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恩，你說，我在母親眼里，是工具多一點，還是女兒多一點呢？”銀色的金屬箱子旁，奧蕾麗發出了有些可憐的聲音。

自己的懷疑，羅恩告訴她的一切，以及鐵證如山的事實。

可她心中還是忍不住抱著一絲希望，希翼著，自己在安妮那里，雖然有著工具的性質，或許還真的存在著一絲母女間的溫情。

此刻的奧蕾麗，聲音中帶著恐懼又可憐兮兮，簡直就像一條快要被遺棄的小狗。

——因為她的十六年，都是在魔女之家度過的，她的朋友，親人，牽掛，都在那里。

明明是魔女之家的小公主，原本和諧美好的童話生活，現在卻破碎了。

羅恩也不知道她會是什么感受。

在魔女之家，連塞西莉婭都固執認為魔女和人類是彼此對立，不同的物種，自己成為魔女后，她的態度才好了一些。

這樣的的環境下，奧蕾麗還能有一絲對“祭品”的同情心，已經算是很善良了，沒有長歪。

但后來她在自己死后，真的成為了安妮手中不折不扣的武器。

是什么樣的母親，能設計殺死女兒深愛的，彼此相愛的，一起生活了三年的丈夫呢？

在最幸福的時刻，將她置身地獄。

只為了讓自己的女兒回歸魔女之家，走上登神之階，走上向人類復仇的道路，發動波及三國的血色煉成。

羅恩忍不住想起了上一世，非常著名的一句話。

這個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問題，可能都是原生家庭的教育問題。

真難辦啊……

羅恩斟酌片刻，還是選擇實話實說。

這是為了給她更美好的未來。

雖然這很殘酷。

“工具還是母女情，其實并不矛盾，安妮只是從未給你選擇的權利，她對你的真實感情我無法評價，萬一，她認為，讓你成為階位【9】，是因為愛你呢？”

哪怕代價是你的幸福。

羅恩絲毫不懷疑安妮會不會有這個腦回路，因為據他觀察，魔女都挺癲的，尤其實力越高越是這樣。

“但在我的預言里，只要我死后，你就會不可抑制地滑向深淵，成為安妮的幫兇，大陸上會死掉遠比630萬祭品還要多的人。”羅恩說這些話的時候，始終神色平靜，“所以，我會保護你，如果我死了，你就逃吧，逃得離魔女之家越遠越好。”

誠然，奧蕾麗是風暴的中心，殺掉她，就不會有后來的【血肉神座】的主人，不會有魔女之國，更不會有血色煉成，自己脫身也很更簡單一些。

以她對自己的信任，下手也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可那個可怕的念頭，在幾個月前，只是在腦子里轉了一圈，就被羅恩否決。

那有違他心中的正義。

就算自己有可能會失敗，最終導致國家滅絕的巨大災難，需要犧牲不知多少生命去挽回。

可奧蕾麗何其無辜，她什么都沒有做錯。

300年前的人造魔女，承載血肉神座，憎恨人類……這些都不是她的選擇。

如果說奧蕾麗的人生，自己做出了什么選擇，那個選擇，也只有愛上羅恩·歐根。

奧蕾麗擦了擦眼角溢出的眼淚，從銀色箱子旁站起，勉強笑了笑：“嗯。”

只是那眼神，深刻到讓羅恩看不懂。

恍惚了一下，他還是從背包里取出提前準備好的食物：“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們下來已經快八個小時了，魔女應該找不到這里，累的話就睡一覺。”

“嗯。”奧蕾麗十分乖巧，只是情緒依舊低落。

羅恩也知道，這種事情急不得，需要她自己走出來，干脆走到一邊：“我去研究一下這里的煉金矩陣，上次把我變成魔女，也是類似的矩陣，應該是照著這個改的。”

研究一下，看能不能讓自己利用這個矩陣進階。

要帶著她逃出去的話，也該由自己，對她曾經的朋友們舉起屠刀，哪怕力量多一絲也好。

羅恩來到距銀色箱子右側1/3的地方，嘗試著輸入魔素，據他感知，這里才是整個矩陣的中樞。

至少試試看，有沒有矩陣回路是破損的。

他本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研究性行為。

但不知為何，輸入魔素后，就像是有一雙手，拉住他的意識不斷下沉。

那里，有一個靈魂碎片的共鳴。

乃至于……和千千萬萬個靈魂碎片，共鳴。

“羅恩？！”奧蕾麗看到突兀倒下的羅恩，驚叫道。

……

羅恩睜開了眼。

【提示：你已進入猩紅神座（殘）】

陽光明媚且刺眼，自己正處在一個水果攤前，空氣中彌漫著葡萄特有的甜美氣息，似乎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些葡萄是從北方運來的，阿塞夫領的緯度，種植的葡萄遠沒有那么甘甜。

