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婭的聲音開始顫抖。

“謠言不知是從何而起的，說父親觸怒了神靈，才會有灰霧降臨，就連父親也這樣認為，因為她的女兒成為了魔女。

“再后來，工廠開始莫名經營不善，沒有人收購小鎮的羊毛紡織品了，工廠資金斷裂，鎮民們沒了生計，憤怒地跑到我家宅邸前討要說法和賠償。

“父親很努力地解釋了，可他們都認為，是父親觸怒了神靈，所以，他們闖進了我家，搶走值錢的東西，來彌補他們的損失。

“當時我很想質問他們，明明是父親來到這里，創辦了工廠，小鎮才有了生機，繁華起來，怎么到困難的時刻，那些人不但不能理解父親，反而去相信真有所謂的神靈，以神靈的借口傷害我們。

羅恩默默地聽著。

并沒有對此發表什么評論。

非要說的話，異世界民智未啟，都是屁民，法律體系也不完善，才會發生這種事。

“再后來，那些人找上門來。

“他們自稱是法倫丹政府的工作人員，皇帝陛下的使者，告訴我，我會沒事的，告訴我父親，政府會收購他的工廠，并冠以皇家的名義，彌補他的財產損失。

“條件是，我需要跟他們走，去一個新的地方生活。

“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那樣的大人物，所以，父親雖然很舍不得，但為了我的前途，依舊將我送了出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離別。”

“聽起來還挺人道主義的。”羅恩說。

“人道主義？”塞西莉婭微微一愣。

“對啊，你想啊，穆里亞對魔女，都是毫不留情的收押，監禁，法倫丹至少還走官方程序，沒把你關進牢里。”

“不，他們可一點都不人道主義，那里就是地獄。”塞西莉婭冷冷地說，“那里的人，從未將我當做人類，他們嘴上叫著‘魔女’，抽我的血，讓我配合實驗項目，甚至，讓我們和魔獸……只為了驗證靈恩教派關于【人形魔法生物】的說法，因為魔法生物之間是沒有生殖隔離的，一旦我有反抗，他們就拿出父親威脅我。”

“我在那里，度過了最為黑暗的三年，那時的我，只有十五歲。”

雖然只是輕描淡寫地敘述，羅恩卻仿佛能感受到塞西莉婭心底，那股幽深的黑暗。

研究者，被做過許多黑暗的實驗。

所以，造就了后來的煉金魔女，和后來煉金魔女的血腥實驗。

“在那三年里，父親來看過我一次，那天，我好好打扮，將實驗留下的青紫從身上抹去，提前想好了要對父親說的話，我本來想說，‘不用擔心我，我在這里過得很好’之類的話，可是父親……有了新的親人。

“隔著厚厚的玻璃窗，父親臉上洋溢著幸福，他告訴我，工廠蒸蒸日上，他和一位女男爵喜結連理，已經生下了一個男孩，他會以我為榜樣，好好培養他。”

“那一刻，我難過極了，什么話也沒有說，逃離了那里。

“因為有人搶走了我的父親，搶走我在那個黑暗的地獄，堅持下去的理由。

“可后來我又想，父親沒了我，有了新的孩子也不錯，他會生活得很幸福，很順利，只要我依舊在那里受苦。”

塞西莉婭淡漠地敘述著，仿佛在說著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可是后來我才知道，父親的紡織廠，是被貴族看上散播了流言，有我這么一個身為魔女的女兒，已經完全撇不清關系，發色和氣息的變化非常敏感，他不得不盡快處理掉我，那些家伙上門，正好有個由頭直接把我送走，還能收獲一大筆補貼，好去拯救他的廠子。

“他和那些惡魔，演了一出會把我送到更好的地方生活的戲劇，仿佛那樣，他的心里就會好受一些。

“這是我的“實驗課”老師告訴我的，因為她說，想看我壞掉的表情。”

塞西莉婭笑了笑：“所以，她就死了，我也的確壞掉了，身體和靈魂都千瘡百孔。

“那之后，我就被當做危險品關進了監牢，那里暗無天日，見不到任何人，寂寞到要發瘋，但是，沒有人再敢接近我，傷害我，監牢里，居然是我這三年過得最開心的日子。

“在那里，我每天都會在墻壁上刻下，以前和父親研究過的知識，還有讀過的書本，一層寫完就擦掉，再寫一層，所以，每天都很開心充實。

“再后來，安妮大人摧毀了那里，拯救了我，我在魔女之家見到了許多同類，她們都對我很好，那是我在離開家之后，再也沒有感受過的溫暖。

“你見過的很多孩子，格蕾絲，愛麗絲，辛西婭，朱諾……大家都是那里的孩子，只是互相不曾見過。

“既然人類都不把我當做人，我為什么要將自己看做人類的一份子？

“所以，當安妮大人給了我們希望，我們就愿意付出我的一切，來換取這份希望。

“大家都拼命向安妮大人證明自己，因為她說我們是魔女，那我們就是魔女，因為她說我們要報復人類，我們就報復人類，因為她說神座是為了為魔女爭取生存空間，我們就填補神座。”

