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散文(7)
- 光與靜默(紀伯倫全集)
- (黎)紀伯倫
- 3537字
- 2014-12-14 22:22:17
敘利亞青年,你何不告訴我?請你告訴我:假若你是昨日之子,我們就哀悼你一番;假若你是明日之子,我們就認你為活著的兄弟!
二十五我愛勞動者
我愛勞動者。
我愛用思想勞作,用泥土和想象的星云創造鮮血、美麗、清新、有益圖畫的人。
我愛那樣的人:他在父親那里繼承來的花園里發現一株蘋果樹,于是在旁邊又栽了一株;他買了一棵葡萄樹,能結一堪他爾葡萄,經他培養,能接出兩堪他爾葡萄。
我愛那樣的人:他拿起被丟棄的干木,為嬰兒制成搖籃,或做成能彈出歌曲的吉他;我喜歡那樣的人:他取來巨石,制成雕像,蓋成房子和廟宇。
我愛勞動者。
我愛那樣的人:他能把泥土變成盛酒的器皿,或裝油的容器,或容香精的罐子。我喜歡那樣的人:他能把棉花織成襯衫,能把毛織成外袍,能把絲織成面紗。
我愛鐵匠:他打在鐵砧上的每一錘,無不夾帶著他的一點鮮血。
我愛裁縫:他用交織著自己目光的線縫制衣服。
我愛木匠:他敲進的每一顆釘子,無不夾帶著他的決心和意志。
我愛所有這些人。我愛他們那浸透了大地各種因素的手指。我愛他們那滿足忍耐象征的臉面。我愛他們那閃爍著勤奮珠光的生活。
我的心中充滿著對牧羊人的愛:每日早晨,他趕著自己的羊群去綠色草原,將之帶到清泉旁,用蘆笛與之促膝交談,直到長長白天逝去;夜晚來臨,將羊群趕回羊圈,那里是休息、安心之地。
我愛勞動者,因為他使我們的日夜相繼。
我愛勞動者,因為他為我們提供食物,而克制自我。
我愛勞動者,因為他勤于紡織,讓我們穿新衣,而他的妻兒卻穿著舊衣服。
我愛勞動者,因為他建起高樓,而自己卻住簡陋茅舍。
我愛勞動者的甜美微笑。我愛勞動者兩眼中的獨立、自由目光。
我愛勞動者,因其溫順,自認為是仆人,雖然他是主人。
我愛勞動者,因其靦腆,自認為是枝條,雖然他是樹根。
我愛勞動者,因其羞怯,你給了他工錢,未等你感謝他,他先感謝你;你一贊美他的工作,便看到他淚花模糊了雙眼。
我愛勞動者,因其為了讓我們的背直起來,他總是彎著背;為了讓我們的臉朝前方,他總是彎著自己的脖子。
我愛勞動者。
靈魂與肉體俱懶,且又厭惡勞動的人,我能說他什么呢?因為需要金錢而拒絕勞動的人,我能說他什么呢?因為審視勞動,自認為自己比那些雙手沾滿泥土的人高貴,我能說他什么呢?
坐在存在的餐桌旁,卻不把自己辛苦換來的面包和美釀放在餐桌上的人,我能說他什么呢?
那些不種想收的人,我能說他什么呢?
我只能像評說植物和靠吸植物津液與動物血液而延續生活的寄生蟲那樣評說這些人。
我只能像評說趁新娘新婚之夜偷偷竊新娘首飾的盜賊那樣評說這些人。
二十六我們都祈禱
我們都祈禱,但我們當中的部分人帶著目的和知識祈禱,而另一部分人則無目的和無知識地祈禱。人之心在神圣的無限面前無聲地跳動、歌唱著跳動。溪水流向海岸,無論山谷狹窄還是寬闊;溪水定會流到大海,無論天空布滿冬季烏云,還是夾帶著春令喜雨。
在我的信條中,祈禱是對存在的希望,對生活的向往,是有限意志對無限意志的想念;發自嬰兒胸中的第一聲吶喊,正是昏迷蘇醒的祈禱;姑娘新婚之夜的害羞是對被我們稱為母性的崇高存在希望所做的祈禱;臨終者發出的最后一聲嘆息,是已知向無形未知神殿做的祈禱。
在我的信仰中,祈禱是農夫心里的甜美希望;農夫將種子播到地里,暗自說:“奉主之名,全靠吾主!”
祈禱是趕著羊群去綠色草原的牧羊人理性中的稱心義務。祈禱是織匠靈魂里的美好工作;織匠坐在織機前,為美麗少女織著斗篷,或為老人織著御寒的外套。
祈禱,在我的法律中,便是一個人誠惶誠恐地站在黎明之前,中午時分驚愕不安,暮霞中神魂顛倒;夜半之時,從埋伏地點站起來,帶著沉寂與平安喜訊去往夜的平安與沉寂之中。
春天將花兒從沉睡中喚醒之前,花兒在祈禱。秋季將黃葉散落在地面上之時,樹木在祈禱……當冬季試圖用冰雪為樹枝穿上殮衣時,樹木在殷切地祈禱。
鳥兒鳴唱前后在祈禱;動物祈禱著求食,祈禱著躲進洞穴……
大山告別夕陽時在祈禱;夜幕籠罩下的山谷在祈禱。
沙漠在祈禱,祈禱聲中有綠色森林和噴涌的泉水;山徑在祈禱,祈禱的意思是平原和叢林;星斗在被黑暗顯露之前和被光明隱沒之后在祈禱;深淵在祈禱,祈禱的意義在于天堂和樂園。
祈禱并不是信奉宗教者的一種職業,也不是人們欲重復顯示的標志,認為通過它可以得到上帝的憐憫與祝福,而是人們的一種內里精神狀態,簡直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種看不見的客觀情況;被我們稱為人類的目的與正道,或大自然的方向或宗旨,或生命的必然命運的東西,充其量不過是存在于原子里的高尚、深刻、全面的一般祈禱,其存在于太陽之中,與第一物質形影不離,如同與普通智力相伴不分。
祈禱并不始于嘴唇發出,也不止于喉嚨唱出;祈禱存在于我們的每一最初情感和我們的日日夜夜的每一時刻。
我們都祈禱,大地上的所有存在都祈禱,因為大地上的一切來自上帝,歸于上帝。
上帝在自我祈禱,其存在在向自己的存在致禮問安。
二十七盲詩人
正是光明使我變成了盲人!
