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間清醒大先生
- 曹聚仁
- 4059字
- 2024-07-23 17:28:24
一 引言
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魯迅《墳》
1933年冬天的一個晚上,魯迅先生在我的家中吃晚飯,一直談到深夜。他是善于談話的,忽然在一串的故事中,問了我一句:“曹先生,你是不是準備材料替我寫傳記?”他正看到我書架上有一堆關于他的著作和史料。我說:“我知道我并不是一個適當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寫法。我想與其把你寫成為一個‘神’,不如寫成為一個‘人’的好。”接著,我們就談到路特微喜(Emil Ludwig)的《人之子》(耶穌傳記)。路特微喜把耶穌寫成為常人,并不失其為偉大;說圣瑪利亞是童貞女,由天神給她孕育這么一救主,也不見得增加耶穌的光輝。老老實實說瑪利亞這個可憐的女孩子,給羅馬軍官強奸了,孕生了這樣一個反抗羅馬暴政的民族英雄,也不見得有什么丟臉。因為是“人”,所以不免有“人”的弱點。這一方面,魯迅比蕭伯納更坦白些,他并不阻止我準備寫他的傳記。(當晚,我并不想到他很快就老去了,所以許多關于他的史料,不曾向他探問明白。這一部分的缺憾,而今已經由周作人寫了《魯迅的故家》和《魯迅小說中的人物》來填補起來了。)我們又談到孫中山傳記問題,那時,中山文化教育館正在征求《孫中山傳記》的稿本;有人希望我也動手寫寫看,我說我不能,因為你們要奉孫中山為神明,而實際的孫中山,也只是一個凡人,平凡得很的人,叫我怎么寫呢?最后,我說:“你是寫《阿Q正傳》的人,這期間,也有著你自己的影子,因為你自己也是中國人。”說魯迅是阿Q,也并不損失魯迅的光輝,他畢竟是創造阿Q的人。
那時,我們那一群人,相約不說“我的朋友胡適之”的,我也并不想說“我的朋友魯迅”,我也不是他的門徒。有人以為我到上海賣文,是借著魯迅的光;抱歉得很,魯迅是1927年到上海,那時我在上海報刊寫稿已六七年了。(我承認邵力子、陳望道二先生是汲引我的人,卻不是魯迅。)前些時,香港一些論客,深以我是魯迅的朋友為恨;我也有這么一種牛性,他們要來“欽定”的時候,我偏要他們看看《魯迅書簡》,使他們啞口無言。十年前,宋云彬先生在桂林醫院中養病,他從頭至尾,把《魯迅全集》看完了,輯出了一本《魯迅語錄》。他對我說:“為什么魯迅文章中,沒有罵你的?”(他看見魯迅罵過許多人,連郭沫若、鄭振鐸、傅東華、徐懋庸都在內,不獨對陳西瀅、梁實秋那么刻毒的。)其實,魯迅對朋友并不那么刻薄的,許多人不曾受過他的譏刺,連對易培基都不曾有過微詞,大家可以意會的了。我和他之間,有一段極機密的交游,我此刻并不想說出來,留著將來,作為“逸話”罷。
1934年冬天(1),為了群眾書局出版《海燕》的事,我和Y君鬧得不十分愉快。(Y君(2)為了此事,一直在罵我,卻不曾把真相說出來。)魯迅先生寫信給我,勸了我一陣,說:
自己年紀大了,但也曾年青過,所以明白青年(指Y君)的不顧前后,激烈的熱情,也了解中年的(指筆者)懷著同情,卻又不能不有所顧慮的苦心孤詣。現在的許多論客,多說我會發脾氣,其實我覺得自己倒是從來沒有因為一點小事情,就成友或成仇的人。我還不少幾十年的老朋友,要點就在彼此略小節而取其大。(3)(這是魯迅對我的暗示,要我不計較Y君的壞脾氣。)
