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想與革命:多重視野下的中國共產黨百年史
- 張太原
- 4347字
- 2024-07-05 10:50:20
一、“大多數窮苦人民得享有經濟幸福”
據目前的材料顯示,中共一大召開之時,全國各地的黨員有58人。這58人的出身、學歷、成分和職業是十分值得注意的:留日的有18人,北大畢業生有17人,其他大學的有8人,中師、中學畢業的有13人,只有2人文化程度不高。從職業來看,擔任教師包括教授的17人,在校學生24人,報業人員、律師、職員等包括棄官不做的自由職業者有13人,黨務和工會工作者2人,典型意義上的工人僅2人。這些人大都出身于富有和殷實之家,在“經濟”上并不困難,有的還很不一般,比如,一大會址,現在看起來也是一幢豪宅,在當時則是上海代表李漢俊和他的胞兄的寓所。這樣一批人是生活上比較優裕的少數人,但是他們的成長被社會中“大多數窮苦人民”包圍著,在讀書的過程中,“為生民立命”的傳統倫理,“人生而平等”的外來觀念,不斷地激發著他們思考和關心周圍“大多數窮苦人民”生活的責任感與使命感。毛澤東的“初心”的形成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一個。
毛澤東十四五歲時,一邊務農,一邊自己讀書。當然,讀的大都是有趣的小說之類的書,就像今天中學生讀課外書一樣。與眾不同的是,他有一天忽然意識到,書里的主要人物都是什么文官、武將和書生等,沒有一個是以種地的農民做主人公的。顯然,少年毛澤東在幫父親種地的過程中,對周圍的農民有了較多的感知,特別是發現一些整日勞作的人反而生活艱難,從而引發了這種思考。對此,他感到困惑不解,納悶了兩年,后來才逐漸認識到小說中的主人公是不必種田的,他們都是人民的統治者。[1]
十七歲時,他從“許多豆商”那里聽到的一件事情更是影響了他的一生。那年湖南發生了嚴重的饑荒,在長沙有成千上萬的人沒有吃的。饑民派了一個代表團到撫臺衙門請求救濟。撫臺傲慢地回答他們說:“為什么你們沒有吃的?城里有的是。我就從來沒餓過。”這真是像歷史上“晉惠帝之問”一樣,得知許多百姓沒有糧食吃,被活活餓死,大為不解地問:“百姓無粟米充饑,何不食肉糜?”但是,經過戊戌變法風氣已開的湖南農民,已不再像古代的饑民那樣溫順。當撫臺回答的話傳到人們耳朵里,他們怒氣沖天,立即舉行游行示威,并攻打巡撫衙門,砍斷了官府門前的旗桿,趕走了撫臺。這以后,省府衙門一個姓莊的特派大員騎著馬出來,告訴人們說官廳將采取措施幫助他們。姓莊的這個做法顯然是一種善舉,可是皇帝不喜歡他,譴責他同“暴民”勾結,結果他很快被革職。不久,來了一個新撫臺,立即下令逮捕暴動的領袖,其中許多人被殺頭,掛在旗桿上示眾。這件事對毛澤東的震動很大,他覺得所謂的“暴民”就像自己家里那些做工的人一樣的,對于他們所受的冤屈深感不平,并一直記在心上。[2]顯然,此時的毛澤東已經有了樸素的仗義濟民的情懷。
這以后,當地發生的兩件大事,更是讓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窮苦人所受的欺壓和生活的不易。一件是韶山哥老會會員們的遭遇。他們同本地的一個地主發生了沖突,到法院去打官司。由于地主的勢力很大,加上對官府里的人進行了賄賂,結果哥老會的會員們敗訴了。但是,他們并沒有屈服,而是撤到本地一個山里,建立起堡寨,不斷地去打擊地主和官府。官府派軍隊攻打他們,最后被鎮壓下去了。一個叫彭鐵匠的起義領袖,逃亡過程中被抓住殺了頭。毛澤東和同學們都覺得他是一個英雄,同情這次起義。這種同情并不是憑空產生的,應該與他們讀的歷史上反映綠林好漢和俠義之士的書是分不開的。另一件大事是他直接感受到的“糧荒”。窮人沒有飯吃,自然要求富裕的人接濟,甚至發生了“吃大戶”的運動。他們家的糧食,因父親處理不當,也被沒收了![3]這樣一些窮苦人的遭遇、饑餓和反抗顯然激發了他的思考: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盡管當時他還不明白,但無疑影響了他以后的社會關懷、思想轉化和人生道路的選擇。