那是太陽,慷慨給予你們的是燦爛白晝,而給予我的卻是漆黑的夜;那是比夢還深的夜。
盡管如此,我依然遨游天際,而你卻住在生你們的地方,直至死神降臨,給你們另一生。
看哪,我用我的手杖和六弦琴探路,而你卻用串珠自娛。
看哪,我在黑暗中一直往前走,而你們卻害怕光明。
的確,我正在歌唱。
我不會迷路,即使陽光隱沒。因為主看得見我們的路,而我也在高度戒備之中。
即使我會跌跤,而我的歌聲是生著雙翅的,依然會翱翔在高風之上。
我是在探看深和高時使雙目失明的。憑我的宗教起誓,請問誰在面對深與高景色時會不犧牲自己的雙眼?誰又能在看見黎明曙光時不熄滅兩只顫抖的蠟燭?
你們說:“他好可憐啊!他看不見天上的星斗,也看不見草原上的延命菊?!?
我則說:“他們才可憐呢!他們摸不著星辰,聽不到草原上的延命菊?!?
好可憐哪!他們的耳中沒有耳朵。他們的指尖沒有嘴唇。
二十八阿卜杜拉·布斯塔尼
——紀伯倫為語言大師追悼會所撰悼詞
一個人對自己的民族在思想或意志上所做出的貢獻,通常要由受益者進行衡量和估價,而這種貢獻的標準則是由廣大群眾確定的。至于取與舍,則顯現在那位天才人物的民族中,他把自己的心思吐露給自己的民族,而民眾卻排斥之,不會從中汲取任何東西,于是他的天才一直存在于歷史長河里,直到歲月推出一位理會其天才見解的人物,給他以高度評價;不過,那是在天才人物被土掩埋和其聲音被永久寂靜淹沒許久之后的事了。那是一場古老的悲劇;但它還會長久存在于時代舞臺上,因為那是人類處于半醒半睡,本質模糊,而靈魂卻透明的時代。
東方出現科學復興先鋒的時期終于到來了——或者說出現了類似科學復興的時代,于是涌現出教授和導師——他們吸取古代的說話藝術,盡可能地進行篩選,同時相互盡力激發熱情——然后開始向新的一代進行傳授,用他們手中掌握的知識面包解除青年一代的求知饑餓,以他們水袋里的生命之水解除青年一代的求知之干渴——阿卜杜拉·布斯塔尼正是這些出類拔萃的杰出導師們當中的一位,他們把自己生命的全部勤奮與忠誠都獻給了教育事業。安拉憐憫他!盡管他已帶著思想和記憶回到了阿拉伯人的蒙昧時期或貝杜因人的粗獷年月,但他性情溫柔,演說動人,話語甜潤。站在他的面前,想到他那高強記憶力和他那掌握運用那種困難語言的超絕能力,我感到的不僅是不好意思,而是羞愧不已。
阿卜杜拉·布斯塔尼是一位作家,但不是以他所潤飾的文章;他是一位詩人,但不是以他所寫的詩歌。這位人杰的詩才并不顯示在白紙黑字上。假如有人說,他并不是我們所理解的具有雙重屬性的作家或詩人,隨著時間的漲潮和落潮以及文學結構、形式和流派的發展,可以說他們的話是正確的。然而他比詩人和作家更有益,更具有普遍性,更慷慨大方,更樸實可親。他喚醒了他的數不清的弟子們的靈魂里的詩情和對修辭的興趣,仿佛他從他們的天質和洞察力中擷取了悠遠鏗鏘的美妙韻律,寫就了那首世界級的不朽阿拉伯長詩,每行詩里都寫到詩人,或作家,或記者,或考古學家,或探索家。在我看來,這首題為《人類》的長詩,行行具有反叛精神;我的意思是說它們一反陳舊傳統,踏上了前人從未走過的道路。
假如我們只贊揚阿卜杜拉·布斯塔尼的著述,那么,我們的贊揚還是干瘦、有限的,簡直可以說是一種虛妄與摒棄。布斯塔尼的真正偉大之處已經體現并且仍然體現在師從他和以他為師的壯年人和青年人的身上。
五十年間,這位偉人將他的神奇面紗披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上。這其中有他的特點,有他的榮耀。阿卜杜拉·布斯塔尼滿足了每一個與他有聯系的人的需求;豈止如此,因為他還激勵、鼓舞了和他沒有聯系的人們的心靈。而自己的臉面沒接觸到他的神奇面紗的那些人們,則起來反對他的道路及其追隨者。那之中孕育著阿拉伯文學的新生命,也是他的自我決心的最有力證明。
明天將會忘記那些對阿拉伯復興運動出過力的大多數人,但明天必將記起尊貴大師阿卜杜拉·布斯塔尼的英名,而且飽含敬重、感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