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一夜。城堡銀裝素裹,莊嚴中透著一絲壓抑氛圍。
長長的走廊傳來腳步聲,樂茨提著裙子,面色蒼白,她大步地走著,沒有停下的意思。
“夫人,您要去哪里?”身后傭人小跑著過來。樂茨放慢腳步:“我真的很難受。今晚的生日晚宴,我不能參加了。”她轉過頭,美麗的棕色眼眸中滿是哀傷和祈求。
傭人愣了一下。顯然樂茨從來沒有這樣過。
她的情緒一般都深深壓抑在內心,表面上永遠都是溫柔謙和的樣子,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而現在,樂茨的情緒肉眼可見地在崩潰的邊緣。
“可是……老爺不在,夫人也不在,梅倫夫人馬上就到了……”傭人小心地說。
樂茨拿手捂了一下臉,深吸了幾口氣。
她不想知道休蘭伯去了哪里。從早上醒來,傭人們告訴她,休蘭伯一夜未歸。而今天是他組織的他姐姐的生日晚宴。他邀請了所有貴族,自己卻不出席,把所有事都丟給了她。
“不————讓他們今天回去吧。我真的做不到。”樂茨難受地抓著她墨綠色的頭發。她把盤好的頭發抓了下來,頭上鉆石頭飾掉落一地,就像是流星,一顆一顆墜落。
好像溫柔的人就該妥協,只要一件事不順從就會被釘刻在柱子上被人唾罵。
把頭發抓下來,樂茨不受控地提起裙子跑了出去。絲毫不顧后面在呼喊她的人。
她跟休蘭伯已經分居了很久了。
她生下女兒十年了,他們也分居十年了。
所有人都知道休蘭伯在做什么,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女人的存在,那個女人給他生下了孩子,那個女人甚至親自給她打來,告訴她人應該滿足,她已經得到了尊貴的身份和一個完全貴族身份的女兒。她怎么會不知道,全世界都在看她笑話;所有人都在背地里嘲笑她是一個美麗的“棄婦”。
不顧外面的白雪皚皚,樂茨穿著抹胸禮服跑出了城堡。
“樂茨小姐——————”
守在門口的巡護隊立刻上去詢問。
“您還好嗎?”
樂茨擦擦眼角,深呼吸:“我沒事——————謝謝你們。我想……”
“樂茨小姐……”一個清亮溫柔的聲音響起。
“裘爾——————”樂茨轉身的瞬間,一件皮草披到了她身上。
少年的裘爾,有著最溫柔的深邃眼眸和飽滿好看的臉。
樂茨說:“有裘爾跟著就好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她禮貌地遣退了所有的巡護隊。
“您還好嗎?”裘爾問。“就這么從家里跑出來……”
樂茨搖頭:“我好得不得了。我今天終于想清楚了。我該做什么……裘爾,我要開車出去。”
“什么?樂茨小姐,您現在是全世界最受關注的人,稍微有什么大動作,就會被抓住大肆報道——————”裘爾整理了一下制服。他的目光一直在看著樂茨,帶有一絲隱忍的情緒。
“沒關系。我不在乎了——————”樂茨突然發出了笑聲。“我在成為所有人之前,最先要做的就是我自己。但我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做自己了——————”她手里攥著鑰匙,提著裙子開車,“裘爾,上車——————”
應該說出一些阻攔她的話,但裘爾已經太久沒有看到過她這么開心了。他一把跳上了車,樂茨發動引擎。車子飛馳出了城堡。
“我不會再染頭發了,我很喜歡我的墨綠色頭發;我其實特別討厭鋼琴,我以后要學電吉他;我要回帝社,我有我的使命在身——————”樂茨飆著車說著莫名其妙的話。裘爾不明白,“什么?樂茨小姐,咱們……”
他還未說完,車子猛剎。他一個往前趔趄。
“樂茨小姐……”
“我要離婚。”樂茨嘴角是笑的,眼中卻是悲傷的。
裘爾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聽錯了。“您說什么?是離婚嗎?”他本該欣喜的,更多的卻是吃驚。
