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節。
這一天地府鬼門大開,已故亡者可回家看一看自己的家人,而人們也會在這一天宰豬殺雞,焚香燒衣,拜祭亡靈。
同時各村各鎮也會設立道場,為一些斷絕子孫,無親無故的游魂野鬼超度,燒紙以及準備一些吃食。
亂葬崗上的道觀自然也不例外,自三日前開始臭道士就招呼著孟桑榆和花妖又是蒸饅頭,又是剪紙衣的,準備了好一堆的祭祀品,打算在七月十五這一日分給亂葬崗的孤魂野鬼們。
就這么忙忙碌碌整三天,道觀里的三位也是累壞了,便在頭天的晚上早早躺下入了眠,打算養飽了精神后,次日起來好好為周遭的鬼魂們超度一番。
哪知這天才剛到夜里三更,就聽不遠處的一個山頭兒上,悠悠飄來一陣狐嚎聲,“嗷嗚……”
三人各自在房中睡得正香,這一聲兩聲的倒也擾不著他們,可那倒霉狐貍卻是嚎了一聲又一聲,此起彼伏了至少得有一炷香的時間,如此一來,道士終于忍無可忍,起身下床,捏起床邊的一只鞋,推開窗子就扔了出去。
“嗷,嗷你媽個頭啊嗷!”
跟著就聽那空曠的山間傳來一聲怒罵,“哎呦,誰拿臭鞋砸我!”
臭道士也不甘示弱啊,扯著脖子就朝窗外嚎了一嗓子,“你爺爺我在此!”
山那邊,“好,你等著,等我過去不咬死你!”
道士一把拾起床邊的另一只鞋,“來啊來啊,你敢過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過冬!”說罷,揚手往窗外一拋,只聽對面山登時又是一聲慘叫。
“呸呸呸,我靠,又是鞋,老子跟你拼……嘔!”
道士笑得直拍大腿,“哈哈,畜生就是畜生,什么都用嘴接,怎么樣,你爺爺我的鞋子香不香?哈哈哈……”
山那邊仍傳來陣陣干嘔聲,以及斷斷續續的罵聲,“你大爺的,你等著我,我這就過,過去……嘔……”
于是,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只聽山的這邊與山的那邊,兩個對罵的聲音是升騰跌宕,滔滔不絕!
孟桑榆無奈地坐在床上,捂著臉,深呼吸咬牙道,“兩個白癡!”
窗子“咯吱”一聲,被從外面推開,一個大花瓣頭探了進來,“我說,你師父在搞什么鬼啊,大半夜不睡覺,在那跟頭狐貍吵吵什么?”
孟桑榆冷笑,“這算什么,曾經他跟觀里一個成了精的瓷碗對罵了整整三天!”
花妖嘴角一抽,“瓷,瓷碗?”
眨了眨眼,又道,“來來來,講講唄?”
孟桑榆卻不再說話,只是嘆了一聲,重新躺下,撩被蒙住了頭。
次日一早。
青天白日,忽聽“轟隆”一聲巨響,一道閃電自空中劃過,一道驚雷赫然朝著道觀的后院劈了下來。
孟桑榆和花妖聞聲而來,就見后院的中央正躺著一頭渾身皮毛都燒黑了的東西,四爪朝天,還時不時地抽抽兩下,嘴里咿咿呀呀地呻吟著。
花妖瞧著,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哦喲喲,怎么給劈成這樣了,都看不出來是什么東西了,可憐,真是太可憐了……”
孟桑榆看了半晌,道,“昨天晚上跟臭道士對罵的就是你吧?”
花妖驚訝,“是他?那頭死狐貍?”
狐貍嘴里冒著煙,哭唧唧道,“卑,卑鄙啊,居然先下手為強,臭道士,我跟你沒,沒……啊!”
一個“完”字還沒說完,就見一道天雷再次朝著焦黑的狐貍劈了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聲綿延萬里的慘叫聲……
花妖扭頭看了一眼臭道士緊閉的房門,不由咂舌道,“這起床氣可真大啊……”
日上三竿之時,道士終于打開了房門,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后,見屋外陽光無限好,心情一下也好了不少。
可就在他邁出了第一步時,忽覺自己的右腿被死死抱住,還未反應之時,就覺小腿上是一陣鉆心的痛,低頭一看,只見一頭渾身焦黑的狐貍正惡狠狠地瞪著他,兩爪死死地抱著他的腿,一口鋼牙更是用力地咬在了他的腿上。
“畜生,你給我松口!”道士伸手一把揪住了狐貍的耳朵,哪知狐貍這一疼,咬得竟是更用力了,可這一下,道士可受不住了,“嗷嗚”一嗓子,疼得他在廊下直轉圈圈。
不遠處,花妖懟了懟孟桑榆的胳膊,“我一直想問你,你師父他是不是這里有問題啊?”他指了指腦袋。
孟桑榆不答,用沉默表示贊同。
花妖又道,“對了,昨天晚上你說的那個碗精的故事,給我講講嘛?”
