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兩人的對話，劉隆不禁深深倒吸一口冷氣，內(nèi)心有些不寒而栗。

從張禹上來坐下的第一瞬間，交鋒就已經(jīng)開始了。

從剛開始的沉默，到鄧綏的第一句話，都透出太后身份的威儀。

這里面?zhèn)鬟_了一個信息：吾是主，汝是臣，我要你干什么，你才能干什么。。

在這廢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漢朝，君臣的概念可是極重的。孝廉出生的張禹，自是尊崇這一套規(guī)矩。

鄧綏開口說的每一句看似平淡中流出對張禹的敬重，但都是暗藏玄機，話里有話。

“張?zhí)荆愕降资抢狭耍苍撌菚r候交出權(quán)力，享受接下來的日子了”劉隆烏黑的眼睛盯著張禹，想要看出他表情上的反應(yīng)。

但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沒有半點波瀾。

畢竟人老成精，張禹怎么會聽不出鄧綏話中之意，但他卻巋然不動，回答也是不卑不亢。

鄧綏聽到張禹的回答之后，輕笑一聲，散發(fā)出一股無與倫比的女君魅力。

“先帝愛才，曾私下與吾時常夸贊汝之忠義。即是一心為國，你自得先帝信任，而今這地位，是你應(yīng)得之。更兼幼帝可順利繼位，吾對太尉亦是心存感激之意。”

劉隆內(nèi)心不僅佩服鄧綏的說話藝術(shù)，真是一邊夸贊張禹，一邊又暗自拔高自己。

“學(xué)到了......這說話的水平，真是讓人如沐春風(fēng)，雖然你張禹能坐到如今的地位，但別忘了我可是先帝的皇后，當(dāng)今太后。”

劉隆暗自佩服，認真在心里記著筆記，聽了起來。

此刻，不光他在認真聽著，德陽殿后，鄧騭也是在安靜地等待。

他的身后，一眾親衛(wèi)內(nèi)侍已然就位，靜等他一聲令下。

而且，鄧騭早已經(jīng)在這北宮外圍安排好了虎賁軍，更是將出宮早已把守，一旦張禹今日不歸還兵權(quán)，他有自信以謀反的罪名將其拿下。

“張?zhí)荆涂茨趺催x擇了......希望您可以做出正確的選擇。”

對于張禹，鄧騭內(nèi)心也是頗為敬重，但此刻他是站在以鄧綏為首代表鄧氏家族利益的這一方。

若是有人與太后為敵，那便是和他鄧家作對，自然要下臺。

“將軍，前方小黃門來信，目前一切正常。”來人正是蔡倫，他也早就安插好了手下一批小黃門，在暗地監(jiān)視一切。

只要情況不對，鄧騭便可以第一時間得到消息，按照計劃行動。

與此同時，尹勤喝著酒，時不時看向德陽殿上，內(nèi)心思緒不斷。

“謁卿，這局面你怎么看？”

一旁的徐防也是沒有了最初的風(fēng)輕云淡，他深知看似平靜的表面實則是波濤洶涌。

“我看不出來，一切還要看太后......”

德陽門下的儺戲已然過半，激昂的聲音依舊盤旋在整個北宮，愈演愈烈。

張禹聽罷，也是笑了起來，雙眼之中露出了一抹追憶。

“先帝待我真誠，我自當(dāng)不負先帝，更會不負先帝留下的這大片漢江山。”

隨即，張禹拿起耳杯，舉杯敬酒：“太后，臣內(nèi)心對您是欽佩萬分，今國家數(shù)次災(zāi)禍，您心懷蒼生，開倉放糧，兼濟天下，更是躬身節(jié)儉，不驕不奢，實乃仁君之道。自輔佐吾皇以來，您勤勉國事，孜孜不倦，一己之力，匡扶漢室。臣下每每感思，無不涕零，不知所言。”

這一番肺腑之言，鄧綏內(nèi)心也是能夠感受到，頗為感動。

她自始至終，都未曾想過張禹對自己會有這么高的評價。

一階女身，護佑少帝，獨掌大權(quán)，其中的苦楚又有幾人知曉半分。

朝中暗處不滿她臨朝的儒學(xué)士人可曾想到過這一點？

沒想到，眼前這位老臣，竟能理解她。

鄧綏端起酒杯，微微頷首，一飲而盡：“太尉過譽了，自我光武帝建朝，歷經(jīng)三世奮斗，直到吾夫君嘔心瀝血，畢生勤政，終換來今日大漢鼎盛，吾自當(dāng)接續(xù)君之意志，掃清八方，揚我漢威。”

隨后，她輕輕撫摸身邊安靜的劉隆，雙目流出一抹微不可查的堅韌，繼續(xù)道：“陛下年幼，這江山總歸需要有人來肩負，吾只愿一介女流之身，能等到陛下長大，不負列祖列宗之天靈。”

劉隆聽著眼前這少女的一番表白，內(nèi)心也是有些動容，嘴里咿呀一聲：“阿母......”

