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閆悅來到DOM的第一天，確認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沒走錯方向。

“這是什么破地方！”

東四環(huán)邊上的產(chǎn)業(yè)園，門口便是塵土飛揚的高速輔路。

從園子走進去，稀稀拉拉的綠植了無生氣，能看出來這是剛由工廠片區(qū)改造沒多久的地方，一幢又一幢小矮樓交疊佇立，該怎么描述這種建筑風格呢？

閆悅想了很久，發(fā)現(xiàn)只有“房租便宜”這四個字最直觀、也最貼切。

而園區(qū)的磚墻外，繞過金地名京，把建國路走穿，便是繁華的SKP商圈和銀泰大樓，隔著寬敞馬路，高大氣派的柏悅酒店一點也沾不著四惠小巷里的腌臜之氣；可從地圖上看，它們的間隔只有800米，開車三分鐘都用不了。

這就是北京，折疊之下魔幻異常。

閆悅照著路廣志發(fā)來的定位在園區(qū)里東拐西碰，每往里走一步，本就所剩無多的期待便更熄滅一層。

最終，她停在了一處用白漆和涂鴉噴繪改裝過的平房門口，玻璃窗里偶爾有人影閃動。

雖然看著沒剛才進來時那些樓那么土，但這占地面積，就算開個沙縣小吃都只能算快閃店。

閆悅刻薄地在心里嗤笑：這是公司么？這是公廁吧！

她從包包里掏出手機，給路廣志發(fā)了消息：“您好路總，我已經(jīng)到貴司門口了。”然后再次用手機前置攝像頭檢查了下今天的儀容：為了顯得自己足夠?qū)I(yè)，閆悅特意穿了一身有白色鑲邊的黑色緊身及膝連衣裙，腳下一雙裸色高跟鞋，配上吹成內(nèi)彎的齊肩中長發(fā)，整個人透露出不符年齡的成熟。

“好的好的，我馬上出去接你。”招聘軟件里的對話消息提示沒多久，便看到平房門口一個梳著美式油頭的男人急匆匆走出來朝她揮手。

“閆悅是吧？這邊這邊！”

閆悅邊上去堆笑，邊偷偷打量著眼前的男人：面相算儒雅，黑框眼鏡蓋不住笑起來時眼角的褶皺和臉上的暗紋，多少能看出來年紀不小了，但白T恤配綠色工裝短褲，腳下踩的又是一雙Yezzy，這個穿著放在他身上怎么說呢，就是有種金融經(jīng)理非要打扮成陳冠希的違和感。

秉著多年時尚雜志的工作經(jīng)驗，閆悅還是勢利地在心里把對方全身上下估算了遍價格，尤其手腕處那抹亮眼的翠綠色表盤：勞力士綠水鬼。

閆悅的信任感有所回升，嗯，看來這牌子是賺過錢的。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走進去后，閆悅才發(fā)現(xiàn)這公司“尺寸迷你”得有多可怕：左邊是一處簡易的小拍照區(qū)，高高的柔光箱對面架著一個單反和白色背景布，旁邊兩個龍門架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夾克、衛(wèi)衣與長褲——想必這便是DOM最近新出的單品。

往右邊看是兩張細長的辦公桌，第一張桌子上坐了個眉眼狡黠的圓臉男孩，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打盹，另一張桌子上呈對角線狀態(tài)分別坐了一男一女：高高壯壯的男孩正在用PS做圖，一點點給蘋果臺式電腦巨大顯示屏上的模特照片潤色細節(jié)，耳機里隱隱約約有嘈雜的音樂聲傳出。

他斜對面的長直發(fā)女孩因為正低頭刷手機看不太清臉，但這三個人的裝扮都異常相近，都是大T恤配短褲，只是顏色不同而已。

“所以，這團隊只有4個人？看著還都不咋忙……”閆悅默默在心里嘀咕。

再往里走，隔著一道落地玻璃門便是路廣志的個人辦公室兼會客區(qū)，村上隆的大花朵抱枕、KAWS公仔、空山基的金屬機器人畫像，還有Supreme的鈔票槍……基本上所有潮流品牌的標志性單品全都擺在這。

