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新從石桌旁站了起來,手里拿著老劉那封信,默默向辦公室走去。許誠也隨之從石桌旁站起,跟在黃新身后走進辦公室的黑漆圓大門。小王連忙收拾石桌上的材料,發現由老芹帶回來的那封彩色信還夾在材料堆中,他馬上把它抽了出來,那熟悉的字跡便展現在眼前。于是他很快把材料全部裝進挎包里,拿著信跑進了辦公室。“區長,芝芳姐的信你還沒看吶!”小王有些埋怨地說。“現在拿來吧。”黃新笑說道。許誠在一旁笑著勸說道:“你也該看一看信了,難道你不心急嗎?”可是,黃新從小王手中接過信后并沒有立即看,而是順手就把它放進了軍裝的衣袋里了。“老許,明天我和小王走了,區上就剩下你和糧食委員老芹了,要小心。”黃新繼續說道,“隨時收集各小組的情況,特別要注意老劉那個小組的情沉變化,他身處匪窟邊緣地帶,特別危險,如飛峰山有新動向,立即轉告縣上,要注意保守秘密。”“是。”許誠答應道。“明天是臘月二十七日,是回龍鎮這年的最后一個趕場天,人可能很多,也復雜,要防止土匪出來搶老百姓的年貨。”黃新又叮嚀道。“什么?黃新要動手了?這——小——子!”萬達青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他像一條發了瘋的狗,一跳三尺高,轉身‘噌噌曾’地爬上碉堡房子的屋頂上,粗短的脖子伸得比鵝頸還要長,望著遠遠的回龍鎮方向,兩眼通紅、眼球凸出,放射著狼一般的兇光。“沒那么便利!他要我活不到大年初一,哼!我要他過不了這年底的最后一個場!”“對!先下手為強!”大疤子和萬達山跟那上去,緊挨在萬達青身旁說道,“他是我手下的逃兵,我絕不放過!逃兵在我手里都得死!”“邱寬早就要求我們把這小子干掉;可是我們幾次的襲擊,都未能如愿。”萬達山朝石佛鎮方向望了一眼說道,按老二的說法,“這次進回龍鎮去打他,也未必會占便利?”“但是,據今天這個情報來看,是一個干掉他的好機會;情報上說區里只有兩個人,沒有武力,這對我們的行動有利。”大疤子走到萬達山面前,拉長難看的臉皮說道,“古人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天是一個趕場天,人多更好掩護我們行事。”“大哥,你就決定吧!搞一次回龍暴動,也給九路軍總部看一看,顯示一下我們飛峰山九路軍支隊的實力,明天我們一定要把這顆釘子撥掉!”方達青兇巴巴地調轉頭來狠狠盯了一眼回龍鎮方向,然后對萬達山說道,“決定吧。”“對。黃新是共產黨的一條大魚,是送到我們嘴邊的肥肉。”大疤子摸著半邊日本似的小胡子說道,“我們吃掉他,為黨國立第一次戰功!也叫共產黨知道我們的厲害。”“我是要想一個萬全之策呀!”萬達山狡滑地說道,“走,樓下去商量行動辦法。”于是,三個匪首下到樓的底屋,圍在一起,三對目光交錯著;一會,便構織好了一場新的陰謀。“這么說,唱這出戲邱寬要出場了?”萬達青問。“不。他不出面,但答應把伍癩子給我們。”萬達山說。“媽的,我們等著他,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哈!”大疤子遞給萬達山一張字條說,“就這樣決定:明天動手!你趕快去要人,越快越好。”這時候,付二娃挑著開水正好來到碉堡房子的門前。他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了,傴僂著身子,呈現出營養不良的征兆;只有那雙深黑的大眼睛可以自由轉動。