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孟桑榆作答,扭頭一看,身邊卻哪里還有她半個身影。
午飯時分,孟桑榆和花妖相對而坐,而道士的對面向來是空的,今日卻坐了個身影,便是那只連夜從山那邊趕路而來的狐貍了。
狐貍此刻已經化作了人形,是個如玉般俊俏的男子,著一身飄飄白衣,竟是仙氣十足,哪里有半分妖怪該有的模樣?
花妖最是八卦,飯沒吃幾口,倒是一直盯著狐貍問東問西,這一問,才知道原來昨天夜里這狐貍之所以那般的嚎叫,竟是因為他的兒子丟了,且尋了一天都未尋到,這才找到了附近的一個山峰上,用靈力將自己的嚎叫聲推遠,希望自己的兒子聽到了就快些回來。
孟桑榆將碗中最后一粒米扒拉進嘴里后,放下碗筷,問道,“你兒子道行如何?”
狐貍心知孟桑榆之所以這么問,是想知道自己的兒子能否自保,不由嘆了一聲,道,“他道行尚淺,不過才剛能化作人類孩童的模樣,且自幼與我一同食素,不會捕獵,若是遇上了其他野獸,怕是,怕是……”
孟桑榆心中也是微微一沉,此處山間修成精怪的野獸很多,小狐貍倘若真是自小食素,那么吃了它便會對自身的修為又很大的益處,如今他已失蹤了一天一夜,大狐貍此等修為都聞不到他身在何處,怕是……
道士這時放下了碗筷,伸手便掐算了起來,片刻后,看向狐貍,“放心吧,你兒子還活著。”
狐貍頓時激動得站了起來,“還活著?他,他在哪?!”
道士看了他一眼,卻是起身就要走,狐貍一步上前將其攔住,“臭道士,你什么意思!”
道士問,“那小狐貍與你并無血緣關系吧。”
狐貍臉色微微一頓,“沒錯,他是我撿的,我常年吃素行善,就是為了脫離妖道,早日成仙,又怎會娶妻生子。”
道士點了點頭,“既非你親生,那不救也罷,此番之事是因為他命中有此一劫,若能平安度過,他日后定會福澤深遠,若是度不過,也是他命該如此,你若執意插手,扭轉乾坤,到頭來怕只會是一場空。”
狐貍眼中隱隱露出了一抹傷色,頹然道,“他雖不是我親生,可我卻待他勝如親生,我自小父母便沒了,獨自在林中長大也吃了不少苦頭,后來在機緣巧合下才修成了人形,雖然我一直食素,卻還是因為心中的孤獨而產生了邪念,險些墮入邪道,那時,若不是他的叫聲將我喚醒,重新拉回了正道,只怕我早就萬劫不復了。”
他看著道士,繼續道,“我知道你道行深不可測,定然已經算出了他在哪里,告訴我,我一定要去救他!”
道士淡淡地看著狐貍,就那么看著,過了一會兒,才終于開了口,說,“好,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也就不多說什么了,他是被人抓了,暫且安全,不過今日一過,卻是必死無疑,我的紙人會為你帶路,你跟著它便能找到你兒子了。”
道士說罷,揮袖之時,一個小紙人便從他袖中飄了出來,狐貍驚喜萬分,對著道士深深地鞠了一躬,隨即轉身便一步跨出了房門,跟著紙人去了。
花妖不知何時湊到了道士的身邊,雙手揣在袖中,看著狐貍消失的方向,嘖嘖道,“此一去,怕是兇多吉少啊……”
道士挑眉瞥著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
孟桑榆則是不解地看著他,“你說什么?”
花妖一怔,干咳一聲,打哈哈道,“沒,沒什么,我這不是瞧著他一臉喪氣樣,覺得很不吉利嘛……”
道士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目光卻是在花妖身上來回打量著,“嗯,是啊,的確是很不吉利……”
花妖被道士盯得毛骨悚然,下意識抱住了自己的身子,縮了縮。
半個時辰后,狐貍已經跟著紙人到了山下城中的一座尼姑庵前,剛要進去,卻分別被兩只手一左一右地抓住了肩頭,扯到了對面不遠處的暗巷中去。
正要反抗之時,卻見來人竟是孟桑榆和花妖,不由一頓,“怎么是你們?”
