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大口袋里;甚而至于,她可以從國民黨鄉長黃彪身上,將國民黨的軍響掏出來,以肥私囊。因此,這些年來,他的小小棧房才有這么火紅,生意越做越大;那錢就像人們常說的六月間的狗糞堆上的蒼蠅,越來越多。于是,邱三麻子想,自己人都老了,管她做甚;不過,話得說回來,蟋蟀死了也有個泥巴餅餅,網此,他想到了買地方。俗話說,石頭屙屎干年肥,有了土地,終身就有依靠了,老有所養,死有所葬,邱三麻子決定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一天,黃白玉從鄉公所回來,邱三麻子在門口接著:“白玉,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邱三麻子從來沒有這樣大膽說話。黃白玉把眼一楞,粗暴地揮手道:“站遠一點說話,客人看見了多不好。”
“我們都是老夫老妻的了,有什么不好?”“你胡子都一大把了,人家會怎么說?”黃白玉把粉臉扭向了一邊,“你身上又臟又臭……”邱三麻子一返往常,耐著性子:“不管怎么說,我們總是一家人。”黃白玉覺得今天,男人的行為有些奇怪,也就轉過身來放低了聲音,問道:“什么事?你那個當國民政府縣長的大舅子又說了什么?”“買地方。”“買地方?”“白玉,”邱三麻子進一步說道“我想我老了,做這棧房生意并不是長久之計,我想買些土地,搬到鄉下去住。”“啊,是這樣的。”黃白玉高興得嘴都笑歪了;她早就想買土地了。父親破敗的家,依靠國民黨恢復了元氣,現在她還要依靠國民黨,為她的六個兒子,置辦一個很大的家,成為流沙鎮的首戶;把流沙鎮、甚至整個流沙鎮和鄉下都控制在自己手里。她惱恨周武還帶著一幫殘余徒弟,把土匪趕跑,又在飛峰山上辦什么“義拳”,繼續與她作對,使她不得安寧。要想發家至富,非把“義拳”的子孫消滅不可!她要把飛峰山也買過來,置周武于死地而后快。同時,黃白玉用腫脹的眼睛,討厭地瞟了一下面前這個老態龍鐘的男人,半夜里,人都老了,還想上她的床,真是的,癩蛤嗼想吃天鵝肉,心煩,為了避免他的胡絞蠻纏,也想把他弄得遠遠的。于是,她說,“這是一件好事,為什么不早說呢?”“既然是一件好事,那就快辦吧。”黃白玉不耐煩地說:“好吧,我回頭就去和黃鄉長商量著辦,不用你操心,快回你的房間去!”“隨你的便吧。”邱三麻子吃醋地說,轉身回到他的房間。
不久,這件事就辦妥了。黃白玉買了一條溝和一匹山;她的愿望實現了,這次真的把周武陷入了絕境,但是她用肉體賺來的買地方的錢都揣進了黃彪的腰包。她明知道被敲了一桿子,心里多疼那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元啊!然而表面上裝得比任何時候都高興。你看神龕用兩對大蠟照得紅瑯瑯的,柱子上貼上了紅堂堂的對聯,大白天門前的紅燈也高掛著;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帶紅的,就連黃白玉的臉都比平常多打了一層紅粉。因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著一個字——“喜”。