他到飛峰山有三個多月了,一直被土匪押著干苦活,整天愁眉不展,他恨土匪、恨邱寬,他幾次想逃跑,無賴這山寒井嚴,土匪小頭目刮地皮又把石門看得很緊,一時不能脫身。二十多天前,匪連長大疤子逃來山上,他知道四川解放了,心里很高興;又從土匪幾次下山襲擊工作隊,得知寇至縣來了解放軍,他多么盼望解放軍快來攻打飛峰山呀!他想回石佛鎮,不愿意為土匪干活了。付二娃日夜都在思念辛苦操勞的媽媽和小弟弟——四娃。在他被邱寬逼來飛峰山前幾天,王運福叔叔從川北開完會回來,傳達了解放軍即將進川的振奮人心的消息,他和媽媽及小弟弟是多么地高興啊!他拉著王叔叔的手,要求收他當一名解放軍戰士。接連幾個晚上,他就做了很多很多的好夢;夢見自己穿上了草綠色的軍裝,光頭上戴了一頂八角軍帽,那顆‘八一’紅五星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媽媽在他的胸前還掛上了一朵大紅花,他一低頭,看見花枝遮住了半邊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胸章,忙用指頭將它輕輕移開一些,好讓鄉親們看得清清楚楚,他付二娃也是一名真正的革命戰士了。那些過去瞧不起他、喊他叫化子的人該是多么地羨慕他呀!媽媽和小弟弟站在歡送的人群前面,喜笑顏開!終于受盡艱難辛苦的媽媽又恢復了青春。可是,第二天睡夢醒來,他卻被拉上了飛峰山,這完全是另一個情景……這三個月的時間多么漫長呀!媽媽不知哭成了什么樣子?四娃在找他嗎?還有王叔叔等他等得心焦呀,可他現在成了一個做勞工的囚徒……他傷心地低下了頭,挑著開水,一腳高一腳低地跨進門里,只聽得屋里傳出明天動手的聲音,令他吃驚地渾身一哆嗦,把水濺得“嘩嘩”直響。“你來干什么?”大疤子跳起身來,兇狠地問道。“送,送開水。”二娃戰抖地答道。“擱下,快出去!”萬達青吼道。“慢,去給伙夫們講把豬都殺了,提前過年!”萬達山命令道。“哦……”二娃退了出去,什么話也沒說。“……哈哈……”付二娃走回廚房去了,遠遠地在他身后傳來一陣奸詐、罪惡的笑聲。第二天一大早,有四、五十個閑散的農民模樣打扮的趕場人,突然出現在回龍鎮上。你不仔細端瞧,這些人與其他人沒有兩樣,只不過在每一個人的左下方衣襟的衩口處,露出一角土布白汗帕。他們三三兩兩混雜在入群中,東瞧瞧、西看看,好像在尋找什么似的。原來這就是飛峰山的土匪——經過精心設計出來的不速之客。黃新領著農村工作隊下來之后,要在這新解放的地區站住腳,首先要解決吃糧問題,而飛峰山的土匪早己給他們造成了困難。當時政府不但沒有薪津和糧食供應,還要他們征收公糧供應城市。因此,黃新決定自力更生,不加重人民的負擔,自己種地,于是就把回龍鎮外龍河轉彎處漩渦沖積成的這塊沙洲,收為公有,稱為河心壩。利用幾個晚上時間,黃新領著幾個隊員在河心種上了糧食和蔬菜。現在,這塊地里,鮮嫩的禾苗和菜秧開始出土,它預示著春天即將來臨。已經是上午九時正,一束微黃的金線,從灰色的云層中穿透到地面、撒落在河心壩中間那渴望陽光和雨露的幼苗上。不一會,從區公所的大門里,黃新和小王一前一后各牽一匹棗色戰馬,從容走到街上;只聽‘咣當’一聲,背后的黑漆大門便緊緊地給關上了。黃新輕輕瞥了一眼關閉的大門,然后舉步催馬向鎮外走去,小王牽馬緊緊跟在后面。在轉彎處稍站了一會,看向那壩上的禾苗茁壯成長,放心地向前走去。