自己似乎……成了一個果販。

夏日的陽光十分刺眼，想拿起一個李子解渴，可是想到背負的債務，還是忍住。

“爸爸，爸爸！”兩個4、5歲的女孩，拽著小短腿，手提水壺和飯盒奔了過來。

羅恩漠然地注視著她們，身體卻不由自主彎下腰去，將她們抱起，爽朗地笑了：“柯特蕾，柯西莎，又長高嘍！”

一切都像是一個平靜的午后，一個父親，和帶著午飯來看他的女兒，享受天倫之樂。

午后的鬧市沒有多少人流，大家不疾不徐地進行著日常生活。

一旁的攤主，嘴里說著羨慕他有一對雙胞胎女兒的話，卻被上門的客人打斷。

本來，是一個平靜的午后的。

血色的云朵頃刻間從西北方席卷而來，地面迸發出粗大的光柱，本來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兩個女兒，瞬間化為了血霧。

男人肩膀一輕，才發現不對：“柯特蕾！柯西莎！”

他滿臉恐慌，無助地揮舞雙臂，想要留住化作血霧的女兒。

可一切都是徒勞。

隔壁攤販、客人、目中無人的巡查官、乞兒……

直到整個廣場上再也空無一人，巨大的血霧席卷過來，那光柱愈發粗壯了，籠罩了整個阿塞夫領。

男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絕望地看著天空，念叨女兒的名字：“柯特蕾，柯西莎……”

然后緩緩化作血霧。

絕望，憤怒，不甘，恐懼。

羅恩感受到了。

接下來，妓女，富商，低賤者，高貴者，相擁在一起的愛人。

阿塞夫領的430萬人，全部化作血光，靈魂升上天空。

羅恩看到了一切，面容不喜不悲。

那些仇恨，那些憤怒，那些不解，那些絕望，那些對生命的眷戀。

羅恩都一一看過了，也認真地感受過了。

仍舊是不喜不悲。

那些情緒仿佛沒有為他造成過多的影響。

因為他是羅恩·歐根。

他只是注視著這片血色空間里的一張張可怖的人臉，眼神中有一抹深刻的憐憫。

于是他開口道：“仇恨，要將仇恨注入到我的心里嗎？”

亡魂們沉默不語。

他們默默注視著這個絲毫不受影響的男人。

“其實你們沒必要這么做，我已經接下了為你們復仇的任務。”羅恩認真地說。

【——復仇】

【——復仇！我愿獻上我的一切，奉您為主】

【——復仇！英雄，請殺死那些惡魔！】

許許多多的聲音響起，亡魂們陡然喧囂起來。

那股共鳴也擴大了。

羅恩心中有所明悟，這是神座內部的話，這些是被獻祭掉的阿塞夫人？他們完整地融入了神座，無論是靈魂還是血肉之軀，所以才能在此刻顯現出來。

拉自己進來，讓自己看到那些記憶，應該是想將那抹仇恨注入自己腦海，為他們復仇。

于是他索性說：“我和那些魔女，確實結了生死大仇，但真正殺死你們的【降臨者】，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東西，有什么目的，為什么要做出這種事情。”

亡魂們沉默地注視著他。

“你們大概有某種力量能影響到進來的人，但在以后，請不要影響一個女孩的神志，她有可能是這座神座的主人，但并非是她殺死了你們，她也只是一個受害者。”羅恩說到這里，環視一周，“替你們報仇的任務，我接了，在我死之前，我都會努力完成這件事。”

前世的奧蕾麗，在羅恩死后仇恨著所有人類，除了安妮的刻意引導，應該也有這個亡靈空間的影響，不然不會那么瘋狂。

亡魂們喧囂起來，沒有靈智的那些，只是叫嚷著“復仇”，那股共鳴陡然消去了一大截。

羅恩眼中的憐憫只是更重了些。

“你們的訴求是什么？”

【我們的訴求？】

亡魂們互相對視，一張張臉上都是茫然。

上百張影影綽綽的臉中，終于走出來一個亡靈，這個靈魂相當清晰強大，是諸多亡靈中，最凝實的一個。

亡靈們停止了喧叫，就連那些沒有靈智的亡靈，也閉上了嘴，仿佛明白這是歷史性的會面。

“請查清阿塞夫領為什么會發生慘劇，以及，是誰制造了那場慘劇，為我們復仇。”亡靈微微俯首，“我們就會獻上一切，安靜地歸于神座。”

羅恩沉默了很長時間：“只是這樣就夠了嗎？”

亡靈有些意外，抬頭看了他一眼：“只是這樣就夠了。”

羅恩這才看清，對面就是他第一個附身的記憶，那個水果攤販。

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和一位臥病在床的妻子，雖然負債，仍然努力，樂觀的生活著。

這樣的人，本不該死的。

至少不應該這么死。

還有很多人，也不該這么死的。

羅恩沉思了良久，那些亡靈也久久等候著。

“降臨者和魔女都在謀劃造神，那是你們痛苦的根源。”羅恩嘆了口氣，十分坦然，“也可以說，神座就是造成你們痛苦的根源。”