黃白玉恨黃彪無情無義,他占有了她,而她要買地方,仍舊一個子兒也不少。當然她是有心眼的,順著他向上爬,也達到了個人目的。可是她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她并不真喜歡他,而是逢場作戲……利用他!于是她把牙一或,再犧牲一次,利用一次,繃緊粉臉,索性再拿出一小把銀元,辦了十桌酒席請客,待黃彪為上賓,完成了她父親想做而又沒有做到的事情。然后她便體面地將麻子男人送去鄉下。說是鄉下,卻也不遠,離流沙鎮僅有一里路,順北門出鎮口向西傾斜而上,翻過一道不高的坎坡就到了。它正好處在苗兒山的尾子上,上街非常方便,這地方叫黃家溝。富饒的黃家溝和荒涼的苗兒嶺連成了一遍,這是黃白玉花了十年開棧房積蓄的銀元買來的地方,它將成為她的另一個聚寶盆;這是后話,我們還是先看看目前周武他們的處境吧。
第七章
“哎呀,郭老先生也死啦!”龍玉亭悲痛地叫了起來。“只好這樣送回他家了。”周武昏昏糊糊胡胡地說。“哎呀他家已不在這里了。”打更人又說,“自從你們義拳會館解散,你們走了,他家也逼迫離開了流沙鎮。如今會館成了國民黨鄉公所了。自從黃彪當了鄉長十多年,他有一隊國民黨兵,你們不敢露面。”“唉,我倒忘了,你說過他在這里已經沒有家人了,但不管怎么說,先埋了老先生再說。”王運福建議道。
打更人連忙先開口道:“行,還有付芳這孩子,我們一同把他們抬到‘官印堂’吧,那是棺山,沒錢的人死了都埋在那里。”說到這里,他神秘地低聲又道,“那里還有一個人正等著我呢。”
“誰?”眾人并口同聲地問。
“到了就知道啦。”
打更人憂心忡忡地說。于是他們匆匆忙忙趕往墳地去了。一到墳地,打更人首先去看樂才藏身之地,他揭開谷草一看,使他大吃一驚并且嚇出了一身冷汗,結結巴巴地說:“明明是在這兒,怎么就沒有人了呢?他……我想今天才來埋他,怎么就不見了尸體了呢。”“誰沒了?”眾人又問。“付樂才。”“付樂才?”周武驚問道,“他怎么會在這里?“他被萬達山、萬達青兄弟給打死了,伍子,。”打更人哭喪著說,“可能樂才是來尋找孩子的吧,誰知碰到了這兩個惡棍就遭了難。”“哼!早知道如此該廢了他倆!”周武氣唬唬地說,“樂才是死了,雖尸體不在,也不能死而復生,這賬要算到那三個逆徒身上!”“你們開除的三個人投靠了黃彪,伍元當了流沙鎮的保長,萬達山、萬達青兄弟倆當了鄉隊副,又到飛凰山招兵買馬,占山為王去了,不知幾時他倆人又跑回來行兇……”“他們也上飛凰山了?”周武斬釘截鐵地說,“那就不是‘紅胡子’,而是土匪了!”“我們也上飛凰山,把他們趕跑。”王運福說,“流沙鎮有國民黨兵,我們就到山上再辦‘義拳’對抗,聯絡老百姓,免受國民黨和土匪之苦……”
于是他們在埋了郭老關子和付芳之后,一同上了飛峰山,趕跑了萬達青、萬達山的土匪武裝。又辦起了“義拳會館”。但不久就被黃白玉勾結黃彪逼得走投無路無路……徒弟散了,周武獨自出家在古廟當了和尚。數年后,黃彪走了,黃白玉的大兒子邱寬當了流沙鎮鄉長,從外表上看,他是一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在讀書時代參加了國民黨。邱寬從外地回來接受委派,說委派,還不如是當國民正府縣長的大舅給的。不管怎么樣,邱寬年輕有為,當了流沙鎮鄉長之后,一開始就以寬厚待人的面?,贏得了民眾的信任,生活也算安定。