孟桑榆道,“我家那個臭道士要為山上那些孤鬼超度,抽不得身,就讓我們來幫幫你。”
花妖癟了癟嘴,一副老大不樂意的樣子,卻沒說話,只是瞪著狐貍一個勁兒地翻白眼。
其實近日來他早就算出了自己會有一次小劫,所以一直都安分得很。而就在昨夜,當那只狐貍在對面山頭上鬼嚎的時候,他的心臟就一直突突突地跳得厲害。
而就在半個時辰前,狐貍才剛離開,道士就讓他和孟桑榆立即下山追上狐貍,并助他一助,那時候,他便篤定了,自己這次的劫果然是與這個狐貍有關!
如此,他自然是不能給這狐貍好臉色看了!
“既如此,你們為何要阻我進那尼姑庵?紙人就停在了庵前,我兒子定然就在里面!”狐貍焦急道。
“蠢!”花妖終于忍不住了,瞪著狐貍,指著那尼姑庵的方向,罵道,“你鼻子上面那倆洞是瞎了嗎?虧你還是個修行千年的狐妖,那尼姑庵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一股陰森之氣籠罩著,你貿然進去,是救人啊,還是送死啊?”
狐貍聞言,扭頭朝對面望去,果然見那尼姑庵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一層陰森的黑氣籠罩著,又抬起鼻子嗅了嗅,眉頭當即皺了起來,心頭不由一沉,暗忖這般陰森的氣息,卻又沒有絲毫的邪氣,這是怎么回事……
“你也發現了吧?”孟桑榆神色嚴肅地盯著對面的尼姑庵,“那里面的東西怕是不簡單啊!”
“即便那里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須進去救我兒子!”狐貍面色堅決道。
“你們快看,有人來了!”花妖忽然道。
二人抬頭一看,只見三五個粗壯大漢駕著一輛馬車停在了庵前,正在一個又一個麻袋的從馬車中抬出來往庵中運送。
“那麻袋里是什么?”孟桑榆凝眉。
“不會都是從山中抓來的野獸吧?這尼姑庵不會就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地方吧!”花妖猜測道。
狐貍卻是神色古怪地看了看二人,半晌才道,“不是野獸,是人。”
“人?”孟桑榆愕然。
“我的鼻子絕不會聞錯,那麻袋中的都是些幼童,最大的也不過八歲。”狐貍臉色難看道。
“臥槽,這,這尼姑庵不會是一個拐賣幼童的老巢吧?!”花妖驚訝地指著對面,說出了孟桑榆和狐貍此刻心中的所想。
這世間有善有惡,有好人就一定會有歹人。都說萬惡淫為首,可孟桑榆卻覺得那些拐騙別人十月懷胎,冒著生命危險才生下的孩子的人,才是這世間的第一等大惡人!
倘若這尼姑庵當真是一個掛羊頭賣狗肉的拐騙幼子的窩點,那么今日即便不是為了小狐貍,她孟桑榆也是決然不會袖手旁觀了!
“你說過你兒子可以化成人形,他會不會是化成人形在山間玩,被那些畜生當成了人,給拐進了那尼姑庵?”花妖忽然道。
狐貍搖了搖頭,“他雖然道行尚淺,對付幾個凡人卻也是綽綽有余的,怎會被幾個人類強行帶走?”
這時,久久未說話的孟桑榆忽然開了口,“倘若他是自愿的呢?”
狐貍怔了怔,“自愿?不可能,他向來怕人,怎會跟著人類走?”
孟桑榆扭頭看向對面那被一層陰森黑氣籠罩著的尼姑庵,道,“那就要小狐貍親口告訴我們了!”
尼姑庵的后門,孟桑榆三人躡手躡腳地摸到了墻根邊上,互相對視了一眼,便默契地各自掩住了自身氣息,同時將孟桑榆一早準備好的隱身符紙貼在了身上,跟著縱身一躍,三道身影便皆都跳到了墻對面去。
那三張隱身符上早已滴入了三人的鮮血,所以即便隱身,孟桑榆三人卻是可以看到彼此的。
庵內很安靜,景致也還算不錯,隱約間還有一股奇異的香氣縈繞在鼻尖。
“這香味也不像尼姑庵應該燒的香啊。”花妖微微蹙了蹙眉頭,喃喃道,“怎么有點像……”
“像什么?”孟桑榆問道。
花妖卻搖了搖頭,話鋒一轉對向了狐貍,“怎么樣?能聞出你兒子在哪個方向嗎?”