1936年10月間,魯迅去世了。當時,我就著手整理史料,準備寫傳記,工作進行了一半,而淞滬戰爭發生,除了一部分史料已在《魯迅手冊》刊出,這本魯迅所預料的“魯迅傳”,迄今并未出版。我也期待了許廣平、許壽裳、孫伏園諸先生的“魯迅傳”出來,尤其期待周作人所寫的。誰知忽忽二十年,依然沒有影子。坊間,只有王士菁的《魯迅傳》,那簡直是一團草,不成東西,而鄭學稼的《魯迅正傳》,更是胡鬧,不僅侮辱了魯迅,也侮辱了讀者。因此,我要試寫這一部《魯迅評傳》——不是魯迅所預料的“傳記”。
目前所見的寫“魯迅傳”的人,都是沒見過魯迅,不了解魯迅的人,而和魯迅相熟,了解魯迅的人,所寫的都是魯迅傳記史料,并不是“魯迅傳”,這也可見“魯迅傳”之不容易寫。……而魯迅的朋友中,年紀一大,都明白這件事的復雜性,抱定了“最好還是不必過問”的態度,那是必然的。而捧的罵的或利用的都已失去了對象,也是使大家不敢動筆的因由之一。
中國的士大夫,自來有三種意愿:一種是希圣希賢,宋明理學家,一開口就是這么說的,所以他們把顏淵當作模范人物,要尋求孔顏樂處在哪里。一種是要做英雄豪杰,像項羽那樣,要學萬人敵,讀兵法,要做“彼可取而代之也”的大夢。又一種則是酸風溜溜,要做八斗才的才子,吟風弄月;詩酒傲王侯。而寫傳記的人,胸中先有這幾種輪廓,就在規矩中做起文章來。可是,這些帽子都不合乎魯迅的頭寸,那些捧魯迅的,一定要把魯迅當作完人來寫的,要讓他進孔廟去,那當然可笑的。然而魯迅雖進過水師學堂,如他自己所說的,“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也畢竟不像一個海軍上將,他也不想立赫赫之名。魯迅也會作作舊詩詞,他的駢儷古文,也作得不錯。但他并不帶一點才人的氣息,也不想做空頭文學家。他是道道地地的,在做現代的文藝作家,比之其他作家,他是超過了時代的。他那副鴉片煙鬼樣子,那襲暗淡的長衫,十足的中國書生的外貌,誰知道他的頭腦,卻是最冷靜,受過現代思想的洗禮的。我曾對朋友們說:“我們都是不敢替魯迅作特寫的,因為我們沒有這份膽識,所以替魯迅寫印象記,如馬玨(馬衡的兒子)(4)是個小孩子,如吳曙天,是個初出茅廬的女孩子,如阿累,一個電車賣票員,他們不知天之高地之厚,才敢來動筆。而且,他們敢寫得真實,才顯得親切有趣。還有那位攻擊他的陳源(西瀅),也著實抓到了癢處。”
魯迅是誰?何凝(即瞿秋白)曾引用過一段神話:“亞爾霸·龍迦的公主萊亞·西爾維亞被戰神馬爾斯強奸了,生了一胎雙生兒子,一個是羅謨魯斯,一個是萊謨斯;他們兩兄弟一出娘胎就被丟在荒山里,如果不是一只母狼喂他們吃奶,也許早就餓死了!后來,羅謨魯斯居然創造了羅馬城,并且乘著大雷雨飛上了天,做了軍神,而萊謨斯卻被他的兄弟殺了,因為他敢于蔑視那莊嚴的羅馬城,他只一腳,就跨過那可笑的城墻。”(萊謨斯的命運比魯迅慘得多了,這也許因為那時代還是虛偽統治的時代。)萊謨斯是永久沒有忘記了自己的乳母的,雖然他很久地在孤獨戰斗之中找尋著那回到故鄉的道路。是的,魯迅是萊謨斯,是野獸的奶汁喂養大的,是封建宗法社會的逆子,是紳士階級的貳臣,而同時也是一些羅曼諦克的革命家的諍友,他從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懷抱!這樣的譬喻,頗有意義,魯迅之為魯迅,并不一定要把他當作戰斗的英雄的。