這期間,他霸占了風水寶地無名山。在無名山里,修建了一橦巨大的四合院山莊,把連自己在內的六兄弟安頓在內。分別娶親生子,收租吃飯,完成了母親的心愿;而把黃家溝留給母親專用,顯得他十分孝順。那里有一口上等鹽井和鹽灶房很值錢,從一個農戶手里搶奪過來,分別改成地茅井和邱家鹽灶房,由陳桌得代管,同時任邱家和母親的管事。。。為了平熄民憤,心生一計,征得母親同意后,他親自去把周武從飛峰山接回流沙鎮,又找回跋腳女人和勇子。這樣一來,周武再鐵石心腸也被軟化了,無心再辦“義拳會館”,就此安享晚年。當地人也無心生事,各自謀生。王運福和龍玉亭看看邱寬鄉長,鈇一般手婉,無力回天,又出遠門去了。周武十分想念樂才和雪梅,不相信他們就這樣死去;他帶著十五歲的付亮走遍了獅子坡、龍形坡和飛峰山,最后來到苗兒嶺上。他們突然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聲。“是雪梅!”周武戰偎偎地說,臉上露出了驚喜之光。“媽媽?”付亮問,“是媽媽嗎?”“對,你公公聽出來了。”周武高興地說,“快,亮亮去接你爹媽....”周武來到雪梅身邊才知道她哭喊的原因,是樂才摔下了崖!因為他們生下的第三個孩子病死了,兩人痛苦不堪,正掙扎在生死的邊緣;眼睛也開始瞎了,他不忍雪梅受苦,又去開墾懸崖的土地。由于體力不支,視力模糊看不真,便摔下了山崖……周武找到了人非常高興,他們一起回到了流沙鎮。付樂才并沒有死成,又撿了一條命。但已經麻木了,黃白玉對他沒有了興趣。黃白玉的大兒子邱寬以仁義治人,覺得付樂才一家,過著這樣悲慘的生活,是母親做的太過分,要她補償。黃白玉只好將付樂才夫妻安頓到閑置的棧房后院的馬房里養病住家。當然不是白住,是要付樂才為棧房挑水,雪梅為棧房洗衣服、洗被蓋。邱寬這樣做,也在打他們的主意,是要讓付樂才當他的鹽水工,要周雪梅為邱家納鞋子縫衣。繼后,樂才和雪梅他們又生下三個男孩,取名二娃、三娃和四娃。經過辛勤繁重勞動的十年,付樂才耳朵徹底聾了,雪梅背駝了,與年輕時候判若兩人,于是,人們稱樂才為付聾子,喊雪梅為付嫂;他們的真名就漸漸被忘卻了。嗚嗚嗚嗚……一個凄厲而尖銳的中年婦女的喊叫聲和哭聲,顫抖地交織在一起,一聲緊似一聲地劃過初夏的夜空;炙人肺腑。天空黑沉沉的。躲在莊稼地里的農人們:老人和小孩、婦女和姑娘;都不約而同地從麥桿叢中探出瘦削的腦袋,在黑暗中,神情驚異地相互詢問。“發生什么事了?”龍玉亭驚問道。“大概這陣家里的人快斷氣了。”一旁的余老伯惆悵地答道。“是付聾子?”龍玉亭焦急地又問,“樂才老弟怎么啦?”余老伯沒有馬上回答,他索性從莊稼地里站了起來;但他并不去拍打破土布掛上粘著的泥土和胡須上粘著的草屑,而是在黑紗帳般的朦朧中,踮起腳尖,兩只老花眼注意地遠遠朝那即將倒塌的、有著鬼火般家客棧的后院——邱家馬房望去。雖然什么也望不著,但是,從那里發出來的撕裂肺腑的哭喊聲,猛烈地敲打著他那善良的心。過了許久,他那僵直的身子才有了點活氣,默默地低下了頭,眼眶里充標滿了同情的熱淚,然后他重新坐在潮的地里,不平地說道:“是付樂才快不了。”