“但是，究其根本原因，是因為奧利安結構性的階級矛盾，超凡者和普通人之間的矛盾。”

“在奧利安，超凡者和普通人幾乎是兩個種族，階位【3】以下的低階還能和普通人之間有交流，高階的超凡，普通人對他們來說，和雞鴨鵝沒什么區別，所以，才有高達630萬人的血祭。”

那些亡靈臉上，統一出現了茫然的表情。

“但這個問題確實不好解決，不考慮資源的問題，一個人也不一定有走上超凡的資質，所以超凡和普通人永遠存在，超凡者和普通人之間的矛盾也會永遠存在，這種結構性矛盾永遠不可調和。”

“所以，這種事情還是會源源不斷的發生在這個世界上，因此，需要一個……”羅恩的精神體，在這個空間內來回踱步，“需要改造出一個，能讓所有人幸福的社會。”

讓所有人幸福的……社會？

亡靈們臉上的表情愈發懵逼。

他們本來，就沒有什么智慧，這種生前都不一定聽得懂的話，死后就更不一定聽得懂了。

“一個健全的體制能讓所有人的安全獲得保障，普通人的痛苦，就是沒有足夠的力量反對剝削和壓迫，甚至連生命也一樣，因此，奧利安才會一直呈現一個金字塔結構的社會分化，所以，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就是發展生產力，解放生產力，讓普通人也擁有反抗超凡者的武力，甚至能反抗神。”

“所以，僅僅是找出來誰在做這樣的事情還不夠，找出來，殺掉，然后呢？這樣的事情還會繼續發生，普通人還會是待宰的豬羊，只不過下一次不再會是阿塞夫領，因為那里的人已經死絕了。”

亡靈們的眼中，閃爍著兇狠的紅光。

“所以，只是那樣，就足夠了嗎？”

“你們是依附于神座的集體意識，可以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然后呢？沒有神座可以依附的人，死去的人，該找誰來報仇？”

“所以，還是需要改造出一個，能讓所有人幸福的社會啊，但這樣的話，就要一統奧利安，等等……還有種族矛盾地域矛盾文化矛盾。”羅恩神色苦惱，“這些等我做一個詳細的計劃再跟你們講。”

你可別講了……

亡靈們沉默地看著他。

只是找出真兇殺掉……怎么就變成改造世界，還要統一奧利安了？

這種事可是他們做夢都沒想過……

但是，雖然聽不懂羅恩再說什么……

所有人都能幸福的社會……

真是，讓人想都不敢想的夢想啊……

“您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情？”為首的亡靈，小心翼翼地發問，“雖然我們聽不懂，但能聽出來您應該是出于好心。”

“說了你們也不懂啊。”羅恩撓了撓頭，“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經由現代國家教育體系培養，從初等教育到高等教育，我看不下去這種事情。”

【……】

亡靈們都沉默了。

大陸上，有這個國家？

雖然他們文盲居多，大陸上的國家多少還是知道的，那什么什么國家，拗口的名字聽都沒聽過，還有那什么什么教育，又是什么東西？

今天他們沉默的次數，比往常的300年都要多。

于是他們繼續對羅恩說——

【我們和神靈交涉，希望選擇一個祭品，送出猩紅之咒，背負神座，為我們復仇，我們再成為神靈的力量】

【神靈允許了，祂選擇了您】

【只要您為我們完成遺愿，就能繼承這座神座，我們會毫無保留地獻上一切】

羅恩不由得一愣。

神座，選擇了……自己？

在這些亡靈的注視下，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切。

為何自己在血月下屢次不死，被獻祭兩次都能活過來。

為何自己一定能踏上【神之道途】。

為何剛才沒有被那些亡魂影響到，是誰守護著自己的靈魂。

也明白了，奧蕾麗愛上自己，是因為【猩紅之咒】的氣息，對她天然的吸引。

她的身體被做過手腳，雖然號稱能繼承所有神座，在血肉相關的靈性影響下，一定更貼合【血肉神座】。

羅恩本以為，要殺掉自己，是因為必須的【儀式】，比如晉升階位【1】時，所承受的“圣女受難記”，原本以為那是奧蕾麗繼承神座的儀式，現在看來——

【猩紅】選擇了自己，而不是奧蕾麗。

所以，安妮一定要殺掉自己，只有自己死掉，才能讓奧蕾麗真正掌握【血肉神座】，繼而讓魔女之家真正掌握一位階位【9】。

在無法之地埋藏上千年，剛剛憑借獻祭，恢復元氣的神座，其中神祇的意志，在亡靈的建議，或者說脅迫下，選擇了自己，作為傳承者。

不論降臨者還是安妮，謀劃的一切都是徒勞。

自己，才是被神座真正選中的人。

猩紅之咒，便是初次見面時，神座給予的禮物。

羅恩明白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