趕場的群眾紛紛讓道;只有幾個左邊衣襟衩口處,露出一角土布白汗品的人尾隨而去。黃新和小王,他倆一邊朝前走,一邊向熟識的群企占頭致意;趕場的人們都深懷敬意地目送他倆,漸漸遠去。冬天的太陽是那樣地微弱,而給人的溫暖也是那樣地短暫;天說變就變,剛才還有一絲陽光,現在卻被漫天的烏去所遮沒,大地又顯得寒冷起來。當黃新和小王走出鎮口,一股刺骨的寒風便迎面撲來,使他倆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黃新小心而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特別是對于他倆即將要走過的道路上,像獵人追逐狼一樣,全神貫注,不放過一絲蜘蛛馬跡。“要下雨了。”小王看著天色擔心地說道。“嗯。”黃新隨便應了一聲。突然他抬起手來,指向前方,在去縣城的石板大道的上坡處,有幾個奇怪的人頭時隱時現,提醒通訊員說道,“小王,你看!在前面大道的上坡處有幾個人,形跡很可疑!”“啊?”小王馬上緊張了起來,忙拉緊馬繩,兩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前方。他倆離上坡處愈來愈近了,可以看得清楚那幾個人的面目了。一個熟悉的背影,立刻印入了黃新那軍人所特有的敏銳眼廉之中,看那矮胖個兒,頭頂呈現出白黃白黃的五花八癩,似乎在那兒見過!哦——一瞬間,他想起來了,那年被拉壯丁時,見過這顆頭。啊,是他——伍癩子。怎么他在這兒?黃新顧不得多想,在腦子里迅速地分析和判斷著目前即將發生的情況。他猛一回頭,便看見好些山頭上,都出現了奇怪的人頭。再向前看去,目光正好和那幾個陌生人對在一起,馬上那幾個人的神情顯得異樣地慌張,而那顆癩頭一下子不見了。于是黃新馬上認定他們是土匪,便回頭果斷地向小王發出短促的命令。“有情況!我們遇上土匪了;上馬,沖過去!”黃新話音剛落,他再次跨上了戰馬,飛也般地向前馳去;同時他的手槍張開了大機頭。小王的戰馬緊緊跟在后面,還沒有使用過的新手槍,握在手心里都快出火了。兩匹駿馬在“得得”地奔馳。突然,從大道的上坡處傳來一聲嚎叫。“站住!”“當!”黃新抬手一槍,便撂倒了第一個嚎叫的匪徒,隨即兩匹戰馬像旋風一般沖到了坡前。藏在土溝里的那顆癩頭,立刻跑向一邊,對另外兩個匪徒驚叫起來:“是他,快截住!”可是,那兩個匪徒早被黃新這壓倒一切的、突如其來的雄偉氣魄和百發百中的槍法,驚呆了;但等他們清醒過來時,就這一剎那間的功夫,兩匹戰馬己跨過了坡坎。只要一、兩分鐘,再跑過兩條彎曲的土硬,就可登上坡頂,那面便是平坦的大道,就可縱馬奔馳、甩開土匪而脫離危險了。然而,在黃新和小王剛要接近坡頂時,伍癩子己從側面爬上了坡壁,射出了一串罪惡的子彈,把小王的戰馬打倒了,小王被甩在土埂上。這時,黃新的戰馬己奔上了坡頂,突然從身后傳來撲倒聲,使他吃了一驚,猛然勒住戰馬,回頭發現小王被土匪打倒了,左腿上直冒鮮血,他立刻跳下馬來,跑到小王面前,跪在地上將小王扶了起來。這時候,背后兩個被驚呆了的土匪在伍癩子的督戰下,也爬上了坡壁,而四面山頭上的匪徒正向這邊運動;頓時密集的槍聲像暴雨般地撲來,情況萬分緊急!黃新立即迅速地摘下自己的挎包,掛到小王的脖頸上催促道。“小王,快上我的馬……”“不,區長,你快走。”“不要爭!”黃新深情地說道,”挎包里是黨的文件和關于攻打飛峰山土匪的材料,你務必要把它送到縣上,親手交給王運福同志;你……你快走,我掩護。”