“唉呀,是付嫂的丈夫哇!”黃梅媽驚叫了起來,“付大哥傷的可不輕吶!難道……”“媽,我去四娃家看看。”黃梅媽的小女兒黃梅接著說道。黃梅沒等她媽媽開口,便從地上跳了起來,向前跑去,兩手熟練地扒著麥桿“嘩嘩”作響。她剛跑出五、六步遠,就被她媽媽叫住了。“回來!你沒看見鎮上在過兵?”黃梅趕緊跑回到媽媽的身邊。煞時,鎮上雜踏混亂,馬嘶狗叫,人聲鼎沸;后一隊士兵與前一隊士兵,為爭奪住房和好吃的東西而互相爭吵、斗毆,同時間雜著當官的下流的責罵和老佰姓的詛咒。“狗日的遭殃軍,何時才過得完啦!”龍玉亭罵道。“龍叔叔,國軍、中央軍為什么跟鄉丁一樣壞呢?”黃梅在她媽媽懷里問道。“什么國軍、中央軍?都是遭殃軍!”“哦,是遭殃軍!”黃梅拉長聲音學著說。“哈哈!”大家被逗笑了。“他們生下來就是壞種,所以就那么壞!”龍玉亭說完覺得這不確切,便做了一個怪像,“他們是魔鬼土匪,在外面把我沒折磨死!算撿了一條命回到了家。”“哈哈,”大家又笑了。一位私塾先生,把頭伸進人群,從長袖筒里又伸出兩根瘦削的手指,提了一把老光眼鏡;說道:“聽說,打日本,中國勝啦!蔣委員長又驚又喜,他急忙從峨眉山上下來,把他的國民黨中央軍開赴前線,去當現成的接收大員,要與共產黨爭地盤吶!現在,他就正在調兵遣將呢,所以……”
“所以他們走一路,搶一路,抓一路!”龍玉亭噘著一張憨厚的嘴巴,鼻子一哼,不滿地又道,“屁接收大員,連我們窮老百姓也成了蔣介石的接收對象了么?”“哈哈……”“噓”私塾先生怕事地擺手制止眾人的喧笑,“別出聲!”正當莊稼地里的農人們自由閑談的時候,遠處出現了一排十來個背槍的黑影,悄悄向這邊摸過來。他們那不習慣的手和腳,常常踢著麥桿發出雜亂的巨響。余老伯側耳細聽,猛吃了一驚,連忙支起身子,探出頭去,竭力睜大一雙老花眼睛,在黑暗中四處收尋,隱約發現一條線式的黑影在踉蹌中逼近。于是,他毫不遲疑地對還在說笑的農人們,發出低沉而急促的命令。“抓夫的來了,快跑!向獅子山上跑!”人們一聽遭殃軍來抓人了,馬上停止了說話,男女老少在余老伯的指揮下,奮力向獅子山峰奔去。國民黨抓夫隊一看人跑了,便都扭亮了遠程手電筒光,拼命在后面追趕,可是,他們常常被麥桿纏住腳和衣服,一個個都被摔倒在莊稼地里。等到他們好容易清理掉身上的麥草時,再一看四周人們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余老伯說:“這陣,他又死過一回,一家大小哭聲振天!”他順著人們一邊悲,一邊嘆息,“家只有聽天由命了。”付聾子真命苦啊,年輕的時候,是個多標志的小伙子。就是狐貍精黃白玉害的。嗯,付嫂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大美人,都是黃白玉和陳桌得逼的她未老先衰,家破人亡。看來付聾子沒得救了。自從陳桌得當了邱黃氏的管事,就成了邱寬一鄉之長的幫兇。人們眾說紛云。唉,唉。付嫂守著枯瘦如柴的丈夫毫無辦法,只有嘆息。屋里點著一盞不太亮的油燈;它不停地擺動,忽明忽暗地照著這空空如野的家。這是家嗎?這是什么樣的家?而付嫂他們就根本沒有家,一輩子都上無片瓦,下無立維之地,她們只是寄人籬下,權借著邱家客棧的馬房,避避風寒。可是,馬房四壁橫窗破口毫無遮蔽,這又怎么能避風寒呢?在面臨野外的一方,粉石剝落,只剩下紙厚的一層了,這又怎么能抵擋強盜的偷竊呢?幸好他們與叫化子差不多了,也沒什么可偷了。