路廣志開始調(diào)試咖啡機，示意閆悅坐下聊。

“不愧是大集團出來的時尚編輯啊，打扮得這么職場精英，哈哈哈。你喝美式可以么？”

閆悅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謝謝，其實并沒有啦。之前公司要求嚴，總要出去見合作方，慢慢的，穿衣風格多少會養(yǎng)成習慣。”

路廣志端著兩杯咖啡坐到了自己的黃色皮椅上。“那太好了，正好我們這邊缺一個對外溝通的伙伴，你之前在康納集團做時尚編輯，肯定可以很出色地完成任務(wù)。”

“不敢當，只是手里有一些相應(yīng)的行業(yè)資源，不過路總，我之前并沒有做過公關(guān)，我想先跟您確認下，如果我有幸可以成為團隊的一份子，我需要做些什么呢？”閆悅一通自謙，但把重音結(jié)結(jié)實實放在了“相應(yīng)行業(yè)資源”上。

“哦，這很簡單！你做了那么多年時尚編輯，肯定和不少品牌公關(guān)打過交道，應(yīng)該也了解，無非就是一些新聞通稿的撰寫宣發(fā)、聯(lián)絡(luò)明星藝人做社交媒體的植入，還有一些線下活動的統(tǒng)籌，你應(yīng)該沒問題吧？”

“哦，這些都還可以，寫時尚類稿件和聯(lián)絡(luò)藝人做拍攝之前就是我做編輯的分內(nèi)工作，線下活動的策劃也有過，但當時主要是和雜志市場部的同事共同完成，還并沒有獨攬大局的經(jīng)驗……”

路廣志笑笑：“沒關(guān)系，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同事們也都可以進行協(xié)作配合，本身我們就是一個很年輕的初創(chuàng)團隊，這和你之前所在的環(huán)境還不太一樣，我是很鼓勵WorkHardPlayHard模式！大家經(jīng)常吃吃喝喝，盡情交流創(chuàng)意，自由度高才是潮流品牌最大的元氣嘛！”

“那太好了，其實能加入到一個年輕血液多的地方一直是我未完成的職業(yè)理想之一。”閆悅附和的時候又在默默吐槽：是啊，都PlayHard到外面有員工打瞌睡了也不管。

不過奚落歸奚落，閆悅從剛才進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路廣志的公司有了70%的認可。

對于有野心的夢想家來說，這種小作坊自然容不下爆棚的心氣兒，但對于經(jīng)歷過幾輪社會毒打的社畜來講，小作坊也有小作坊的好，閆悅迅速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Excel表，分析出對目前自身情況而言的優(yōu)劣勢：

1.以前在時尚雜志一半時間用來干活，另一半時間則是用來被迫站隊，畢竟心機女占比絕大多數(shù)，余下不多的男孩也是心眼頗多的“姐妹”，雌競心態(tài)比女同事還要斗志昂揚，光編輯部8個人都能劃分出12個微信私聊群組。

能換個清凈些，人事斗爭不那么復(fù)雜的職場環(huán)境可謂莫大奢求，雖說DOM看著前景渺茫，但換個思維，權(quán)當是帶薪療愈過往傷痛的過渡，也算值得。

2.路廣志是個直男。這點閆悅在坐下時便偷偷瞄到了他桌子上的相框，雖然不好意思湊近去細細品鑒，可還是能模糊看出他摟著一個戴墨鏡的卷發(fā)女士，背后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跟掛著燈串的木屋。

