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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壓制性語言

“壓制性語言”主要體現在人物對話中。在王蒙的“季節系列”前的小說中,人物對話基本采用“自由直接引語”的方式。所謂“自由直接引語”就是沒有引導句也不要引號的直接引語。這種方式與他的自由聯想體小說一致,人物的內心獨白與對話有時是可以自由轉換的?!皦褐菩哉Z言”是自由直接引語中的一種,其主要形態是指敘述者在轉述人物對話時只出現對話一方甲的話語,而對話的另一方乙的話語不出現在轉述語之中,這對話乙的話語包含在對話甲的語言中。試看下面的例子:

(1)于是開始了嚴厲的、充滿敵意的審查。什么人?干什么的?找誰?不找誰?避風避到這里來了?豈有此理?兩個人鬼鬼祟祟,摟摟抱抱,不會有好事情,現在的青年人簡直沒有辦法,中國就要毀到你們的手里。你們是哪個單位的?姓名、原名、曾用名……你們帶著戶口本、工作證、介紹信了嗎?你們為什么不待在家里,為什么不和父母在一起,不和領導在一起,也不和廣大的人民群眾在一起?你們不能走,不要以為沒有人管你們。說,你們撬過誰家的門?公共的地方?公共地方并不是你們的地方而是我們的地方。隨便走進來了,你們為什么這樣隨便?簡直是不要臉,簡直是流氓。簡直是無恥……侮辱?什么叫侮辱?我們還推過陰陽頭呢。我們還被打過耳光呢。我們還坐過噴氣式呢。還不動彈嗎?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拿繩子來……[15]

——《風箏飄帶》(第四卷,第284頁。)

(2)你混賬!你一千個混賬一萬個混賬一萬年混賬!你這一輩子混賬下一輩子混賬!你們倪家祖祖輩輩混賬!你是混賬窩里的混賬球下的混賬蛋兒的混賬疙瘩,混賬疙巴!你媽就是頭一個混混賬賬的老乞婆!嫁給你們倪家我受她的氣還小嗎,還少嗎?欺負我們娘家沒有人??!她挑鼻子挑眼挑頭發挑眉毛挑說話挑咳嗽挑拉屎挑放屁挑笑挑哭!我當時才是個孩子,她橫看著不順眼豎看著不順心呀!她管得我大氣不敢出小步不敢邁飯也不敢吃啊!就是,就是沒吃飯……現在給我講康德來了!我先問問你,康德他活著的時候吃飯不吃飯?吃飯,那錢呢錢呢錢呢?[16]

——《活動變人形》(第二卷,第66~67頁。)

(3)請問,“文化大革命”是老侯發動的么?“批林批孔”是老侯發動的么?什么?老侯迫害了老干部了?他是老幾?他能迫害哪一個?他敢迫害哪一個?他有那個狗膽么?他挨得著人家高級干部的邊兒么?沒有共產黨的命令,他隨便靠近人家老干部,人家警衛不一槍崩了他么?從小到現在,他哪件事不是按共產黨的命令干的?啊,又說他是風派了,誰刮的風?整人的風極左的風按脖子的風批判的風是老侯吹出來的么?怎么上邊生病老讓下邊吃藥呀?他老侯也讓人家按過脖子坐過噴氣式呀,怎么現在就不說這一段了呢?不錯,“文化大革命”當中主要是后期他老侯也工作過,不工作怎么行?不工作不早就完蛋了么?沒有老侯他們忍辱負重,委曲求全,挨整挨罵,硬在那里支撐著,不早就天塌地陷了么?還能有今天么?[17]

——《暗殺——3322》(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9月版,第208~209頁。)