三個小不點的孩子,擠在亂草堆里,瘦骨鱗鱗,衣衫襤樓破爛,頭發蓬松像三顆草篼,臉上粘有許多小污點;只有那一雙雙小眼睛烏黑溜圓,顯示著聰明的未來。他們驚恐地望著他們的媽媽,但他們不敢看躺在木板上的父親那可怕的快落氣的面孔。付嫂和她的丈夫,都是靠雙手掙錢吃飯的人,他倆一天不干活,一家人就揭不開鍋。又因為他們住著邱家馬房,因此,付嫂自然就是這棧房里那些油膩、堆積如山的、發了黃的被蓋的洗衣工。付嫂年過四十,便失去了女人的風韻,營養不良,皮膚發黃,不過從外表看來,頗為美麗,油黑的發髻上別著一根錫釵子,那雙深邃的眼睛看物有神,眉毛粗黑,依然可見一個稟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她下巴略尖;潔白的牙齒排列整齊,穿一身右邊開口的土蘭布長便衣,肩上補有兩塊大疤,十分簡潔。放大了的腳仍跟像從前一樣,走起路來,四平八穩,只看勤勞的手上像柏樹皮一樣布滿了裂紋。而付樂才當了打水匠,專從深井里提取鹽水,一天也不準耽誤;他老實巴交勤懇干活,從不偷懶。有一次,他病了,隔了一天沒打鹽水,第二天上工時,管事要他一天把兩天的鹽水挑完,于是他撿了一挑大桶,鹽水裝得滿滿的,足有一百五、六十斤,他挑在肩上剛走了兩步,扁擔就斷了,鹽水撒了一地,結果被管事重重地扇了兩耳光,從此耳朵便聽不大真了,而且還扣去半個月的工錢。可是,活還得繼續干……現在黃白玉老了,改稱邱黃氏,搬到黃家溝坐收地租享清福去了;棧房租給了陸家改稱陸家客棧七天前,邱寬又新打了一口深鹽水井,本家邱管事就把水牛式的付聾子調到了這口新井上打鹽水,而這天正遇身體不好,又沒吃飯,便向管事請了個假。可是,邱寬要慶賀這口新井的成功,并且他邀約了許多地方上的紳士和縣府鹽官參觀,于是邱管事,非要付聾子上工把新鹽水打出來不可!管事叫邱以德,是邱寬的侄子,仗著勢力,領著兩個鄉丁硬把付聾子從家里拖了出來,逼上了鹽車。付聾子站在高高的鹽車上,兩只充血的眼睛盯住邱寬和那般參觀的‘客人’,心里燃起了憤怒的火焰。他慢慢地將鹽筒放進了井里,然后他將牙一咬,快速地踩動鹽車,將裝滿鹽水的鹽筒提起;他多么么希望用超重的力量,把鹽車上掛鹽筒的楠竹條掙斷,從而造成蹋井事故,來砸掉這口吃人的新鹽井吶!可是,不一會,他發現他的力量太軟了,力不從心,盡管他發狠踩動,腳步始終不快,而且愈來愈慢,愈來愈覺得吃力.;胸悶發軟,他這才知道他是在病中,額上已經冒出了虛汗……楠竹條卷了一半了,下一半的楠竹條上,開始浸透了濃鹽水,邱寬高興得發狂,忙用食指在楠竹條上蘸了一下,放在舌頭上嘗味,馬上那鷹嘴鼻梁便翹了起來,確信這是一口好井,咸鹽水多,是他抓錢的寶貝,于是,他一勁地摧付聾子快踩。然而,這時的付聾子力氣已經用盡,快要失去控制了。還剩最后幾圈時,他的身上開始搖晃了,一步、兩步……突然,他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腳停止了踩動,只有雙手還握住吊手架,立刻鹽車反轉了,付聾子猛然醒來,可是他已經無力駕駛鹽車了。鹽車反轉的猛烈速度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把付聾子的雙腳拉翻過去,在鹽車上扯出了血和肉,甩出老遠,打到了邱寬的臉上;眾人大驚失色。