不管是他女朋友還是妻子，至少能肯定他是個直男。雖然這句話聽上去很不女權(quán)，但閆悅真的不想再伺候情緒化過剩的女老板了。

以及閆悅非常政治不正確地揣測，女下屬犯錯的時候，男老板總不會那么好意思嚴厲批評吧？

3.最后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如果再不趕緊找份工作，那就真的快“彈盡糧絕”了。所謂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不離職不知自費交社保的數(shù)額有多高。

雖然過去5年沒少賺，但閆悅在犒賞自己的程度上可一點沒吝嗇，想來這也是在時尚雜志浸淫太久的“惡習”，總是報復(fù)性消費在朋友圈立“精致白富美”人設(shè)，名牌包、化妝品、網(wǎng)紅旅行地打卡一應(yīng)俱全，身份證地址是山西四線城市，但硬是逼自己活出了有常春藤名校留學背景的質(zhì)感。

反正眼下沒有別的好機會，先緊著這騎驢找馬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對策。

“所以，怎么樣，有興趣加入嗎？”路廣志突然的發(fā)問把正在心里打算盤的閆悅拉回現(xiàn)實。

“哦，當然，只不過關(guān)于我的薪水問題……”

“這個看你，你預(yù)期中的薪資水平是多少呢？”

“是這樣的，路總，我之前在康納的工資是稅前15K，但我看您在招聘軟件上掛的PR薪資是10K，雖然每個人在換工作時都希望報酬越多越好，不過我還是覺得對工作的個人興趣與行業(yè)的發(fā)展?jié)摿h大于一切，即便不能與原先水平持平，我也希望縮減幅度能在我的可接受范圍之內(nèi)，不知道您這邊是否可以呢？”閆悅的尾音格外上揚，不容質(zhì)疑。

其實路廣志不清楚的是，她在康納每個月連版面稿費帶廣告提成最多到手13K，但閆悅眼神直勾勾盯著他，異常堅定，擺明一幅“老娘就值得這么多錢”的姿態(tài)。

果然人生入戲全靠演技，路廣志愣了愣，用很小聲但還是能讓閆悅聽到的音量自言自語道：“現(xiàn)在康納時尚編輯的薪酬都這么高了啊……”

他低下頭愣了幾秒，隨后直起身望向閆悅：“這樣吧，我先答應(yīng)給你11K，稅前，之后咱們業(yè)績好了我再給你漲。”

閆悅沒立馬回應(yīng)，仍是直勾勾望著路廣志，兩人呈現(xiàn)出一種微妙的對峙氛圍。

緊接著她又立馬綻出一個和煦的微笑：“好的，沒問題，就這么定了！謝謝路總！”這是閆悅在美劇里學到的小伎倆——談判時要先讓別人感覺到自己并不滿意，再點頭應(yīng)允，這樣會大大增加對方的愧疚感。

“那沒什么問題的話，你看這周幾過來？”

“我得先說句抱歉，你看，我也沒想到咱們能這么快一拍即合。有一個比較尷尬的情況，在我離職后，有熟悉的獵頭公司找我，所以還有其他幾家公司已經(jīng)排了面試。接下來兩天我得先跟那邊見一下表示婉拒，畢竟是朋友介紹，突然放了他們鴿子，我怕不太好，說不定以后咱們公司還能和他們有業(yè)務(wù)往來，我也順便介紹下我的新動向和咱們的品牌。”

當然，這也是閆悅的假話了，不遺余力要粉飾出一個很搶手、人脈廣的精英形象。

“好吧，你先忙你的，我們就定下周一來上班吧！以后也別叫路總，喊我志哥就成。”

末了，路廣志對閆悅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下周一來的時候，就不必穿這么正式的裙子了，T恤運動褲就可以，畢竟咱們公司屬于街頭風格的國潮品牌嘛，要轉(zhuǎn)變下自己的穿搭體系才好！”

閆悅回頭笑笑沒說話，出門的時候背過身翻了個白眼：“這裙子可是VictoriaBeckham同款，你懂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