或許正因為早年對窮苦人生活的這種感知,在他初步有了改造社會的思想的時候,才會發出這樣的呼聲:“我們關在洞庭湖大門里的青年,實在是餓極了!我們的肚了〔子〕固然是餓,我們的腦筋尤餓!替我們辦理食物的廚師們,太沒本錢。我們無法!我們惟有起而自辦!這是我們餓極了的哀聲!千萬不要看錯!”[4]意思是如果社會不能解決我們的“饑餓”問題,只好自己起來解決。他還進一步設問,并回答:“世界什么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5]顯然,如何解決吃飯問題成為毛澤東有了社會責任以后所關注的第一位的問題,并成為他參加革命的動力,以及革命的主要目標之一,甚至成了國家領導人以后所考慮的治國理政的頭等大事。直到1959年,他在黨內通訊中都還寫道:“須知我國是一個有六億五千萬人口的大國,吃飯是第一件大事。”[6]讓所有的中國人都吃上飯、吃好飯,應該是毛澤東自幼就產生的樸素愿望,同時又是他成年以后致力于社會改造過程中一直存在的理性追求。
由于毛澤東最初對窮苦人的了解主要來自所成長的湖南,因此他為人民生活的用力乃至奔走呼號也是從湖南著手的。當時,湖南在軍閥統治之下,“疊受兵兇,連亙數年,瘡痍滿目”。張敬堯入湘以后,更是“加米捐,加鹽稅,加紙捐,加田稅,人民之膏脂全干。洎乎今日,富者貧,貧者死,困苦流離之況,令人不忍卒聞”。[7]面對湖南人民所受的這種痛苦,毛澤東會同社會各界掀起了轟轟烈烈地“驅張運動”。為此,還上書中央政府,歷數其罪狀。[8]此時毛澤東仍是試圖用改良的方式來改變湖南人民的生活狀況。
然而,在中央政府治下又能好多少呢?以首善之區的北京為例:“中流社會以下之人均不能不感其苦痛。……此猶就中等社會言之耳,茍能收入至百元以上當可維持其生活,若收入少于是數而人口多于前表所擬之人,則生活維持當然不易;至若下流勞動社會如車夫等則收入未必增多,而有吃無穿,兩饑一飽,其苦更不堪言矣!唐人詩曰‘朱門酒肉臭,道傍多死人’,每誦斯言輒為流涕,嗚呼!”[9]由鄉而國,是那個時代的先進人物產生國家觀念的一種普遍路徑。當意識到整個中國大多數人的生活都如此朝不保夕的時候,國家情懷和責任也就產生了。
早些時候,毛澤東在《商鞅徙木立信論》中曾提出,人民的幸福需要有良好的法令:“法令者,代謀幸福之具也。法令而善,其幸福吾民也必多。”[10]所以,當他開始致力于“幸福吾民”的時候也試圖從“法令”入手:“以后的政治法律,不裝在穿長衣的先生們的腦子里,而裝在工人們農人們的腦子里。他們對于政治,要怎么辦就怎么辦。他們對于法律,要怎么定就怎么定。議政法,辦政法,要有職業的人才配議,才配辦。無職業的人,對于政治法律,簡直沒有發言權。有職業的人,對于政治法律,又一定要去議要去辦。你不去議政治法律,政治法律會天天來議你。你不去辦政治法律,政治法律會天天來辦你。”[11]有人民的政治法律,才會有人民想要的生活,雖然此時的毛澤東仍然探索著改良的道路,但是他的思想中已明顯地融入了馬克思主義的因素。1921年4月,他在長沙《大公報》連續撰文指出,省憲法草案的最大缺點,就是對人民的權利規定得不夠。在他看來,需明確規定“人民有依其自由意志求得正當職業之權”。這樣,人民才會有“生存權”。[12]