工友們蜂擁而上,喊著救人,要砍斷楠竹條;可是,邱寬卻要救井,不準拉動,拼命叫嚷付聾子快用身體把鹽車卡住。工友們氣極了,推開邱寬和鄉丁,正要去砍楠竹條時,由于超速的旋轉,鹽車的轉軸斷了,向上彈起,把付聾子拋到空中,然后落在地上,血肉模糊,當場就昏死了過去。工友們立即搶救,找來一塊木板很快把付聾子抬回了家中,大家又湊了些零錢交與付嫂,給聾子治病…….現在,錢用完了;可是,付聾子的病仍然沒有好轉,眼看一天不如一天了,急得付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吶!她抬起腫脹的眼睛滿臉掛著累累淚痕,轉向草堆里的兩個大一點的孩子,焦急地說道:“二娃,你出去看看大哥回來了沒有?棉絮當了嗎?你們的爹等著藥吃呢。”“媽媽,大哥還沒有回來,我去
找。”三娃搶先說。三娃說著就從草堆里站了起來,打雙赤腳便跑出了門外。一會,付聾子艱難地睜開雙眼,抬了抬干柴棍式的手,微微努了努干瘡的嘴,朝地面上孩子坐的方向,轍動了一下病沉的身子。付嫂連忙俯身過去。付聾子斷斷續續的說道:“雪、雪梅,你、你就別、別把棉絮當了……”“可是,你的病很重呀!”付嫂附在付聾子的耳朵上說:“要用錢……”。“沒,沒關系;我現在才、才明白,這、這世道多狠毒哇!我、我不行了……要照、照顧好……照顧好孩子……”“別講這么多話,養病要緊。”“我、我希望孩子們活下去。”付聾子繼續說道:“要與他們斗……斗哇!”“你也應該活下去呀,四娃他爹,我們都是人吶!”“可是,可是,可是這世道……不準我們活呀!”付聾子氣憤地喊出了最后一句話,便又昏迷了過去。“四娃爹!四娃他爹!”付嫂俯在付聾子的身上,急促地喊叫起來。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了,仍不見付聾子醒轉來,付嫂慢慢從木板床緣站起身來,收住眼淚,看著付聾子那死灰色的面孔,仿佛那吃人的管事邱以得和鄉下邱寬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就在眼前。突然她身子一顫,面對著這慘淡的人生,她胸中的怒火在燃燒,頓時,臉變得鐵青。她把雙手舉過頭去,理了一把散亂的發髻,頭一昂,說道,“我找他算帳去!”付嫂說完就一頭向門外沖去;可是,她還沒有跨出門坎,便被兩把雪亮的刺刀逼住了。接著,從門外傳來惡狼般地叫聲:“你要找誰算賬去?好大的膽子!”隨著叫聲落地,陳桌得那猴子臉,便出現在門口,他惡狠狠地指揮著兩個鄉丁,擁進了這間空空如野的馬房。流沙鎮保長伍癩子,也隨即跟了進去。“你們要干什么?”付嫂退到木板床旁,用背護住付聾子,厲聲問道。“要干什么?你還不知道?”邱以得從鼻子里哼出了聲。他也有四十出頭年紀了,因為他和邱寬沾親而成了一條有名的護家狗。這陣他頭戴一頂金絲絨瓜皮帽,一付黑色眼鏡,高高地聳在鼻梁兩邊那突起的顴骨上,臉拉得很長,頭削的下巴上長著幾根稀疏的鼠須胡子,足足有三寸長。他身穿灰色上衫,外套黑絲絨馬褂,腳踏絨布軟鞋;人細而長,背略駝,這個樣子活像一具會走路的骷髏。他倒剪著雙手在屋里東聞聞、西看看;突然,他轉身伸出一支柴禾棒式的臟手,將付嫂推開,指著付聾子叫道:“付聾子,上工去!”“管事先生,你沒看見嗎?他正病著吶!”付嫂沒好氣地說道。陳桌得的兩顆黑眼珠,在鏡片后面盯住付嫂,蠻橫地說道:“病著也得上工!”“人都快死啦。”付嫂痛苦地說道,“你們這不是要安心逼死他嗎?”“這,這,這我管不著。”陳桌得奸狡地說著話,同時,將他的視線從鏡片上方射出,向付嫂的臉上瞟去。“鄉長說,人死了還得上工。”付嫂瞪著兩只大黑眼,生氣地直問道:“鄉長也是知書識禮的人,你這人還講不講理?別拿鄉長來壓人!”“你……”“狗丈人勢!”“你、你當真要找鄉長嗎?”陳桌得狡滑地說道,“那就請他走吧。”