“隆兒，你要快些長大，接過這大漢天下，讓母后的擔(dān)子輕一點。”

說到這里，鄧綏的眼眶微紅，潔白無瑕的臉頰之上有玉珠滑落，楚楚動人，讓人心疼不已。

這一幕，來的有些突然。

“阿母，不......不哭......”劉隆內(nèi)心一動，幼小的身子頃刻間掙扎著在懷中爬了起來，用那雙小手輕輕擦去眼淚。

“隆兒......”鄧綏將劉隆輕輕抱住，臉上多了一絲慰藉。

“母后啊，兒我可是盡力在配合你了，您可莫忘呦！”劉隆內(nèi)心暗笑，嘴里咿呀咿呀道。

一旁的張禹看著這對母子，也是暗自感慨。

“沒想到陛下與太后竟如此母子情深，看來太后平日里對陛下沒少費心思。”

他沒有半分猶豫，立刻說道：“太后，老臣必當(dāng)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為我大漢奉獻余生。”

張禹雖不知眼前的鄧綏對自己作何打算，但他也能感受到鄧綏內(nèi)心為國為民的真摯。

這些話不是空話，而是鄧綏實打?qū)嵶鲞^的。

為臣者，飽讀經(jīng)書，生為漢臣，自當(dāng)盡忠，這是他張禹信奉的原則。

孑然一身進宮，就代表了他的心思。

聽聞此言，鄧綏看向了張禹，緩緩說道：“有太尉這番話，吾自當(dāng)心安，更是為先帝感到高興，我想陛下也會在長大之后感激您今日的舉動。”

“太尉，您老年事已高，我實在不忍讓您每天殫精竭力，若這樣，我恐對不起先帝。如今陛下年幼，宮中正需要有人教授，且尚書臺也需要您這樣的重臣來坐鎮(zhèn)，在我看來，您是最適合不過的人了。”

說到這里，鄧綏聲音帶著一絲激動，聲音都有些頓挫：“太尉，您千萬莫要推辭，太傅之位我深思已久，此位置非你莫屬。”

張禹手中握著耳杯，沒有言語，目光看向了殿下的正表演的儺戲，好似穿透了人群，落在了那高聳的門闕之上。

鄧綏沒有催促，一臉平靜，就這樣靜靜等待。

此刻，這場戲也來到了最后的關(guān)鍵時刻。

吟唱聲在青天回蕩，好似化作了一曲殤歌，在作別往日的輝煌，告別那歲月中的榮耀。

張禹作何回答，也代表了今日的結(jié)局。

半響后，張禹高舉杯中之酒，依舊看著前方，仰頭，一飲而盡。

隨即，他轉(zhuǎn)頭，看向了鄧綏，原本有些深沉的臉上竟多了一絲釋懷，露出了不可言狀的笑容。

“太后大善，如此掛懷老臣，不勝感激。”

這一刻，劉隆感覺，這老頭好像是在看著自己，那笑容中夾雜著說不盡的復(fù)雜。

“太傅，吾愿當(dāng)之！”

“忠臣吶！”聽到張禹的回答，劉隆內(nèi)心感嘆一聲。

他，有點意外，這就拿下了？

這場權(quán)力的交鋒，好似有些輕松。但仔細想想他也明白了一些，這恐怕和鄧綏上位以來，做出來的聲望有莫大關(guān)系。

有道是君子論跡不論心。

鄧綏自成為太后之后，一直禮賢下士，一直到如今，寬仁厚愛，沒有半點亂政之嫌。

這一點，就足夠了。

不光是他，鄧綏更是意外，她自始至終也沒有想過，眼前身居高位，門生眾多的張禹會如此放手。

“看來是我多慮了，赤膽忠心，張?zhí)究僧?dāng)?shù)谩！?

但這一切情緒她都絲毫沒有表現(xiàn)在臉上，內(nèi)心對于眼前這位老臣多了一抹敬重。

上位者，誰不喜如此錚臣。

“太傅，陛下以后就交給你了，愿您費心盡力。”鄧綏舉杯以示敬意。

“臣自當(dāng)躬身授業(yè)！”

......

此刻，祈福大典已近尾聲，儺壇之上，掌壇師舞動師劍，站于鼎前仰天唱和：

“重申上啟，遠近福主、文武一切神祗，今日儺已周圓，燭盡燈殘，肴冷酒淡，簡褻殊深，莫為怪責(zé)。祈諸神圣光布施福祉，庇佑吾皇永康。拜送諸神早登云路，在天者騰云駕霧，在地者勒馬搖鞭，各返瑤官寶殿......”

“閉壇！”隨其一聲，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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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偉的德陽殿依舊，高聳的門闕依舊，只有回蕩在天空中的風(fēng)還在吹著，吹遍了整個皇都，訴說著道不盡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