中共一大之后,他在主持湘區工人運動的時候,更是以“勞工的生存權”相號召:做工的時候能生存,“一個人在‘老’‘少’兩段不能做工的時候”也應該“有一種取得保存他生命的食物的權利”;“大家注意生存權,就請注意湖南現在有多少人要餓死”。[13]能不能吃上飯,基本的生存保障,是毛澤東的一種天然的社會關懷。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有明顯的階級意識了。1921年11月,他在《勞工周刊》撰文提出,勞動組合的目的,不僅在于團結勞動者以罷工的手段取得優益的工資和縮短工作時間,尤其在于養成階級的自覺,以全階級的團結,謀全階級的根本利益。[14]
工人運動遭遇失敗以后,毛澤東真切地認識到中國仍然是“軍閥的天下”,特別是認識到不僅湖南人民生活在“黑暗”之中,而且整個中國大多數人都在“封建的反動政治”之下:“人民百分之九十幾未受教育;除開沿江沿海沿鐵路稍有點可憐的工商業外,全部都屬于農業經濟生活;人民的組織,除開沿江沿海沿鐵路應乎他們經濟的情形有一點微弱的組織,像工商、教職員、學生等團體外,幾乎全是家族的農村的手工業的自足組織;蒙古、新疆、青海、西藏、陜西、甘肅、四川、貴州、廣西各地至今無一寸鐵路;全國無一個有三十萬確實黨員的政黨;全國無一家銷到二三十萬份的報紙;全國無一種銷到兩三萬份的雜志;而中國全體有人口四萬萬。”[15]這樣一種全國的視野,對“百分之九十幾”的人民生活狀況的關懷,表明毛澤東的國家責任和謀幸福對象,日益明確。同時,這也在激發毛澤東思考為什么這多數人受極少數人“軍閥”的壓迫。軍閥背后的支撐是什么呢?
經過在更大范圍內和更高層面上參加革命活動,毛澤東逐漸認識到“極少數”背后還有一個“少數派”,那就是“鄉村宗法封建階級(地主階級)”,“不動搖這個基礎,便萬萬不能動搖這個基礎的上層建筑物。中國的軍閥只是這些鄉村封建階級的首領,說要打倒軍閥而不要打倒鄉村的封建階級,豈非不知道輕重本末”?[16]由封建階級這個“少數”又帶出來他更熟悉的農民階級這個真正的“大多數”。為此,他在參加國民革命的過程中,就號召廣大革命青年:“要立刻下了決心,向黨里要到命令,跑到你那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鄉村中間去,夏天曬著酷熱的太陽,冬天冒著嚴寒的風雪,攙著農民的手,問他們痛苦些什么,問他們要些什么。從他們的痛苦與需要中,引導他們組織起來,引導他們向土豪劣紳爭斗,引導他們與城市的工人、學生、中小商人合作建立起聯合戰線。”[17]
實際上他自己正是這樣做的,尤其是在大革命失敗以后,他深入農村,用了幾年的功夫,徹底弄清了農村的階級狀況:地主人口不過百分之一,富農人口不過百分之五,而貧農、中農人口則占百分之八十。一方面以百分之六的人口占有土地百分之八十,另方面以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則僅占有土地百分之二十。[18]為這樣“百分之八十”的人而奮斗,極大地增加了他對未來革命的信心。
他曾明確地說,革命就是要反抗“那封建宗法性一切反動勢力根本源泉之地主階級,使中國大多數窮苦人民得享有經濟幸福”。[19]在他看來,“幾個人享福,千萬人要哭”[20]的社會是要不得的。可以說,“大多數窮苦人民”是否“幸福”,一直是他念茲在茲的。青少年時期對窮苦人的同情、感知、思考與成年以后對社會的觀察、接受的思想學說,最后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凝聚成一種矢志不移的志向,化作一種無比神圣的使命,那就是為“大多數窮苦人民”謀“幸福”。當然,那時毛澤東所理解、追求和向往的“幸福”,首先是要吃飽飯,而這一點對“四萬萬”人民來說也是不容易的。聯想到改革開放以后中國人溫飽問題的徹底解決,以及現在中國共產黨所致力的精準扶貧、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特別是強調小康路上一個不能掉隊,一個不能拉下,與當年毛澤東參加革命的“初心”是何等一致!又是怎樣地“一脈相承”!當然,在毛澤東“初心”的基礎上又“繼續前進”了。