付嫂氣憤地把手一劈,說道:“你們這是在活搶人!他病成了這個樣子……”“誰搶你了?”“四娃他爹給你們干了十五年的鹽工活,他給你們掙的錢,少說也有一籮筐,可是他得了多少?這個月他也做了二十多天的活,病了沒錢治病,你還逼他上工,才發生了這場工傷事故。這些天來,你不給藥費,連工錢也扣著不發,沒錢治病,不說,連生活也困難。現在人都快死啦……你這是成心把人往絕路上趕呀!”“哈哈!俗話說,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嘛,那天聾子該上工嘛,是他自己沒力氣,找死嘛……”陳桌得皮笑肉不笑地說。“太沒良心了。”“誰說沒良心?一個月沒有干完,不發工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嘛,白吃了飯,還要繳納伙食費。”“四娃他爹就根本沒有在鹽灶房吃過飯吶。”“初五不是打了一頓牙祭嗎?”“聽說是給邱鄉長做生,過后又說是慶賀什么抗戰勝利,請了那多客,怎么這陣又要收錢?”“一律都得扣除!照章辦事,不得違反。”“你們欺人太甚了!”“付聾子打壞了邱家的新鹽井,這賬怎么算呢?難道這是欺負人了?叫付聾子趕快上工賠償損失去吧。不然……哼!付嫂,你讓開!”陳桌和說著就去拉還處在昏迷狀態中的付聾子。付嫂連忙上前,雙手擋住陳桌得,大聲喊道:“住手!”這尤如炸雷一般的吼聲,把陳桌得驚呆了,有好一陣沒回過神來,從來沒有下人,敢如此吼他,要么那也只有邱鄉長才敢如此吼他。他正要發火,在他背后的伍癩子連忙走上前來,氣勢洶洶地說道:“付嫂,你想抗拒嗎?”陳桌得猛然回過神來,心生一計,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話:“正好,你不要你男人去上工,你去!邱鄉長正等著你呢。哈!”“呸,不去!”“由不得你。”陳桌得一邊說,便一邊動起手腳來;他伸出焦黃的骷髏手,就要去拉付嫂。現在的陳桌得戴上了一付眼鏡,嚴然一位邱家管事先生模樣,他那深度的近視眼鏡,幾乎觸著付嫂的臉龐。付嫂忍無可忍了,憤怒地舉起右手,用力扇去,把鐵算盤陳桌得的近視眼鏡扇飛了,碰到石壁上,被砸碎了;陳桌得一仰臉,摔倒在地上。他沒有眼鏡,什么也看不見,像一支落水狗,腳蹬手抓,可是,他什么也沒撈著,最后只抓住伍癩子伸去的一支手。于是,他像求救似的發出嘶啞的喊叫:“伍、伍保長,把付嫂抓起來,給我帶走!”兩個鄉丁立刻上前捉住了付嫂的手臂,伍癩子一把把陳桌得從地上扶了起來,他們一同就要往屋外走。此時,付嫂的三娃和四娃,立刻從草窩里跑出來,扯住付嫂的衣服,不讓走,并不停地哭喊道:“媽媽,媽媽……”付嫂這陣心如刀割,說不出話;眼淚止不住地流淌,滴在兩張仰望的孩子臉上。她心煩意亂,毫無辦法。“走哇!”邱以德大聲催促道。