狐貍抬鼻左右嗅了嗅,搖了搖頭,“這里香味太重,我只能聞出我兒子的確在這里,卻無法分辨出具體方向來。”
這時,就見道士的紙人忽地抖擻了一下身子,飄到了三人前方,掄起小胳膊竟做出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隨即便朝著左前方飄了去。
孟桑榆見狀,立即道,“快,跟上紙人,那紙人身上被臭道士灌了他自己的靈力,是不怕水火,不懼百毒的,它定是已經找到小狐貍了!”
孟桑榆三人一路跟著紙人又走了大概一盞茶的工夫,這一路上卻沒有看到過任何一個小尼姑。
三人只覺實在奇怪,一路上更是小心萬分。
終于,紙人最終停在了一座看似荒廢了很久的院子前。花妖抬頭看了看院子上掛著的匾,卻是臉色微微一變,一雙狹長的眸子不由黯淡幾分,透出些許陰森的光。
孟桑榆并未發現花妖的異樣,而是打量著眼前的荒院,只見月亮門兩側的墻壁上爬滿了常年未曾修建過的藤蔓,而之前聞到過的那股香味,此刻也是更加的濃郁了,當她也看到了匾額上的字時,疑惑道,“這是什么字?我怎么看不懂?”
狐貍早在花妖注意到那匾額的時候也同樣看到了,而他的表情更是與花妖如出一轍,見孟桑榆一臉疑惑的模樣,他道,“這是妖文。”
“妖文?”
孟桑榆早知這世間文字分為三種,一是人仙共用的文字,二是佛家自用的佛文,而這三,便就是妖鬼共用的妖文了。而這尼姑庵按理說用的不是人類的文字,就是佛家的佛文,怎么也不應該是妖文才對!
這時,院內隱約能聽見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來,狐貍耳力自是比孟桑榆二人好得多,只見他雙耳上下抖動了幾下,做出一副細聽的模樣來,下一瞬卻是臉色微變,竟還浮上了一抹難為情的紅暈來,“這,這簡直是豈有此理!”
孟桑榆花妖對視一眼,又齊齊看向他,異口同聲道,“你聽見什么了?”
狐貍一甩衣袖,咬牙道,“這滿耳的淫詞浪語簡直是要毀我修為!堂堂一座供奉佛祖的尼姑庵,竟做出此等勾當來,簡直該死!”
“不然你以為他這勾欄院三個字是什么意思?”花妖看著那寫著妖文的匾額陰惻惻笑道,“不過看樣子,這尼姑庵除了誘拐幼童以外,竟還在做采陽補陰的皮肉生意呢……”
孟桑榆心下咯噔一聲,“你是說這里面的女子都是妖?她們是為了吸食人間男子的陽氣?”
花妖點了點頭,神色卻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狐貍突然道,“我要進去!紙人停在這里,我兒子定然就在里面!”
“慢著!”孟桑榆想要伸手去抓狐貍,誰知狐貍速度極快,她非但沒有抓住狐貍,腳下卻好似被什么東西給絆了一下,整個人向前一傾,便朝著院內摔了進去。
花妖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拉住孟桑榆,哪知他的手都還未抬起,卻忽覺背后有一只手推了自己一下,跟著身子一傾,便也摔進了院子里去。
孟桑榆踉蹌了幾步才好不容易站穩,聽見身后花妖的慘叫,一扭頭,只見花妖朝自己撲了過來,也沒多想便閃開了一步,眼睜睜看著花妖從自己的面前……飛過。
狐貍進了院子后便發覺不對勁,正在查看時,身后傳來花妖殺豬般的叫聲,“讓開,讓開,快讓開!”
狐貍皺眉扭頭,視線卻是忽然一花,跟著便被一個身影重重撲倒在地,嘴唇更是被一股溫熱覆蓋……
兩個人一上一下,四肢眼珠子瞪得極大,眨了眨,又眨了眨。
半晌。
“噗!”孟桑榆終是忍不住地笑出了聲,“哈哈哈……”
地上的二人則是猶如炸了毛的雞般自地上彈起,各自扶著一棵大樹吐了起來。
那廂的二人嘔吐不止,這廂的孟桑榆卻是也發覺了不對勁之處,正要細細查看之時,道士的紙人忽然飄到了她的面前,小胳膊小腿的比劃了起來。
孟桑榆看了半晌,臉色卻是越來越深沉,想了想,對紙人道,“你速速回去將這里的情況告訴臭道士!”