樂茨點點頭:“是。我要離婚。我要守護我的孩子。我要做我自己。”她歪頭沖裘爾一笑。
在這條小路上,他們面對面,彼此的呼吸聲如此清晰。
“您說的是薄荷?”那個他沒見過幾面的孩子。從樂茨生下她后,她就把女兒保護得很好。沒有幾個人見過薄荷的正臉。
樂茨撫上小腹:“我懷孕了。”
明明是明亮的白天,裘爾卻好似聽到了雷霆萬丈的聲音,令他有些耳鳴。
“誰的孩子?”他顧不得臉上什么表情了。樂茨輕輕搖頭:“等我生下這個孩子。我再告訴你。裘爾,你也是我很喜歡的孩子,你應該會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吧?我之前,給自己預言了一次……呵呵。然后我給我的母親打了過去,她說要我尊重命運。我真的不想到死,都是休蘭伯的妻子。”
她說了什么,裘爾沒有再聽。他還停留在她懷孕的震驚中。
樂茨撫上裘爾的側臉,“孩子,別為我擔心,我是不會被打倒的。”
“樂茨小姐——————”裘爾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無論如何,我想告訴您,我一直都把您當做我的榜樣,如果不是您當初救了我,我一定會爛下去,爛到底……無論您是什么樣子,在我眼里,您都是最好的。”
回憶起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樂茨死死擋在裘爾面前,阻止著闖進威斯德慕的瘋子傷害到他。
可樂茨不知道的是,那個瘋子是裘爾的杰作。是他把人逼瘋了,那個人只是來找他復仇而已。裘爾最喜歡做的,就是尋找把幸福寄托在其他事物上的人,然后他再毀掉他們寄托幸福的事。他喜歡看著別人絕望的樣子。
而樂茨,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遇到來保護他的人。她溫柔地朝他伸出手,他被拉出了無盡的黑暗。讓他能對過去毫無留戀。
樂茨伸手抱了抱裘爾:“你不爛哦。對于你自己來說,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人。千萬不要否認你自己。也別為我擔心,反正,從頭到尾我都不害怕。裘爾,等到我成功離婚后,你還愿意保護我嗎?”她打了方向盤,“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吧。我其實口味很重,很喜歡吃一些甜辣生鮮。家里的廚師做的飯從來沒有合過我的胃口。”
裘爾沉默了。許久之后,他點點頭:“我對您都可以。我做什么都愿意。”
樂茨笑了:“謝謝你。你保護我這么久,真的謝謝你。”
“您別跟我這么見外……”裘爾說。
樂茨開著車說:“我想對所有人好,希望他們可以喜歡我;就像我一直照顧著的四胞胎。我試著跟他們商量,希望帶他們走,但他們只是冷漠地對我說,他們姓圣瑪利亞,他們哪里也不去。不過沒關系,這都是人之常情……啊,真的好高興,我已經好久沒有說這么多話了。”她再也不要被關在城堡里,吃下她不喜歡的食物,穿著繁重的禮服,假裝聽不見嘲笑和議論的聲音了。
他看著樂茨眼里的光沉默不語。至少她現在是快樂的。他只要看著她快樂,自己就會感覺到幸福。
等樂茨回到家里,出奇地,休蘭伯竟然回來了。
跟他一起的還有他的姐姐梅倫。
樂茨并沒有跟休蘭伯說話,她直接進了自己的房間換掉了禮服。
梅倫瞪著休蘭伯:“她這是要翻天了是不是?這怎么回事?”
“冷靜大姐。”休蘭伯捏了捏眉心。“等她下來的時候,我跟她聊……”話剛說完,樂茨就從樓上下來了。她淡定地看著休蘭伯。休蘭伯舉起手里的報告:“你什么意思?”
樂茨理了理頭發:“我的意思就是,我要離婚。你之前一直不回家,我跟你提出來了,你沒有回復。但這件事不需要你的回復。”
“我是說——————你懷孕了?”休蘭伯臉色鐵青,一直在隱忍著怒火。樂茨略吃驚:“誰告訴你的?”