“安妮大人單獨教了我煉金術，告訴我這很重要，以后要靠煉金術來創造更多的同胞。

“所以我一直很在意關于血肉神座的信息，想著向她證明自己，殘害人類，學習更多她的煉金術，我很崇拜她。”

“皈依者狂熱。”羅恩淡淡地說。

“那是什么？”

“強化你們身份認同的一種方式，你們更兇很地對待人類，強化了自己身為魔女的身份認同，因為，你們都將安妮看做母親，而安妮告訴你們，只有成為魔女，才能成為她的家人。”

“身份認同，或許是這樣吧。”塞西莉婭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后來你出現了，我才發現，我的研究根本不重要。

“你體內的【神靈源血】，是安妮大人放進去的吧，其實她根本不在意我的研究，愛麗絲和桃樂絲她們，對你的了解要比我多得多。”

事實上，做這件事的是神座。

羅恩明白了，她為何一開始很在意所謂《禁忌秘典》，后來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因為她發現，她在意的知識，安妮那里有全套。

“所以，那個時候我開始懷疑，你對魔女來說，到底是什么，你能告訴我，是什么嗎？”塞西莉婭定定地看著他。

“終結的命運。”羅恩斟酌片刻，“安妮來自一個叫做【降臨者】的組織，魔女之家算是皮套，外殼，一切都是為了掩飾無法之地，這里，有300年前埋藏的神座，她要為【降臨者】補全這座神座。”

“原來如此，又是利用嗎？”塞西莉婭閉上雙眼。

“誰又說得清呢？至少安妮將你們，叫做她的孩子們。”

“我有一件東西托付給你。”塞西莉婭終于疲憊地說。

【任務，托付，第二階段】

“我有一個貴族的姓氏和家名，叫做香頌，奧蕾麗需要一個人間的身份對吧，去那里吧，母親小時候的女仆，伊莎婆婆，在丹楓看守著一棟祖宅，可惜我從來沒有去過。”

羅恩的眼神，卻復雜起來。

奧蕾麗的法倫丹貴族姓氏，原來是這樣的來歷。

原本的劇情中，帶著奧蕾麗逃離無法之地的劇情中，塞西莉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沒有別人知道這件事，就算父親也一樣，小時候，母親去世前悄悄對我說過，如果父親有一天靠不住了，另尋新歡，我要是受了委屈，就讓我去找伊莎婆婆，那個時候我還不懂，但媽媽讓我發誓，不許告訴爸爸，于是我真的沒有告訴他。”

“可能媽媽，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明白父親是個什么樣的男人。”

塞西莉婭顫抖著遞過來一個四葉草吊墜，“拿著這個回去，她會接受你們的，我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能證明我的存在，可能，也只有這個姓氏了。”

“謝謝。”羅恩點頭道謝，接過吊墜，“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

“對伊莎婆婆好些。”

“會的。”

“還有……”

如果，我早點遇到你就好了，尤其是，不要在這種情況下。

塞西莉婭難過地看著自己的身體。

靈魂和肉體千瘡百孔，又怎么具備愛人的能力。

“奧蕾麗，會代替我活下去，對嗎？”她期待地看著羅恩。

【雖然陪在你身邊的是她，但也有我的姓氏。

那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印跡，留在了你身邊。】

“……抱歉。”羅恩輕聲說。

“沒必要道歉，我只是覺得，好累啊。”

塞西莉婭的眼神逐漸失去神采。

“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對我溫柔，我記得，你說過要建立起獨一無二的強權，讓魔女也能順利生活在這個世界，對嗎？”

“是的。”

“你一定要成功啊。”

“我會的。”羅恩看著她，神情認真。

【我喜歡你。】

塞西莉婭閉上眼睛。

但這句話不需要說出來。

會給他增添負擔。

血液在羅恩右手聚集，凝結成一把血色手槍。

他已經明白了塞西莉婭的死志。

強行進階，就是要突破封印、卷軸一類的東西，然后，陪那些魔女去死。

羅恩抬手，補上了一顆血色的子彈。

血色子彈濺射在塞西莉婭身上，驀然形成一道血色的棺材，血色水晶中，她的樣貌依稀可見。

其實在她說出要托付一件東西給自己的時候，就已經要死了。

雖然強行進階，受傷嚴重，但畢竟是階位【4】，活下來不成問題，更大的原因……好像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所以任由生機流逝，根本不用羅恩動手。

就像她說的，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對她溫柔。

人類傷害她，不給她機會，將她視作異類。

魔女救走了她，她就將自己看做魔女。

誰對她好，就跟誰走。

很簡單，十分簡單的道理，沒有那么復雜。

但畢竟她犯了罪。

羅恩手中出現一朵白色的蒔花，輕輕丟在血色水晶構成的棺槨上。

塞西莉婭在這樣的悲慘世界活過，像極了一朵短暫的蒔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