紙人點了點頭,便是“嗖”的一下化作一道紫光,朝著天際飛去。
再看那二人時,只見他們終于不吐了,卻是都變回了原形,一個是狐貍,一個是向日葵的扭打在了一起,還口口聲聲地要對方還自己初吻?
她欲哭無淚,這不就是兩個白癡嗎!
“喂!差不多行了啊!”
“喂!還救不救人了!”
“喂!”
她一連三聲,那二人卻好似根本沒聽見一般,終于忍無可忍的上前,一手狐貍,一手花妖的將其二人給拎了起來,跟著口中念訣,對手中的狐貍花妖道,“你們好好看看現在是打鬧的時候嗎!”
陣陣陰風自四面八方刮來,原本的白天竟在頃刻間就好似被籠上了一層烏云,昏暗陰森。而原本還是空蕩蕩的院子,此刻竟是被密密麻麻的身影填滿了,而這些身影卻并非實體,竟都是一些枉死的陰魂。
其中有成年的男人和女人,也有沒有成年的男童和女童。他們的數量之巨大,竟是將整整一個院子都站滿了,可他們的目光卻沒有看著孟桑榆以及她手中的狐貍和花妖,而是直勾勾地盯著他們身后的每一個房門。
孟桑榆道,“紙人剛才告訴我這院子里有萬余條陰魂,而這院子的地下則是一個萬人坑!”
嗖嗖兩道金光,孟桑榆手中的狐貍和花妖皆都變回了人形來,看著院中這驚人的場景,一時間竟也被震懾住了。
“萬人坑……”狐貍倒抽了一口涼氣,“倘若真是如此,那為何這尼姑庵中卻只有陰氣,而無邪氣!”
花妖瞇了瞇眸子,道,“即便沒有萬人坑,光是這般數量的陰魂,也絕不可能沒有半分邪氣,看樣子這邪氣應該是被什么壓住了才是!”
“什么東西可以壓住這般厲害的邪氣?”狐貍疑惑道。
花妖道,“你們可知佛界有一盞燈,名喚青燈,其燈油有異香,鎮百鬼,誅妖邪,是佛界至寶。”
孟桑榆曾聽道士說過這盞燈,而狐貍修行千年也自然是聽說過這盞佛家至寶的,只是此時花妖提起了它,二人的心中卻是“咯噔”了一聲,皆是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你是說,這里之所以有陰氣卻沒有半分邪氣,是因為青燈?”孟桑榆問道。
花妖點頭。
“可那青燈是佛界至寶,怎么可能會在這里?”孟桑榆繼續問。
花妖剛欲開口,卻是臉色突然一白,抬手捂住了胸口,腳下一個不穩就跌在了地上,一口鮮血噴吐而出的同時,他的身下忽然自地底破出了三面黑色小旗,“嘩啦啦”三條鎖鏈竟是破旗而出,快速地纏繞在了花妖的雙手、雙腳以及脖頸上面!
孟桑榆沒有多想,便要沖上去救人,花妖卻是大喝一聲,“別過來!”
孟桑榆腳下猛然一頓,“為什么?”
花妖此刻顯得很虛弱,吃力道,“這是攝魂幡,你若用強,非但救不出我,連你自己都有可能被攝了魂魄。”
“攝魂幡?”孟桑榆心頭一驚,“這邪物不是早在千年前就被毀了嗎!”
花妖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能用這攝魂幡的人絕非是你能打得過的,你聽話,快走,回道觀找你師父,他或許還有些把握。”
“那你呢?”孟桑榆蹙眉看著他,自認識這朵花起,她還從未見過他這般狼狽痛苦的模樣。
“我沒事,你快走!”花妖咬牙說道,鮮血卻是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你們一個都別想走!”一個陰柔的聲音突然猝不及防地從院內的一個房間中傳出。
咯吱。
一扇房門緩緩而開,一個身著黑色長袍,未綰發的女子幽幽走了出來。女子的手中抱著一只通體雪白的小狐貍,小狐貍似是昏睡了過去,沒有任何反應。
“兒子!”狐貍一眼便認出了女子懷中抱的正是自己的兒子,瞪向那女子道,“何方妖人,為何抓我兒子!”
女子嬌滴滴一笑,撫了撫懷中小狐貍的毛,道,“抓?我可沒有抓它,我這啊,做的可是皮肉買賣,又不是開館子做野味的,抓只狐貍做什么?這小東西可是自己跑進來的呢。”
“不可能!快把兒子還給我!”狐貍不信女子的話,便就要撲上去搶自己的兒子,哪只那女子竟好似鬼魅一般,待狐貍撲過去的時候,眨眼間竟不見了,狐貍愕然,卻聽身后傳來女子陰鷙的笑聲。
“我可沒有騙你,這小狐貍闖進我這里是為了救一個小女娃,還好我發現得早,否則那幾百個娃娃就都被這東西給救走了!”