當年我準備替魯迅作傳記,著手搜集材料之初,首先想寫成的乃是《魯迅年譜》。我承認我的治史方法和態度,很受胡適、梁啟超的影響,我的《魯迅年譜》,假使寫成的話,也就是《章實齋年譜》那一類的史書。章實齋,這一位近代大史學家,他最能賞識年譜的重要,曾說:“文人之有年譜,前此所無。宋人為之,頗覺有補于知人論世之學,不僅區區考一人文集而已也。蓋文章乃立言之事,言當各以其時,同一言也,而先后有異,則是非得失,霄壤相懸。前人未知以文為史之義,故法度不具,必待好學深思之士,探索討論,竭盡心力,而后乃能仿佛其始末焉。”胡適認定年譜乃是中國傳記體的一大進化,最好的年譜,如王懋竑的《朱子年譜》,如錢德洪等的《王陽明年譜》,可算是中國最高等的傳記。而他所寫的《章實齋年譜》,更可以算是進步的新傳記。
一、他把章實齋的著作,凡可以表示他的思想主張的變遷沿革的,都擇要摘錄,分年編入。
二、章氏批評同時的幾個大師,如戴震、汪中、袁枚等,有很公平的話,也有很錯誤的話。他把這些批評,都摘要抄出,記在這幾個人死的一年。這種批評,不但可以考見實齋個人的見地,也可以作當時思想史的材料。
三、向來的傳記,往往只說本人的好處,不說他的壞處,他這部年譜,不但說他的長處,還常常指出他的短處。
我理想中的《魯迅年譜》,也就是這么一部史書。其實,王士菁所寫的也就是這么一部傳記,就因為他不懂得史學,不善剪裁,不會組織,所以糟得不成樣子。而許廣平不懂得史學,不獨不會修正,連批評也不中肯。但我畢竟放棄了《魯迅年譜》,固然因為抗戰時期,奔波南北,無暇及此。最主要的,我要寫一本通俗的魯迅傳記,而不是一部專家的著述。在今日,寫《魯迅年譜》最容易,因為關于他的史料太充分了,比曾國藩的傳記還充分些,就看鑒別史料有沒有眼光,組織史料有沒有能力。
我對于傳記文學的興趣,近十五年間,很快就從梁胡二氏的典型跳過,進入新的傳記文學的圈子中去。我所仰慕的乃是路特微喜(德)、莫羅亞(法A.Maurois)和斯特萊基(英D.Strachey)。路特微喜的《耶穌傳》《俾斯麥傳》,可說博大精深,自是大史家的手筆。德國人的著作,總是那么精深的,他的傳記,直透到傳主的靈魂深處。莫羅亞所作的傳記,如《少年歌德之創造》《密查郎支羅傳》《伏爾泰傳》《雪萊傳》《提斯雷利傳》《拜倫傳》,都是帶著生動活潑的法國作風。斯特萊基的《女王維多利亞傳》,取材之豐富,斷制之謹嚴,文字之簡潔,不愧是晶瑩的藝術品,我們可以用得上“嘆觀止矣”的贊詞了。他也不愧是英國史學家,一個敦容的紳士風格。魏華灼先生譯莫羅亞的《雪萊傳》,曾于序文中說: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歐洲文化界發生變化的事件很多,傳記也是其中之一。過去的傳記,有的只是引證、箋疏、書目等的堆積;過于是紀念的、頌贊的、教訓的,其中所描寫的人物,只是英雄的雕像,美德與成功充分的擴大,內心沖突與失敗,盡量的隱匿,結果他已不是人,只是至善的畫像,全是光明,毫無半點黑影。現代的傳記,就不同了。就一般而說吧,每本分量較少,題材較為連貫,結構上較富于戲劇性,形式上類似小說,只為的使讀者欣賞傳神,不是強讀者作枯燥的研究。人物是有美德,也有瑕疵的,具有血和肉的生物。最要緊的是傳記家寫傳記,就是制造一件藝術品。
我所寫《魯迅評傳》,當然不敢追跡斯特萊基和路特微喜,如能寫得像莫羅亞的《雪萊傳》,在我已經十分滿意了。
(1) 此處作者有誤,實為1936年2月21日的信。——編者注
(2) Y君即聶紺弩。——編者注
(3) 《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16—317頁。
(4) 此處有誤,馬玨為馬裕藻(幼漁)的女兒。非馬衡的兒子。——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