于是,為首的那大個子鄉丁,便一腳踢去,把四娃踢倒,付嫂驚叫起來,三娃急忙過去救護。這邊,兩個鄉丁迅速地將付嫂推走了;只在老遠的地方,傳來付嫂凄涼的地聲哭喊:“四娃他爹!”付聾子意外地醒來了,在渾黃的油燈光里,緩慢地扭動著不聽使喚的腦袋。他發現付嫂不在面前,只看見三娃摟著四娃,坐在他們媽媽剛才坐過的地方啼哭;三娃也不在。付聾子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便輕輕地把四娃喚了過去,問道:“四娃,告、告訴爸爸,你的二、二哥到哪去了?”“找大哥拿藥去了。”四娃伏在聾子爹耳朵上說“你媽媽呢?”四娃還沒說出口,‘哇’的一聲便先哭了。三娃湊過去說道;“媽媽被邱以德和鄉丁抓走了。”“啊?”付聾子覺得腦袋像似又被重重地敲了一棒子,煞時變得天旋地轉起來。他恨這世界無情,他恨這世界太黑暗!他多么希望這世界真的動蕩起來,攪個天翻地覆好把那些壞人,通通埋葬。付聾子想掙扎起床,可是,他怎么也立不起身來;他的汗水已經流完,他的血液已經枯竭,他氣喘吁吁地喊道:“天哪!為什么會這樣——這樣公平嗎?”慢慢地,慢慢地,付聾子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四娃首先驚叫了起來,接著,兩個孩子便都撲倒在付聾子身上,不停地哭喊道:“爸爸,爸爸呀!你醒醒……”正在這時,孩子的大哥——付亮,提著一包中藥扶著周武公公走進屋來;隨后二娃和周勇提著那床要當的爛棉絮,滿頭大汗地走進屋來。二娃將爛棉絮放在草窠里給爸爸蓋上;付亮扶周武公公坐在木板床旁,便對兩個正在啼哭的兄弟著急地問道:“爸爸怎么啦?”“爸爸,他快死了……”周武側身一看,只有微弱的氣息了,失聲叫道:“快!快熬藥;時間晚了就來不及啦!”付亮立刻忙碌起來,將手中的藥包打開,倒在砂罐里,滲上兩碗水,放在三個石頭頂口鍋的石灶上煎熬;周勇抱過一捆柴木,付新便伏在地上燒起火來。柴灰撲了付新一臉,濃煙熬得他直流眼淚,但他并不停歇撥弄柴火,使爐火愈燒愈旺,仿佛他的臉也隨著在燃燒。付新急著要把藥水很快煎好,使爸爸能得到及時的搶救。……付亮二十歲了,個兒并不矮,但身體缺乏營養,就是顯得清瘦一些。像個十六歲的娃娃,他上身穿著一件補丁衣服,沒有了袖子,那是他媽媽把袖子剪去補了身上其它破爛的地方;衣服幾乎全是用補丁連綴起來的,已經認不出布的原色了。可是,付嫂卻把它洗得干干凈凈,襯托著付新那油黑的臂膀,把付亮顯得非常秀氣和英俊。他是這家中最大的一個孩子,也最懂事,老早就幫助媽媽干活了;媽媽不在,就是他把三個弟弟帶在一起玩。二娃比他小四歲,依次三娃比二娃小兩歲,四娃又比三娃小兩歲。現在,付亮就像大人那樣安排家務了;因為媽媽不在,爸爸又在病中,三個弟弟還小。當然,他并不知道媽媽為什么不在,他只知道媽媽是一個忙人;也可能邱家有事……藥煎好了,付亮從地上爬了起來;他一手抹額頭上的汗水,一手提起砂罐;周勇馬上拿來一支空碗,盛上藥水,遞給了他的爸爸周武老人。周武老人一支手端藥碗,一支手用湯匙,一匙一匙地將藥水灌進付聾子的嘴里。不一會,一碗滾熱的藥水喝完了。少許,付聾子有些活動了,周武老人舒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