女子說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齒,臉上的嬌媚也變成了邪佞,她單手拎起懷中小狐貍的后脖頸上的皮毛,冷冷道,“我正在發愁這小東西的皮毛還不夠我做一個什么呢,竟就不請自來了一只大狐貍,好,看樣子今年過冬的衣裳是有了呢。”
“你想得美!”狐貍此刻已是惱羞成怒,卻又害怕那女子對小狐貍不利,便強忍著沒有再次動手。
這時,孟桑榆冷冷開了口,“你能看見我們?”
女子道,“區區隱身符,豈能蒙了我的眼?”
孟桑榆打量著她,“你究竟是什么人,抓那么多孩子到底要做什么!”
女子咯咯笑了,“告訴你們也無妨,我是那九重天上眾仙心中的一縷貪念、一縷嗔念和一縷癡念凝聚而成的,因為沒有實體,所以很容易就會散去,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將自己凝聚在了一起,可若想長生卻是難上加難。”
孟桑榆瞇了瞇眸子,“所以你就用采陽補陰的辦法?”
“沒錯,唯有采陽補陰才能維持我現在的模樣,否則我就會變回一團無形的東西在這世間飄飄蕩蕩,最終消散得一干二凈!”
女子說罷,忽然揮袖,一陣風刮過,院內的幾百間房門皆都“砰砰砰”地被打開,“瞧瞧,這兒的每一間房間里都有一個絕色美人,她們都是我養大的,她們的任務就是每日從來這里的男人身上吸取陽氣,之后再將陽氣盡數給我。”
“你拐了那些孩子來就是為了做這個?!”孟桑榆雙手攥拳,心頭的怒火卻是已經燃燒到了極點。
“非也非也……”女子搖了搖頭,“那些孩子中,長相出眾的女娃我才會留下,其余的都是要賣了的,這下界紅塵可比天上有意思,掙錢花錢倒也是一種樂趣,如此一來,我既能享受樂趣,又能了卻長生的煩惱,豈不是一舉兩得?”
“畜生!”狐貍罵道,“這些孩子都是人家十月懷胎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女子不以為意道,“那又如何?”
孟桑榆咬牙道,“你買賣幼童,讓多少原本幸福的家變得支離破碎,你逼良為娼,讓其幫你吸食男人的陽氣,又害死了多少條人命,為了不死,你竟能做到這種連畜生都不如的地步,你就不怕遭天譴么!”
“天譴?”女子忽然掩唇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天譴只會是對那些妖邪之物,而我,可并非妖邪。”
孟桑榆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愕然地看著她,“你和青燈是什么關系!”
女子看著孟桑榆的目光中露出了些許贊賞,“你很聰明……”忽地,一陣佛光自女子額心緩緩發出,漸漸竟籠罩了她的全身,女子唇角微微一挑,道,“青燈就是我,我,就是青燈!”
現在孟桑榆終于明白這尼姑庵為何只有陰氣卻沒有邪氣了。
正如花妖開始所料一般,這庵內的邪氣果然是被青燈壓制住了,可她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女子居然就是青燈。
“當初我在九重天上尋找了很久,都沒有尋到一個滿意的軀殼,眼看著自己就要散去,西方佛祖卻正好攜青燈前來九重天上赴宴,青燈的異香吸引了我,我便住了進去。后來,我發現自己居然漸漸與青燈融成了一體,且又因日日在佛祖身邊聽經竟不知不覺修成了人形。”
“開始我很高興,可漸漸的,我發現自己與其他仙人是不同的,我的生命就好似真的是一盞燈,燈芯每燃燒一天,我的生命就會少一天,我也會變得越來越虛弱,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青燈的燈芯也是會燃盡的,它只不過是比其他的燈燒的要慢一點而已。”
“所以我就離開了靈山,到下界尋找長生的法門,終于讓我找到了,那就是采陽補陰之法!”
女子闡述著自己的過去,神色悵然,就好似真的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一般,說到動情處,居然還抹了抹眼角的淚珠。
孟桑榆譏諷地笑了笑,“你不想死,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就應該死了嗎?”
女子臉色一變,陰冷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么多么?因為我要你發怒,我要你的嗔念,怒到極致的靈魂最好吃了!”
女子仰頭狂笑,孟桑榆心頭咯噔一聲,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心中怒氣竟是已經猶如波濤駭浪一般,無法控制,而隨著心底憤怒的增加,一種力量在被抽離的感覺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那女子居然可以借助她的嗔怒吸走她的力量!