“不!還是你快走,我來阻擊土匪。”“不行了,若再不走,我們都走不了!這將給黨帶來更大的損失。快走!”黃心幾乎是吼了起來,“小王同志,我命令你快走!”“你……”“別管我!”小王戀戀不舍地緊緊望著黃新,滾出了豆大的兩行熱淚。他將自己的新手槍默默遞給了黃新,然后他被黃新有力的手推上坡頂,扶上了戰馬,黃新又使勁一甩鞭子,馬便長吼一聲,飛馳而去……與此同時,眾多的土匪,遠遠地把黃新包圍住了。隨著時間的消逝,包圍圈在一點點地縮小。黃新料到,他支身一人難以對付這群發了瘋的惡狼,迅速地思量著消滅土匪的辦法,而把個人的安危置之度外。他將身一躬,從坡頂滾回到小王甩倒的地方,臥在土硬下,將小王留下的新手槍握在左手上,兩眼露出仇恨的火光。看看敵人漸近,他立刻雙手輸番射擊上前送死的匪徒;匪徒們不敢上前了,亂糟糟地直叫喚。“你跑不了啦!”“捉活的!”“不要讓這小子逃啦!”“逮住黃新有償……”這瞬間,黃新想找一家老百姓掩蔽一下,等待同志們的支援,可是他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不能連累群眾受損失。只有一條路;打回區上。區公所里還有兩個同志,三人總比一人強。可猛然一想鎮上正在趕場,人更多,會誤傷老百姓,他便猶豫了起來。然而當他一眼望去,居高臨下,遠遠發現回龍鎮上趕場人已跑光,四周都是土匪林立,就剩回區上的這條道上沒人,好像是土匪故意做的。的確,這是土匪有意讓出這條路,要逼黃新轉回街上而設的計,黃新卻冷笑一聲,心里說道:“我不會使你們滿意的。”于是,他順著來路沖回了鎮上。鎮上沒有了趕場人。黃新快步奔向區公所,可是區公所被土匪封鎖了,大門緊閉,里面靜悄悄的。各街口全被土匪堵住了,黃新在街上甩動雙槍左右抵擋敵人,堅持了一陣,子彈打光了。正在這危急時刻,一個在鎮上擺瓜子攤的孤身老太婆,從半開的破門里,伸出顆花白的頭來,急促地叫道:“黃區長!快來家中躲一躲。”“不啦,謝謝李大娘。”黃新這時已經下定了決心,寧肯犧牲自己,這絕不使老百姓遭害,一個共產黨員——革命先鋒戰士,要死得其所!只要敵人敢上前一步就要拼個你死我活,或是同歸于盡,為革命流盡最后一滴血。他想在多抵擋一陣,同志們聞訊會很快趕來的,于是他感激地謝絕了李大娘的建議。可是,土匪仗著人多勢眾,很快地嚎叫著撲了過來,急得李大娘快要哭了。“黃區長!快來躲一會,這陣土匪人多,等一會同志們趕來了就好辦了。”李大娘的聲音是顫抖的、哀求的和焦急的,也是誠懇的和愛護的,臉都變白了。她說罷話,不管黃新同意不同意,慌忙沖出破屋,硬把他拉進了里屋。恰在這時,一大群舉著手槍的土匪從兩面街口壓縮了過來。他們聚集在李大娘門口,嚷開了。“人呢?”“他媽的,真見鬼!”“剛才他還在這兒,怎么一下子就不見了?”“跟老子搜!入了地也挖它奶奶三尺!”“搜!”于是整個鎮子被鬧翻了;人們又遭劫了:土匪們趁此機會,順手牽羊揩了不少油。搶劫財物,搞得雞飛狗跳……可是,土匪們折騰了大半天,連黃新的影子也沒有找到。匪首萬達青領著五個匪徒,兇神惡煞地撞進了李大娘的家。“那個共產黨的區長,藏在你家嗎?”萬達青吼道。“不,不知道。”李大娘顫聲答道。“啪!啪!”萬達山舉手搧了李大娘兩個耳光,走進一步,逼問道:“你把他藏到哪里了?”“沒,沒,沒有哇。”李大娘遮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