“你別管誰告訴我的。我拿到你的產檢報告。為什么?”休蘭伯走近樂茨。
樂茨強迫自己笑出來。“沒有什么為什么。你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啊。”她看著休蘭伯,頭一次發現自己太不尊重自己的人生了。她跟一個只見過幾次面的男人結婚后,擁有了一個孩子。她甚至都沒仔細問過自己,是否愛這個男人。
梅倫站起來:“我只能說,你這個女人真的太不自愛了。就在剛才,有人拍到你跟平民一起吃飯,我們到底是哪里虧待你了?讓你這么對待我們家?現在外面都是跟著你回來的記者,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為了保持身材,常年每頓飯,每道菜只吃三口……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以后不會再過了。而我這么多年也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包括跟你們相處。”樂茨倔強的樣子,是休蘭伯從來沒有見過的。
他終于忍不住了:“所以到底是誰?!是誰能讓你這么不顧一切?你膽子真大啊!”
“你愛外面的那個女人嗎?”樂茨反問。休蘭伯頓了一下,“現在在說你的事……”
“你為了那個女人,不惜傷害了這么多人。”樂茨攤手:“我只是跟你一樣罷了。但我沒有傷害任何人,因為你并不愛我。”
休蘭伯大聲說:“沒有誰家的夫人像你一樣——————”
“那我就做第一個!!”樂茨同樣大聲。“如果做自己也要被指責,那這個指責我非承受不可!!”
休蘭伯擺手:“好,你說什么都好!離婚也可以,但這個孩子,必須拿掉。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這個孩子會毀了你。”他在怒氣下面,涌動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
“我一定要生下我愛的人的孩子!你只是在考慮你自己罷了——————”樂茨突然大怒起來。
站在玄關處,靜靜聽著這一切的裘爾冷臉不語。
接著大廳傳來激烈的爭吵,樂茨突然沖了出去,沖著外面的記者哭訴,休蘭伯要殺掉她。快天亮的時候,樂茨抱著小薄荷,把她裹得嚴嚴實實,帶著上了車。
她這一刻,仿佛獲得了新生。
裘爾站在后面,看著她匆忙的樣子,他不禁跟著高興了起來。他知道樂茨是快樂的,這是她渴求已久的。
車子漸行漸遠,他感覺空氣都清新了幾分。
清晨的天空中掠過一大群飛鳥,它們自由自在,隨意翱翔,天空暢通無阻,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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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光燈閃爍,醫院外面一片嘈雜混亂。有一些讓人焦躁的哭聲,聽起來莫名想讓人發怒。
裘爾被擠在人群中,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只剩下一副多余的軀體。
就在上一秒,醫院里的醫生出來宣布:蓋·樂茨確定死亡。
不知道怎么被帶回家的,裘爾像是徹底被挖空了一樣,沒有任何情緒和表情。
李查普曼伸手拍拍他的臉:“裘爾,你能不能別這樣?樂茨小姐會難過的……”
裘爾倒在地上根本沒有任何反應。無論李查普曼如何呼喊他,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這個空洞的樣子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直到一把冷水潑到臉上,裘爾被下意識地刺激的一顫。
“已經快三天了——————”李查普曼抓住裘爾的衣領,“你醒醒——————樂茨小姐今天要下葬了——————”他自從三天前把裘爾帶回來,他就以這種姿態趴在地上。
“!!”裘爾猛地從地上爬起來,腿腳卻根本站不穩。“下葬……”李查普曼艱難地挎著他:“對啊,下葬……”他臉上晃過了一絲悲傷。
倏爾,裘爾潸然淚下。他小聲啜泣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跟他沒什么關系了,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在哪里。
他也只是一個單薄的人,根本承受不了這么大的傷痛。
而人為什么要承受傷痛呢?