在以上引述的例句中,從轉述的外在形態看,只出現對話的一方,但我們可以從這一方的聲音中聽到另一方的辯解的聲音存在,但這一聲音被說話的一方壓制、包含在自己的聲音里了。引述1是短篇小說《風箏飄帶》中佳原和范素素談戀愛無處可去,來到一棟新落成的居民樓,不想被居住進去的一些居民當成“小偷”加以審查,敘述人首先交代:“于是開始了嚴厲的、充滿敵意的審查?!币韵率亲杂芍苯右Z。審查人以“文革”式的語言開始對兩個年輕人進行盤查,這樣的語言是居高臨下的不容辯解的,雙方的力量氣勢明顯不均,審查的一方處于強勢位置,而另一方則處于弱勢,但被審查的一方還是頑強地加以申辯,于是作家巧妙地讓強勢話語一方把弱勢一方的辯解聲音體現出來。引述中加著重號的詞語運用的是反問的語調,體現了對方的辯解。“不找誰?避風避到這里來了?”顯然是審查者不滿地重復佳原和素素的辯解的語言,在重復中透露出辯解,同時體現出強勢話語一方的不信任、敵意和不容爭辯的壓制權力。這里肯定有一場爭吵,但勢單力孤的佳原和素素不占上風?!澳銈儾荒茏摺?,“公共的地方?”還給我們展示出人物的形體動作,佳原和素素要走,對方不讓走,于是年輕人辯解說“這是公共的地方,憑什么不讓走!”強勢話語更加動怒:“公共的地方?公共的地方并不是你們的地方而是我們的地方。”這時兩個年輕人肯定是輕聲咕噥了一句:“我們不過是隨便走進來而已。”強勢話語的聲音更高了:“隨便走進來了,你們為什么這樣隨便?簡直是不要臉,簡直是流氓。簡直是無恥……”這些人身侮辱的語言徹底激怒了佳原和素素,年輕人不得不抗議:“這是侮辱!”強勢話語進一步壓制年輕人的抗議:“侮辱?什么叫侮辱?我們還……拿繩子來……”語言的暴力最終轉化為行為的暴力。可見王蒙在這短短幾百字的話語中,濃縮了豐富的內容。這種壓制性語言在表現功能和敘述功能上,除了以少勝多、對方無聲勝有聲之外,同時還加快了敘述節奏。這種把敘述干預減少到零的做法,和這種以強凌弱的敘述事件的情境是合拍的。

引述2中的一段,是倪吾誠與其妻姜靜宜之間的爭吵。姜靜宜顯然在語言氣勢上占優勢,倪吾誠占弱勢。由于其敘述功能與表現功能與引述1是相似的,故不贅述。引述3是《暗殺——3322》中的馮滿滿對李門說的話,作品中沒有確指的對話者,但馮滿滿的話語始終是面對對話者而發的,馮滿滿的話在氣勢上占有優勢?!笆裁矗坷虾钇群细刹苛??”這句反問盡管不是針對李門的,但卻是針對某些人的,馮滿滿肯定聽到有人在背后說她的丈夫迫害老干部了,于是在壓制和辯解?!鞍?,又說他是風派了,誰刮的風?”這則是辯解中加上壓制,試圖以氣勢壓倒別人。

由此可見,王蒙的這種“壓制性語言”,一般是強勢者對弱勢者的審查壓制等不容爭辯的話語,因此文本要求節奏快捷語氣連貫,王蒙省略引導語并應話者的回答,使敘述干預減少到零,在表現功能和敘述功能上達到了目的。然而,王蒙這樣寫作難道僅僅是為了增強表達和敘述功能嗎?在這種語言體式的背后還有什么深層的文化功能呢?

要想弄清這個問題,我們必須知道作者的聲音。很顯然,王蒙的聲音是站在弱勢話語一邊的,作者雖然不動聲色,但暗含的評價是在弱勢一邊的。作者愈是把強勢話語夸張,其解構否定色彩就愈強。這實際上是反諷。作者展示的是這種強勢話語的專制色彩。專制話語是以勢壓人以權壓人的,而很少具有內在說服力。作家通過對這種話語的諷刺性模仿,體現了反對專制,渴望平等對話的思想。實質上,對于王蒙來說,這種“壓制性語言”也許他在1957年那個多事之秋就深深地領教過了。當他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發表之后,在一些“評論新星”的批評文章中,就是這種“壓制性語言”。這種語言就是假借政治上的優勢對弱勢話語進行毀滅性的壓制和掃蕩,弱勢話語卻被剝奪了辯解的權利。[18]在小說《布禮》中,那個“評論新星”對鐘亦成的小詩《冬小麥自述》的分析批判,也是這種“壓制性語言”。這種現象在后來的歷次政治運動中不是一再搬演嗎?這種深入骨髓的體驗,是王蒙進行文學創作的生活源泉。對這種語言的戲仿,在王蒙也是十分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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