狐貍早已偷偷在女子的背后緩緩接近,卻見女子頭也不回,忽然道,“大狐貍,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狐貍腳下一頓,女子這才緩緩轉身,陰惻惻道,“攝魂幡共有四面,若不是我感覺到那花妖與眾不同,也絕不會僅為了捆住他就用了三面,那么還有一面,你猜猜我將它用在哪了?”
狐貍冷眼看著女子,“哪?!”
女子咯咯一笑,指了指腳下,“喏,所有的孩子和第四面攝魂幡都在這下面,只要我的手指輕輕動一動,那些孩子的魂魄就會被攝走。”
狐貍咬牙,“你要挾我!”
女子眨了眨眼睛,做無辜狀,“對呀,你剛看出來么?”
狐貍氣急,“你!”
女子卻是忽然提起手中不知死活的小狐貍,晃了晃,“那些小孩或許分量不太足,再加上這只小狐貍的命,怎么樣?”
狐貍道,“你想怎樣!”
女子伸出一根染著猩紅色的指甲,指了指狐貍的丹田,“我要你的內丹!”
狐貍一怔,片刻才道,“我若將內丹給了你,你便放了所有人?”
女子笑著點了點頭,“可以……”
狐貍不舍地看了看女子手中拎著的小狐貍,隨即竟是朝著已經體力不支的孟桑榆走了去,他向孟桑榆深深鞠了一躬,卻并未說話,孟桑榆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決絕,想要開口,卻因為靈力耗損太多而發不出聲,只能眼看著他轉頭離開,走向了花妖那邊。
花妖被攝魂幡捆著,渾身都無法動彈,此刻臉色也是難看至極,卻至少還能說話,“死狐貍,你別亂來,你以為你將內丹給了她,她就會放了所有人嗎?”
狐貍微微一笑,道,“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只見狐貍周身忽地被一抹銀光覆蓋,待那光褪去后,站在花妖面前卻哪里還是一個翩翩公子,竟是一個身段婀娜,美眸櫻唇的絕色女子。
花妖驚得說不出話來,“你,你這是……”
狐貍盈盈一笑,“我狐族女子皆都生的一副好皮囊,這皮囊也招惹了不少禍事,我便化作了男身,花妖,你剛才親過我,所以你要對我負責。”
花妖臉上一紅,忙道,“啊?不,不是,我不行,我……”
“幫我照顧我兒子!”
花妖一怔。
狐貍卻是朝他微微一笑,道,“謝謝了。”
女子早已等得不耐煩,催促道,“行了行了,告別的話也說的差不多了,趕緊把內丹交……你要干什么?!”話說一半,忽見狐貍忽然張口將一顆金色內丹吐了出來,不等眾人反應,她揚手一把攥住內丹,竟是毫不猶豫地將其生生捏碎了!
女子大驚,“你瘋了?!”
狐貍凄然一笑,“一面攝魂幡,用我的千年道行足以摧毀,讓我將內丹交給你,休想!”
話音落下之時,狐貍全身都泛起了一抹銀色的光,其中還夾雜著點點金光,她口中喃喃著念著口訣,突然,只見一面攝魂幡自地下猛然破土而出,一根鎖鏈赫然朝著狐貍沖去,死死纏繞在了她的身上,然而狐貍身上的光越來越亮,漸漸地竟變成了一團光球。
“不要!”孟桑榆已經知道狐貍要做什么,她要與困住了所有孩子的攝魂幡同歸于盡!
然而當她嘶吼出聲的時候,一聲巨響也隨之震撼了天地。
萬籟俱寂,硝煙散盡。
女子不敢置信地看著那面殘破的攝魂幡,“不可能,不可能,攝魂幡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就被毀了,不可能!”
她恨得咬牙切齒,雙眸血紅,一張原本美麗的面皮居然頃刻間變成了青面獠牙,她提著手中的小狐貍,“死狐貍,你以為這樣就救了那些孩子嗎,好,好,我就先吃了你的兒子,再將那些孩子全部吃掉!”