“……曼卡。”裘爾泣不成聲,他抓住李查普曼哭著說:“我本來就是一個該死的混蛋,所以這是我的懲罰嗎……”
為什么他明明連說話都這么困難,腦海中卻止不住浮現跟樂茨的點點滴滴。
她溫柔地安撫著他,堅定地站在他前面說相信他,在他孤單一人的時候拉住他的手帶他走出閉塞的房間。她慢悠悠的話語,好聽的笑聲好像就在面前。
李查普曼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知道裘爾是個極其陰暗控制欲又強的人。但自從認識樂茨后,他好像脫胎換骨了。喜歡到極致是占有和妒忌,而愛是自由和克制。
裘爾愿意永遠站在樂茨身后,不去打擾。只要她快樂就行。我很愛你,所以你可以做所有你喜歡的事,你想愛誰就愛誰,因為你是自由的。
“……從來,沒有一個人會這么相信我。她無條件地相信我,說會永遠站在我身前……明明,自己就是一個孤立無援的人……明明我不值得這樣……”裘爾從小聲抽泣到大聲痛哭,他抓著額李查普曼,搖晃著他:“我不是好人吧?為什么會讓我認識她啊——————我這種人,就該被殺掉,就該死無葬身之地——————啊,對……一定是我,一定是我晦氣,我把我的罪孽帶給了她……對不起,對不起,我做錯了什么,神明你告訴我,我來改——————我發誓我再也不作惡了,求求你,把她還給我……求求你們……”他苦苦哀求,而再也沒有人溫柔堅定抱住他了。
再也沒有了。
李查普曼哽咽了一下。“裘爾……”
“啊——————”裘爾抱頭,重重砸在地上,嚇了李查普曼一跳。“太疼了——————曼卡,曼卡你殺了我吧——————”李查普曼蹲在地上死死抱住他,防止他拿頭撞地面。
“我也快死了……對吧,我也快死了……”裘爾哭得肝腸寸斷。
“你再這樣,就趕不上見她最后一面了。”李查普曼說。
“嘔————————”裘爾不受控制地嘔吐了起來,所有器官都好疼,都想剖出來。他眼前好像看不見了,什么都完了。
拖著已經透支的身體,裘爾被李查普曼扶著擠在人群中,去看了樂茨最后一面。
棺槨出來的時候,原本陰霾的天空,突然落下了小雨。所有前來送葬的人,都在小聲哭泣,哭泣的聲音跟小雨拍打在樹葉上的聲音重合交織,如此壓抑心碎。
在淚眼中,裘爾看著樂茨的棺槨,在人群夾道間,一點點經過。樂茨躺在里面,一定很漂亮吧。這一刻,裘爾才發現樂茨好孤獨。她周圍很多人,就像是星群一樣,把她裹在中間,每個人都愛她,卻無法緩解她的痛苦。
“裘爾……”李查普曼真怕他突然自殺。“你應該不會做傻事吧?”
“傻事……”裘爾喃喃自語。“她還沒好好看過人間,她還沒等到希望……我想替她看看……”他不受控地昏了過去。
在意識消失之前,有人大喊:“快來人救救他——————”
他已經死了。只是要等很久很久才會被埋葬。
數個月后。
費加城監獄來了一批新的巡護隊隊員。
里昂滿意地轉身看著裘爾。
裘爾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站在里昂面前。
“新隊員你好呀。”里昂溫柔地笑。
裘爾就像沒有聽見一樣,他直勾勾看著里昂。
里昂十指交叉,“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樂茨死了,你也不必這么難過吧。”
“你有愛過一個人嗎?”裘爾輕輕閉上眼睛。
那些真實到無法忘記的畫面,就像是鈍刀割肉一樣,一下一下讓他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愛樂茨的呢?
他已經忘記了。他根本不在乎這些。就算是隱藏在喧囂之中的愛意,失去了也會痛心。
“李查普曼告訴我,只要把靈魂給你,就能實現愿望對嗎?”裘爾終于開口了。
里昂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你連跟她死的勇氣都沒有嗎?”
“我跟她去死的話,她一定會生我的氣的。”裘爾說。
里昂靜默不語,只是微笑。
這一晚的天空劃過了一場巨大的流星雨。
就像是逃離銀河光帶的自由繁星,在還沒落入地面時,破碎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