他想象中要小些,“你若是真的不講理,當年就不會為了護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小乞丐,跟少林寺的和尚對峙;也不會為了峨眉的弟子,頂著寒風去幾十里外的鎮(zhèn)上買過冬的棉衣。”
他頓了頓,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襄兒,你不用總想著自己是峨眉掌門。在我這兒,你可以不用那么堅強,不用那么厲害,不用什么都要爭第一。你可以做你自己,想笑就笑,想鬧就鬧,想要什么,直管跟我說。”
郭襄的眼眶忽然就有點熱。這些年,她習慣了做別人的依靠。弟子們敬她、畏她,江湖上的人贊她、忌她,可從來沒人告訴她,她也可以有依靠。她總覺得,自己是郭襄,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是峨眉派的掌門,就該扛起所有事,不能軟弱,不能退縮,更不能像個尋常女子那樣,貪圖什么溫柔繾綣。
可此刻,余大龍的掌心那么暖,他的眼神那么真,讓她忽然就想卸下所有防備,就想賴在這片刻的溫柔里,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
“我……”她張了張嘴,喉嚨有些發(fā)緊,“我想要你……一直對我這么好。”
這句話說得極輕,幾乎要被窗外的風聲蓋過。可余大龍聽見了。他握緊了她的手,指尖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承諾。
“好。”他說,“一直對你好。”
郭襄的眼睛里慢慢蒙上了一層水汽,卻沒掉下來。她忽然往余大龍懷里一靠,腦袋枕在他肩上,像只終于找到港灣的小鳥。
“我困了。”她悶悶地說,聲音里帶著點鼻音,“你不許動,就這樣陪著我。”
“好。”
余大龍輕輕摟住她,另一只手替她擋住從窗縫里鉆進來的風。懷里的人漸漸放松下來,呼吸變得綿長而均勻,鬢邊的珠花偶爾蹭過他的脖頸,帶來一陣微癢的觸感。
陽光越升越高,透過窗紙照進來,把屋里烘得暖洋洋的。郭襄的發(fā)絲被陽光染成了淺金色,貼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看著柔和又恬靜。余大龍低頭看著她,忽然覺得,這位平日里雷厲風行的峨眉掌門,在他懷里的時候,其實也不過是個需要人疼、需要人寵的姑娘。
他想起昨夜無雙在他懷里哭著說“我怕黑”,想起此刻郭襄靠在他肩上說“我也要溫柔”,忽然覺得,這世間最珍貴的,或許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功業(yè),而是身邊人這些實實在在的依賴與眷戀。
門始終關(guān)著,插銷牢牢地插著,像把外面的江湖、門派的紛擾都隔在了另一個世界。屋里只有兩個人,一坐一靠,在暖融融的陽光里,伴著彼此的呼吸聲,靜靜地消磨著這漫長的清晨。
日頭漸漸爬到了窗欞正中,隔壁無雙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傳來她清脆的呼喚:“大龍哥哥?襄姐姐?”
郭襄被驚醒,迷迷糊糊地往余大龍懷里縮了縮,像只不愿醒的小貓。余大龍拍了拍她的背,輕聲說:“再睡會兒,我去應(yīng)她。”
郭襄卻抓著他的衣襟不放,眼睛半睜半閉,帶著濃濃的睡意,聲音含糊卻執(zhí)拗:“不許去……再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余大龍看著她這副模樣,終究是沒舍得走。他重新坐好,任由她靠著,聽著窗外無雙漸漸走遠的腳步聲,嘴角忍不住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
也罷,這掌門的威風、江湖的規(guī)矩,今日都暫且放一放吧。
畢竟,讓懷里的人安心睡個好覺,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