“不能饒恕……”花妖周身忽然升騰起了一抹刺眼的紅,可就在這這時,一聲令人聞之渾身冷冽悚然的笛音突然響起。
女子提著小狐貍的手忽然一松,跟著腳下一個踉蹌,雙手便死死抱住了腦袋,痛苦地嘶吼了起來。
花妖震驚地看向孟桑榆,只見她此刻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正站在自己的不遠處吹著骨笛,不由疑惑她怎么會突然恢復了靈力,便細細打量了起來。
耳邊,孟桑榆的聲音卻傳了來,“小花,現在我用傳音術跟你說話,今日是上巳節,鬼門大開,怨氣比往日都要厲害,道觀下面的孤鬼們若是沒有臭道士會很容易被引入魔道。”
“所以他怕是趕不來了,狐貍用自己的千年道行救了那些孩子,我不能不管小狐貍,我用了道家禁術,可以暫時恢復靈力,我會用骨笛與她玉石俱焚,待我們死后,攝魂幡自會解開對你的束縛,小狐貍和那些孩子就拜托你了。”
花妖心頭一震,朝著孟桑榆大喝道,“你這個女人怎么就這么讓人不省心呢!”
差一點,差一點自己就能搶在她的前面了!
而這時的孟桑榆卻是已經開始神魂渙散,五感俱失,她咬牙撐著在吹奏骨笛,而那女子也已經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滾著,咆哮著。
一縷縷的黑氣自她身上冒出,她慌亂地伸手想要去抓,“我不要死,我不能死,啊……”
鮮血從孟桑榆的五官中流淌了下來,她也早已站不住地跌在了地上,然而她的手卻還是緊攥著骨笛,鮮血滴在了骨笛上,也染紅了她身上的道袍。
花妖周身那紅色的光越發的刺眼,此刻就好似他的身上燃起了一團熊熊烈火,他看著孟桑榆,心下已是焦急萬分,他咬牙喃喃著,“快點,再快一點啊!”
突然,就見他的額間赫然顯現出了一個“封”字,跟著就聽他嘶聲道,“封印,開!”
只聽一陣“嘩啦啦”便是那攝魂幡中鎖鏈盡數斷裂的聲音,再看花妖身上那刺眼的紅光竟是一股腦地全部都鉆入了他額間的那個“封”字之中,隨即就見那“封”字漸漸褪去,一團火紅色的火苗竟出現在了他的額間!
孟桑榆此時已是力竭,花妖揚手一指,一團火光便將其團團圍在了其中。
沒了骨笛的笛音,那女子也不再痛苦掙扎,可就在她看到了花妖時,一雙血紅色的眸子卻是赫然瞪大,驚恐萬分地拖著身子向后退了起來,“你,你是……朱雀大帝!”
鎮守四方的四象之一,朱雀大帝!
花妖冷眼看著她,“天上眾仙的貪嗔癡么,好,我現在就將你帶上那九重天,掛在南天門前,讓那些自詡憐憫眾生的仙友們好好看看,自己的貪嗔癡究竟在人間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上巳節的這天夜里,鎮上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幾百戶原本都已經熄了燈的人家,忽聽門外竟傳來了孩子的哭聲,開門一看竟是自家丟失的不知去向的孩子。
更離奇的是,當大人們問及這些孩子是如何回來的時候,孩子們都說,是一只狐貍娘娘救了他們。
后來,鎮上的百姓為感謝這位狐貍娘娘,便齊力蓋建了一座狐仙廟。
久而久之,這狐仙廟便成了百姓們求子求福必去的圣地。
殘陽如血,百鳥歸林。
是黃昏,道士獨立于山門外,遙望著對面空蕩蕩的山頭,清風渺渺,衣袂飄飄,他忽然開口道,“放心吧,她修養幾日自會醒來。”
身后花妖不由一怔,隨即苦笑道,“我知道,我是來跟你辭行的。”
道士扭頭看了他一眼,“要走了?”
花妖看了看天,“我若不走,你這道觀怕是要遭殃了。”
道士仰頭,竟是朝天啐了一口,“呸!遭殃?你不許走,就留在這,我倒要看看誰有那個本事讓我這遭殃!”
花妖還要說什么,卻忽見一個小身影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輕輕扯了扯道士的衣袖,“道長道長……”
道士低頭一看,原是那日被花妖一同救回來的小狐貍。
“道長,我想爹爹了。”
道士笑了笑,“你拜我為師,我為你尋爹爹,你可愿意?”
小狐貍黯淡的眸子忽然閃起了一抹亮光,一雙小手抓著道士的衣袖道,“真的嗎,我愿意我愿意!”
花妖瞧著,不由笑了,想來當年他也是這般誆騙著阿桑拜了師的吧?
這老家伙!
道士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貍搖了搖頭,“爹爹說名字很重要,他還沒想好呢。”
道士微微頓了片刻,揚手覆在了小狐貍的頭上揉了揉,“自今日起,你便叫胡不歸……可好?”
小狐貍用力點了點頭,“好。”
式微式微,胡不歸……
狐,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